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破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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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動。 她試圖對抗著什么,又緊緊環(huán)抱著什么。過于巨大的引力讓她察覺到了意識的實體化——那就是它被撕裂了,然而她仍舊拼盡全力的對抗著。 在對抗什么呢,這已然被忘卻,唯一被擠壓進強核力意志中的,是對抗本身。 最后終于得到了解脫。 意識重新獲得了視野,浮動的暗影,黯黯的微光。她感受到了殼的裂縫,她曾經從這裂縫中掉落出去,掉落進一個曠闊溫暖的容器里,那里沒有一絲光線,她在溫柔的水波里飄蕩著,耳邊只有規(guī)律的躍動聲。 噗通,噗通。那就是她對世界的最初感知。 那是在很久以前,某一時刻發(fā)生的事情。 “組織壞死率53.33257%,進入自體修復機制下的退行狀態(tài)。” “數據存儲狀況檢測……警告:接口拒絕訪問。” “警告:接口拒絕訪問。” 李雋昕放棄了嘗試,轉而繼續(xù)對身體情況進行掃描。他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帶著透明的頭罩,全幅武裝的站在工作站前。他沒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陪同許箏來了一場十億萬千米級的旅行,自己也能從豪華星際旅行星艦下被拖下來工作。 他現在和沉睡中的GoX00008同處于隔離艙內,床上躺著的,勉強保持著人形的生物,是一個活體高能輻射源,她必須被隔絕在這樣一方不足十五平米的空間內,否則足以破壞這艘星艦上大部分生命體。 計算機仍然在檢測著她。 他走到床邊。 她睜開眼,眼睛十分明亮,像某種無機質。然而沒有意識的渾濁感。 這意味著作為一個人,她還沒有醒。 “寶寶。” 他抬起手,隔著防護服摸了摸這張幼小的,卻像樹皮一般,黝黑而皸裂的臉。見她沒有給出任何回應,便抱起一旁的箱子,將箱子里壞死組織倒進了儀器里,這些組織在接受了清輻后,會被原子化處理掉。 每一天他都要清理這些從她身上脫落下來的組織,然后她的身體會變得更小。等到身體排除了所有壞掉的部分,它就會從新開始生長。 她變得越來越小。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會見到初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然而在退行回四歲左右大小后,脫落的程序完成了,她皮膚上的裂縫開始長合,顏色也逐漸變淺,變得靠近膚色。GoX變得越來越像人,最后變成了人。 當他又一次站在床邊撫摸著她的臉時,她像眸子里寶石一樣散射的光輝開始聚合,最終在瞳仁里聚成了他的影子。 “……哥哥?!?/br> 他的手從她的臉側滑落。 “……你睡糊涂了?!?/br> 沒有糊涂呀。 林宥恩想要反駁,奈何喉間干渴沒能發(fā)出聲音。她環(huán)顧了四周,腦中沒有對周遭的記憶。眼睛于是又回到了帶著奇怪頭罩的Omega臉上。 他的衣服也很奇怪。 不過確實是哥哥的臉,眼神也一樣,溫柔帶著笑意,又有幾分狡黠。 哥哥。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眼前閃回出了他霸占自己琴房畫畫的樣子,他坐在畫架前,穿著藍色的圍裙。栗色的頭發(fā)有一點點卷。 他給自己挑衣服的樣子。 他哭泣著說不要和她結婚的樣子。 他在廢墟里肢體破碎的樣子。 他在世界核心中,親手把自己推落進了空洞里。 對哦,哥哥,他死了。他不要跟她回來了。 她閉上眼,存儲單元的地址開始一行行的被解壓縮出來,量子們開始歸位。 “雋昕,許筱呢?” 她睜開眼問。嗓音稚嫩。 “他也醒了,這幾天可以出來走走了,”說著看了一眼時間,“每天只有半小時的活動時間,一會兒應該就過來了?!?/br> “你要起來嗎?”他扶著她搖搖晃晃試圖坐起的身體。 “你怎么在?”她大概推斷出來了自己現在的狀況。 “……哎,我本來在假期里的,剛好在這附近,接到所里通知就被喊來干活了?!?/br> “剛好?” “就是,星際旅行啊?!?/br> 她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當然不是我一個人,我和許箏一起的?!?/br> “現在富豪圈里興起了星際邊沿旅行,只到火星的路徑已經不能滿足他們探索的需要了?!?/br> 她搖搖頭。 有錢真好哎。體驗得到普通人想象不到的快樂與空虛。 李雋昕倒了一杯水給她。 她抱著杯子灌水,有一些從嘴角溢出來,弄濕了衣服。他拿了紙給她擦。 她安靜地觀察著他因為穿著防護服而有些笨拙的動作,忽然又開口喊了一聲: “哥哥。” 李雋昕抬起頭看她,眼神銳利。 “真的很像啊,比我上一次見你的時候更像了。”直覺告訴她這種遞增的相似性可以量化。只不過缺乏觀測的數據罷了。 “現在幾乎是完全一樣了吧?!?/br> “你應該知道我和你哥哥之間存在的聯系,容貌相像又有什么奇怪?!?/br> 她不可置否的點點頭。關鍵是越來越像。大約是昏睡太久,她的目光因沉思集中在一處的時候,眼前又看見了粉色的星塵。 這星塵,如果不是在夢里,又會在哪里見過呢,她回想著,大腦發(fā)出回放影像時的咔吱聲。 是超新星爆發(fā)的時候,她和裸露著rufang的他相對而坐的時候。 她心里有了答案。 一張臉從飄蕩在黑暗中的粉色塵埃里浮現了出來。 許筱站在走廊外,欣喜的敲了敲玻璃落地窗。 床的固定裝置被打開了,自動移動到了窗前。她調整了姿勢,面對許筱,在床上盤腿而坐。 李雋昕拿來一個通訊器,吸附在了她的耳后。二人于是透過通訊程式,隔著窗子對話。 許筱看林宥恩的眼神有些楞楞的,心里一緊:“你不會又把我忘了吧?” 她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眶緩緩的浸潤了淡淡的緋色,忽而噗嗤一聲笑開了:“對,忘了?!?/br> “你還有心思捉弄我……” 他嘟囔著,心里松了一口氣。 又變成這樣小小一只了。 許筱的手撫摸著玻璃上她的倒影:“你現在怎么樣,有沒有什么難受的地方?” “又渴又餓。” 他紅著臉說:“我現在進不去,雋昕說防護服申請不下來,得等你輻射降下來了我才能進去?!?/br> “我昨天讓雋昕捎進去了兩袋……”說到這里,他不自覺地有些窘蹙,抬起頭看了一眼一直站在幾步開外的李雋昕。 被晾在一邊的Omega很識趣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隔離艙。 “你怎么樣?”林宥恩上下打量著他,沒有發(fā)現有外傷或者其他異常??磥碜约鹤詺⑹降姆雷o起到了該有效果。 “我沒事,你太亂來了?!毕肫鹉翘熳詈蟮臅r刻,他的心臟便開始抽搐,頭皮發(fā)麻。他無法想象如果林宥恩因為保護他而死去,自己會怎么樣。 “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持續(xù)的接受過輻射暴露實驗,那天的決策也是基于過去的經驗做出的?!?/br> 每次做完實驗都得縮小一圈,這也是為什么她的外形在那之后許多年總保持幼態(tài)化的主要原因。 “希望你沒有因此變得討厭我?!?/br> 她的神情很淡漠,仿佛面前站得是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她記起第一次在許筱面前暴露了還原形態(tài),那時內心忐忑得想死?,F在卻不知道為什么,失去了那種緊迫感。 大概是因為比起那時堅守著為人身份的自己,現在的她已經不得不接受自己非人的事實。 畢竟,是還原成“樹”的她救了她愛的人。她讓自己變成了鎧甲。 許筱看著她疏離的表情,內心升起了強烈的焦灼,他拍了拍玻璃:“你胡說什么呢,還沒醒呢,我就在這里啊?!?/br> 她看著他著急又慌亂的樣子,臉上慢慢浮現出了一個微笑,她注意到他蜷起的手上戴著的戒指,黑色的寶石不見了,只剩下銀色的戒托,交錯的銀色軌跡鑲滿了碎鉆,然而中心有個圓形的空缺:“戒指怎么了?” “……不知道,我們被搜救艦帶回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了?!?/br> “消失了?” “也許是掉了?!?/br> 許筱這么說著,試探著問道: “宥恩,我們這次的遭遇,是純粹的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