偏廳內，原本毫無反應的竹笙眼中泛起微波，他抬頭看了眼端坐在椅子上的蕭璃，直覺告訴他，蕭璃沒有惡意。

    竹笙的直覺向來十分敏銳，從他被帶過來的那一刻，他就發(fā)現(xiàn)眼前的蕭璃給他一種與從前很不同的感受。他見過的蕭家大小姐溫柔聰慧，有才思而又不乏真性情，敢愛敢恨，如朝陽似微風，徐徐暖人。而現(xiàn)在，她變得更加從容、更加深沉了。

    是的，深沉。即便知道是自己下毒加害于她，她也沒有出現(xiàn)特別過激的反應，甚至還沒有再次見到自己的時候顯得驚訝。

    人在經歷一番劫難之后總是要成長的，竹笙心情平靜，既沒有對沒能成功殺死蕭璃的遺憾，也沒有對蕭璃前后變化的好奇。

    他是一個棋子，也是一個死士。相較而言，竹笙更喜歡后一個稱呼，士為知己者死。盡管那個人不是他的知己，但也算是報恩了。

    他并不畏懼死亡，像他這樣的爛命之人，每天在世上消失的不知凡幾。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自己有信仰，他的信仰并非神靈，而是他心中的忠義，所以他在被抓住之后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熬過了蕭家的酷刑，也自信能將所有的秘密帶進土里。

    可他終究還是有破綻的，他辜負了葉昭臨的信任，也搞不懂蕭璃為什么不恨他，反而笑著說要感謝他。

    我這樣的壞人也值得感謝嗎？

    蕭璃當然不是想感謝竹笙毒死了前身，讓她能夠趁機而入。

    只是一種破局方式而已。她想知道的都被知秋一頓噼里啪啦全問完了，若是以同樣的方式再問一遍，想來也不會有效果，還不如劍走偏鋒，另辟蹊徑，看能不能套出點話來。而且，她另有打算。

    “你跟著葉昭臨那么久，明明有很多下毒的機會，卻一直拖到了最后，所以，謝謝你的成全?！?/br>
    蕭璃當然不知道竹笙跟了葉昭臨多久，但這不重要，她也不知道竹笙下毒的機會多不多，這同樣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平既然將竹笙描述成罪魁禍首，那起碼說明身為竹笙主子的葉昭臨與她中毒一事并無關聯(lián)，而且很大可能真正的幕后主使蕭家至今仍未找到。那么蕭璃的這番話聽到竹笙的耳里即便可能并非真相，也絕對挑不出錯處。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葉昭臨他現(xiàn)在、還活著嗎？”

    語氣平鋪直問，并無特殊之處，可因為組織詞措而造成的停頓在別人耳中卻彰顯出別樣的深情。

    葉昭臨離奇失蹤，蕭家找了許久都沒有線索，的確不合常理。蕭璃對能否找到葉昭臨不甚關心，畢竟她并沒有繼承原主的感情，可人若已經死了，未免太過可惜。也太便宜他了。

    竹笙直接閉上了眼睛，以此掩飾自己心底突然浮現(xiàn)出來的遲疑。

    他原本以為被送到這里不過是再遭一遍酷刑，甚至連酷刑都說不上，畢竟蕭璃這種大小姐不像蕭家地牢里吃這行飯的惡徒，她可不會接觸那些血淋淋的殘忍手段。無非再被打幾頓罷了，只要從他這里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他很快就會被處理掉，或就地殺死，或扔回地牢，這就是他的未來，他早有覺悟。

    可他沒有想到蕭璃竟半點不提中毒之事，她是真的不在意啊，所以才對自己沒有惡意。比起她個人的安危，她似乎更加關心少爺的性命安全。少爺那樣的好人，終究沒有再次看錯人。

    竹笙是被背后之人制造了一系列巧合后安插到葉昭臨身邊去的。他最開始的目標就是蕭璃，只是蕭府門規(guī)森嚴，對蕭璃身邊仆從的審查更為嚴格，所以在背后之人發(fā)現(xiàn)葉昭臨與蕭璃關系親近的時候，才會算計到葉昭臨頭上。

    竹笙從前也不叫竹笙，這個名字是葉昭臨取的，但他很喜歡。葉昭臨是個真君子，如果竹笙只是竹笙，他一定會選擇追隨他一輩子，可惜沒有如果，他從最開始就別有用心、動機不純。

    完成使命之后的竹笙沒有任何遺憾，可他到底辜負了葉昭臨對他的信任和培養(yǎng)，那人真的不在乎他的過往，視他為親人。

    忠義兩難全。

    如果想知道葉昭臨下落的是蕭家的其他人，那他寧死也不會說出口，就像他之前在地牢里做到的那樣，可問出這句話的是蕭璃，她不會害少爺。

    所以竹笙罕見的猶豫了。

    蕭璃把話說完之后就開始等，竹笙似有反應，但依然沒有回應。

    “不愿意說嗎？”意料之中，蕭璃按了按手中的玉簫，決定不再繼續(xù)干等，“知秋，去平伯那里把之前審問他的卷宗要過來。”

    “喏…”

    “活著?！?/br>
    知秋的應諾聲尚在口中，就被一道沙啞干澀的聲音打斷。竹笙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他聲音不高，帶著喉嚨被摩擦過似的粗礪，震得蕭璃耳朵癢癢的。

    嗯？蕭璃眉頭一挑，還真說了？

    她原本并不指望能這么快撬開竹笙的嘴，看他滿是虛弱卻凜然堅持的樣子也知道這人的心理防線不好突破，所以只是想先找個理由把知秋支走，接下來就能順理成章地檢驗自己的催眠效果。

    好不容易來了個小白鼠，她可沒打算直接放過。只是竹笙突如其來的配合卻陰差陽錯打亂了她的計劃。

    或許是剛才的簫聲破了他的心防，也或許是再次見到活生生的蕭璃讓他平靜的心緒再起波瀾，竹笙驀然想起，葉昭臨托付給他的事情他還沒有完成。

    總要求個心安，就當是不留遺憾。所以他選擇了開口。

    蕭璃看向竹笙的目光透露著審視，似乎在評估他話中的真實性，而竹笙同樣直視著蕭璃，不同于先前固守秘密時的枯寂，此時他心中感到全然的安寧。

    “我也不知道少爺去了哪里，他臨走時讓我給你送一封信?！?/br>
    “信？”蕭璃轉頭看向知秋，知秋搖了搖頭，表示沒收到。

    竹笙扯了扯嘴角，不待蕭璃發(fā)問便接著解釋道：“我當時以為…所以在南門護城河邊燒了?！?/br>
    以為什么？以為我死了？蕭璃皺眉，對竹笙的說法將信將疑，“信里寫的什么，葉昭臨沒跟你說他去哪里？”

    竹笙搖頭，“我沒有打開，可能信里寫了吧?！?/br>
    說完他像完成使命一般，再次垂下頭，等在最后的宣判。

    這就完了？蕭璃有些莫名其妙，她起身，對知秋使了個眼色，兩人一齊出了偏廳。

    “知秋，這事我不放心交給別人，你親自去跑一趟看看竹笙說的地方能不能找到什么痕跡?！?/br>
    “是，小姐，那你身邊…”知秋露出擔憂的神色。

    蕭璃揉了揉知秋的丸子頭，無奈道：“我就在府里能出什么事？”

    知秋臉上泛起窘色，蹦蹦跳跳跑開，同時不忘回頭對蕭璃保證道：“我一定早點回來！”

    待知秋出發(fā)后，蕭璃眼底劃過一絲幽色，她召來人，手指偏廳，“把里面的人搬到小屋里去。”頓了頓，又加上一句，“鎖緊。”

    偏廳是個開闊地，不適合做些隱秘的事情。催眠這種邪惡的能力，還是藏著掖著暗中進行為妙。

    所謂小屋，其實是一處僻靜的廂房，家什一應俱全。

    竹笙被緊緊地束縛在椅子上。

    蕭璃一步步逼近，走到竹笙身前，她俯下身，細心地發(fā)現(xiàn)竹笙身上有許多傷痕，甚至由于繩子勒得太緊，綻開的血色暈染了他單薄的外衣。

    竹笙側頭躲過蕭璃的探視，略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蕭璃還想從他這里知道什么，但他不會再開口。

    蕭璃的神色捉摸不定，她一句話也沒說，兀自退回桌邊坐下，取出玉蕭，松開發(fā)動惑生的音孔，空靈的簫聲傳出，婉轉輕盈。

    “你是誰？”竹笙被簫聲迷惑，閉上雙目，意識卷入深海，層層浪濤下，有人輕喃。

    我是誰？我是陳全？還是甲一？不，都不是，我是竹、竹笙！對，我是竹笙。

    “我是竹笙。”

    “葉昭臨走之前給了你什么？”聲音似乎從極遠極高處傳來，飄渺卻清晰可聞。

    “一封信?！?/br>
    “信上寫了什么？”

    “不知道?！?/br>
    “信現(xiàn)在在哪里？”

    一陣沉默，竹笙眉頭緊皺，似乎遇到了極大的難題。

    “信現(xiàn)在在哪里？”那聲音步步緊催，不容他絲毫回避。

    竹笙感受到聲音里透出的催促之意，沒等自己想明白就急切回道：“信已經沒了，我燒毀了?！?/br>
    毀了的信在哪里？在埋葬焦灰的護城河邊，還是在陰間？

    “你為什么要燒信？”那聲音復又飄渺安寧。

    “蕭璃已經死了，我送不到。不，蕭璃沒死…”

    竹笙再次困惑，那我為什么不去送信？

    蕭璃無視了竹笙的糾結，繼續(xù)追問道：“葉昭臨知道你下毒的事嗎？”

    “不知道。”

    “…是他不知道你下毒的事，還是你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你下毒？”

    “他不知道。”

    “葉昭臨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br>
    催眠到此進行的十分順利，竹笙的回答能與他先前所言一一印證，證明他沒有說謊。接下來，就要涉及到蕭璃不知道答案的那些問題了。

    “你對蕭璃下毒了嗎？”

    “是?！?/br>
    “為什么要對蕭璃下毒？”

    “這是命令。”

    “什么命令？”

    “通過葉昭臨靠近蕭璃，趁機下毒。”

    果然與葉昭臨無關啊，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誰？蕭璃本人估計招不來這么大仇恨，是蕭家的仇敵么。蕭璃若有所思。

    “誰給你下達的命令？”

    “師父。”

    “師父是誰？”蕭璃凝住呼吸，期待地看向竹笙，馬上、幕后黑手就要揭曉了。催眠真神技，強無敵！

    “師父是…”竹笙正要說出口，卻在最后關頭止住，面色突然扭曲，他額頭青筋暴起，四肢用力掙扎，將鐐銬晃動地嘩嘩直響，“不，我不能說?！?/br>
    在催眠引導與內心堅持的激烈碰撞中，他被刺激地強行睜開了眼睛，但睜眼后的他目光空茫，對不準焦距，顯然還沒有徹底清醒。

    “回去！”蕭璃惱怒喝道，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響指，竹笙的意識再次墜入深海。

    從竹笙睜眼的那一刻起，這次催眠就已經算失敗了。蕭璃從袖中取出手帕，將因催眠被打斷后遭受反噬而嘔出的血擦干凈。

    她原本打算催眠一旦失敗就立刻停止，那一記響指是她最后的手段，能強行讓人再度進入催眠狀態(tài)，但不能防止被催眠的人憑借堅定的意志或者受到其他刺激再次掙出。

    明知道應當果斷收手，處理好收尾，以后再另尋良機，但蕭璃此刻腦中充斥著怒火和不甘心，這種毫無反抗之力的人都搞不定，她怎么可能輕易認輸？

    單純的怒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蕭璃咬破舌尖，刺痛拉回了她的理智，她強行使自己冷靜下來，但依然決定繼續(xù)催眠，不過卻換了個方向。

    “你什么時候被抓進蕭府的？”飄渺的聲音驅散了黑暗，再度憑空響起。

    “半個月前?！?/br>
    “你在蕭府遭受過酷刑？”

    “是?！?/br>
    “你招供了嗎？”

    “沒有，我什么都沒說?！敝耋系幕卮鹋c之前一樣毫無情緒情緒波動，但蕭璃就是能聽出他暗藏的自傲。

    硬骨頭嗎？呵，正好，我個人最大的愛好就是把硬骨頭打折。雖然挖不出更深的內情，但我的催眠可不止這一重功能啊。

    “你遭受毒打，身體上滿是傷痕，在這個過程中你感到十分痛苦?！憋h渺空靈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低沉蠱惑。

    竹笙聞言呆滯地重復道：“我感到十分痛苦?！?/br>
    “但痛苦之后，你的傷口處會泛起隱秘的快感?！?/br>
    “痛苦之后，傷口會泛起隱秘的快感。”竹笙重復著，臉上開始泛起潮紅。

    有效果，見效還挺快。蕭璃看到竹笙的變化眼睛微微瞇起，但又不能完全肯定。

    “你不喜歡女人?！?/br>
    竹笙眉頭再次皺起，徒勞地掙扎著，但感覺不出哪里不對勁，最終還是遲疑著重復道：“我不喜歡女人?！?/br>
    蕭璃松了一口氣，繼續(xù)暗示道：“女子的靠近會讓你覺得厭惡?！?/br>
    竹笙的眉頭逐漸松開，“女子的靠近會讓我覺得厭惡?！?/br>
    差不多不能再繼續(xù)了，一下子耗費這么多心神，期間還遭受了一次反噬，蕭璃已經感覺到自己有些頭重腳輕。

    “你會忘記簫聲想起后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但是所有的暗示均會保留。”

    “我會忘記簫聲想起后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但是所有的暗示均會保留。

    ——痛苦之后，我的傷口會泛起隱秘的快感。

    ——我不喜歡女人。

    ——女子的靠近會讓我覺得厭惡?！?/br>
    沒錯，就是這樣，瑕不掩瑜，終于成了。

    蕭璃正要再次打響指接觸催眠狀態(tài)，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需要驗證，于是她走到竹笙身邊，伸手粗暴地扯開了竹笙的衣領。

    失去衣領下的遮蓋，竹笙的脖頸下端露出一道血痕。

    “啪！”

    催眠解除，竹笙回過神來。

    “唔”，竹笙睜開眼睛后突然看到蕭璃站在自己身前，他下意識頭往后仰，眼中飛快地劃過一縷厭惡的神色。

    沒有人知道，由于幼時的遭遇，他十分討厭女子的靠近。

    蕭璃一直盯著竹笙醒來后的反應，當然不會錯過他眼中的厭惡之情。

    效果達成。

    發(fā)現(xiàn)第三個暗示成功生效后，她并沒有立即退開，而是繼續(xù)打量著竹笙脖子上的傷痕。

    竹笙順著蕭璃的目光，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敞開的衣襟，他呼吸一滯，旋即目含怒火瞪向蕭璃，“你對我做了什么？”

    蕭璃點頭，催眠前后的環(huán)境變化會被被催眠者察覺到。這一點在以后的催眠過程中要格外注意，一次完美的催眠必須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和可疑之處。

    她沒有回答竹笙的質問，而是伸手在竹笙的注視下直接將食指按向了他頸間露出的傷口。

    “哼！”竹笙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耳尖卻在蕭璃的持續(xù)揉捻中悄然泛紅。

    大功告成！

    蕭璃收回手，心情愉悅地離開了房間。

    關上房門，精神徹底松懈的蕭璃只覺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她失去了知覺。

    催眠的反噬竟然如此嚴重，不，應該和我后面繼續(xù)催眠有關。

    蕭璃腦中劃過最后一道念頭，卻完全沒有生出后悔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