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咖啡店的店員們從剛才起就在竊竊私語，順著她們指點的方向，可以看到一位年輕的男客人，事實上這位客人已經(jīng)一動不動地在位置上坐了好幾個小時，如果不是他低垂的眼眸時不時還眨動著，她們幾乎要懷疑這是一具精致的人偶了。

    “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的么？”

    深陷于繁雜思緒當中的顧念在店員提高音量說第二遍時才有所反應。先是疑惑地看了看店員，然后緩慢轉動脖子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店里什么時候只剩下他一個客人了，再看看窗外，原來天已經(jīng)黑了，雨倒是沒停，對面發(fā)廊門口的一盞轉燈朦朧地閃爍著。

    “抱歉，耽擱你們下班了?！?/br>
    顧念禮貌地說道。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么的虛弱。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現(xiàn)在只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好獨自舔舐傷口。就在店員們或是同情或是好奇的目光中，顧念攥緊手中的牛皮紙袋，好似逃一般走出了咖啡店。

    走出幾步之后，點點涼意打在臉上，顧念這才想起傘忘在店里了。不過就是一個轉身，不過就是幾步的距離，此時的顧念卻沒有回頭去取的勇氣。他走進了雨中。相比于早些時候，雨勢已經(jīng)小了許多。在路燈的照射下，細密的雨絲像光中飛舞的塵埃。

    顧念不知怎么想起高中時候，在一次市級摸底考試前夕，大家都忙著復習焦頭爛額的時候，他正大光明地趴在課桌上看一本最新的漫畫書，那時候穿過窗戶打在漫畫書上的光柱中，也是飛舞著這樣的塵埃。當時的同桌好心伸過來一肘子提醒他看書，他卻朝同桌笑了笑依舊我行我素。下課后，同桌崩潰一般對他抱怨道：“我真搞不懂你！明明我們一樣大，怎么你老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好像什么都不關心?！?/br>
    顧念讀的高中是市里首屈一指的重點高中，課程進度日常領先其他學校半個學期，競爭非常激烈，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每次都不緊不慢穩(wěn)妥地拿到中游名次的顧念無疑是異類，故而也遭到了歷任學霸同桌的嫌棄。

    那個時候的他是怎么回答的，顧念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那個同桌說得其實是對的：他確實是某種意義上‘看破紅塵’。優(yōu)渥的家世背景使得他不需要努力就能夠擁有很多東西，而人一旦擁有得多了就很難再有奮力拼搏的念頭了。在別的同學都在努力學習搏個好名次，好贏得師長的夸獎或是父母的獎勵的時候，顧念考慮的是父親的底線，如何在舒適的生活與緊張的學習之間取得平衡。顧念從來都沒有為了什么拼盡全力過。就連高考的時候，也只是按照既定的計劃增加學習時間，去上補習班，然后就順利地被父親指定的專業(yè)錄取。

    他從來都是一個理性的人。

    那么自己對李凡……又算是什么呢？

    好在車停得不遠，才使得顧念沒有再一次陷入思維的漩渦。雨勢雖然轉小，但天氣并沒有因此變好，無論是天空中攢動的厚厚云層，還是時不時響起的沉悶雷聲，都在預示著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雨將至。車內(nèi)的空氣很是沉悶?；丶业穆飞系缆肥謺惩ǎ贿^因為下雨，只能慢慢往前開。顧念煩悶地點開收音機，一連換了幾個頻道都是在報道即將過境的9號臺風，只好又郁悶地關掉。

    明明沒做什么事情，顧念卻覺得這一天累得很，比第一次跟著導師去工地“搬磚”時還累。到家之后，燈也不開，就撲通一聲栽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失重的瞬間，顧念恍惚間想起曾在這沙發(fā)上做過的美夢，不由癡癡地笑了起來，將腦袋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

    原來想要而不可得是這種滋味么。

    在吞下倆片安眠藥后，顧念終于如愿地睡著了。他沉重地呼吸著，對落地窗外變換的天色一無所知。米色的窗簾先是細微地擺動著，隨后被風吹得鼓了起來，濕冷的雨水不斷從一扇被遺忘的窗戶里潛入室內(nèi)。

    再醒來時，卻是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的。怕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顧念接起電話，“……通知發(fā)在群里了，看你沒有回復，就打電話通知你一聲?！薄≡瓉硎鞘聞账紤]到天氣的因素，怕員工們出行不安全，決定臨時放1天假。顧念的同事怕他沒收到信息，特意打來電話提醒。

    向同事表達過謝意之后，顧念掛掉電話。那安眠藥的效力比預想中強得多，伴隨著嘩啦啦的雨聲，不知不覺顧念再次睡了過去。等到肚子餓得不行，整個胃部都痙攣著擠在一起的時候，才悠悠轉醒。強大的慣性作用下，顧念先是去沖了澡，略微收拾過自己之后，強迫著自己吃了點東西。

    應付完不知是早餐還是午餐之后，無所事事的顧念打開好久不用的電視機：

    “氣象臺發(fā)布臺風黃色預警，未來一小時降水可達……”

    顧念換了頻道。

    “由于持續(xù)降水，我市有多處受到災害影響，城南低洼地帶積水嚴重——”

    顧念的手指頓住了：李凡住的地方不就是在南邊么？那個小院子地勢也確實很低，而且還是上了年紀就等著拆遷的老房子！

    后知后覺的顧念快步走到落地窗前，這才發(fā)現(xiàn)靠邊的地方有一扇窗沒關，此時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灘水，懸掛在上方的窗簾被雨水打濕后變得更加厚重，卻還是被猛烈的風吹得在半空中不住抖動。

    臺風！顧念心中閃過這倆個大字。

    “——今年的第9號臺風預計未來1到2小時內(nèi)將會從省內(nèi)過境，氣象臺提醒您關好門窗，避免不必要的出行活動，以免……”

    客廳里的電視機還在說些什么，原先在客廳里的人卻早已不見了。

    之前顧念遭到李凡惡言拒絕后，并不死心，還想著哄李凡來和他一起住，故而想辦法打聽到李凡房東的聯(lián)系方式，提前截胡了他本來要搬去的空房間。這下，李凡沒了那處住處，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其他落腳的地方。還是他仍然住在之前的院子？那地方早就停水停電，顧念也拿不準。想給李凡打電話，卻發(fā)現(xiàn)出來得急了，連手機都忘了拿。

    一出門才知道外面的風雨有多大。顧念手中的備用傘完全不頂用，一是風太大，傘撐不住，二是雨太大，根本擋不住。索性丟了傘，瞇著眼跑到露天的車位上。才這么一會兒，身上就已經(jīng)濕透了。明明是盛夏時節(jié)，顧念卻被寒意浸得發(fā)抖，他在心中祈禱，只希望李凡沒事才好。

    渾身濕淋淋地坐進車里，那感覺自然是算不上好?？墒乾F(xiàn)在也管不了這么多了。車子開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值崗的保安沒想到這種天氣還有人出門，特意撐著把傘身上還穿著雨衣全副武裝地猛拍顧念的車窗：“雨下得這么大，聽說還有大風，老板你真的要出去噢??？”顧念搖下車窗，雨水立刻瓢潑似的傾倒在車里，他吼著對保安說道：“我有急事，必須現(xiàn)在出去，你快點放行！”保安還想再勸勸，但是看顧念一副不放行就強行沖過欄桿的樣子，只得放他過去。

    雨點兒猶如兒時玩過的玻璃球一般砸在車頂，乒乒乓乓撞出一聲聲連成串的悶響，隆隆的雷聲近得仿佛就在耳際，一道紫色的閃電驟然自上而下劈開天地。顧念就在這漫天的雨水中，艱難地驅(qū)車前行。如果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足夠理智，他應該立刻下車，并且躲到附近堅固的建筑物里。但是他沒有。對李凡的擔心，還有一些別的什么感性的東西，驅(qū)使他繼續(xù)向前。顧念撰緊了方向盤。

    到處都是建筑垃圾和被拆毀的斷壁殘垣，一片荒蕪之中石灰白的小院宛如孤島，煢立在狂風暴雨之中。到達目的地之后，顧念松了口氣。隨后他一把拉開車門，顧不及遮雨，就一頭沖進了院子。院子里積水成河，水面上漂著食品包裝袋和一些其他的生活垃圾，顧念淌著及膝的污水，艱難地走到房屋近前。熟悉的小木門沒關，顧念離得老遠，就看到一個身影正彎著腰拿著盆狀的東西好像是在往門檻外舀水。

    顧念的到來，使得本就有限的光線更暗了，那身影的主人也許是累了，放下手里的東西，緩緩直起腰。不是顧念牽掛著的李凡是誰。一時相對無言。即使顧念現(xiàn)在滿身狼狽，李凡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他。他看起來比之前瘦了些，顯得更單薄了，外面的風雨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壓折他。可是李凡也沒有辦法邀他進屋來，因為此時屋里屋外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顧念也在看著李凡，其實也沒有多長時間不見，這個男人怎么就又把自己弄傷了。雨水順著顧念稍長的頭發(fā)淌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他隨手抹了一把臉，占據(jù)地勢居高臨下地和下面這個男人對峙：“你怎么還在這兒？”瞥了眼他手里拿著的搪瓷盆，又忍不住大聲問，“你到底在干什么？”

    再次見到顧念，一開始的不可置信過后，李凡心里高興極了，所有束縛著他的沉重的東西通通被扔到九霄云外，只余下單純的歡喜?！胺繓|的房子租給別人了，我找不到其他地方，就只好還住在這里?！彼话驳貏恿藙油?，顧念才發(fā)現(xiàn)他站在幾乎到大腿的水里，倆只褲管高高地卷到腿根處。江南老式民居的門檻修得很高，1樓室內(nèi)的地平比院子里還低上許多，所以室內(nèi)這么深的積水也就說得通了?！吧衔邕€沒這么大水的，這會兒突然漲起來了，我一直往外舀水都不頂用?！?/br>
    頂用才有鬼了。又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顧念突然伸手抓住男人的手臂往外面拉：“你跟我走！這里不安全。”李凡猝不及防被他拉得重心不穩(wěn)，由于他站在低處，磕磕絆絆撞倒后正好倒在顧念的懷里。顧念立刻摟緊他，想要順勢把他往外拉。

    倆人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不斷從天而降的雨水將人的體溫快速帶走，被擁進懷里一會兒之后，李凡才感受到那種久違的溫暖。有那么一瞬，他幾乎要情不自禁反抱回去了。

    李凡一手撐住門框，一手按在顧念的肩頭，“不行，我不能跟你走?！薄岸际裁磿r候了，你還這么犟，你不要命了么！”顧念不管不顧，竟然圈住李凡的腰，想要將他抱起來。也不知是浮力的影響還是顧念下定了決心，比他高重得多的男人硬是被他抱了起來。

    “哎！”李凡驚呼出聲，想掙扎又怕顧念滑倒，“念念，你放開，我自己上來?！甭牭剿姆Q呼，顧念愣了一秒。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用比之前更大的力氣牢牢地摟著他。李凡拗不過他，手臂在門框上一借力，順勢被顧念抱小孩一般抱到門外面。

    倆人一齊站在及膝深的積水里，不等李凡站穩(wěn)，顧念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抱緊他：“我擔心死你了?！崩罘惨粍硬粍拥厝嗡е?，心中卻猶如萬丈高樓坍塌般震動，他這樣的人，他這樣的人，憑什么讓顧念這么好的人擔心到這個地步。倆人貼得極近，顧念不由自主的戰(zhàn)栗如實傳遞到李凡身上、心上，他突然釋懷了，將頭依靠在顧念的頸間，同時雙手環(huán)住他削瘦的肩膀。

    天地間風雨依舊，但此刻緊緊相擁的倆人是這風雨也無可奈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