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夜。

    晏平樂坐在院子里乘涼，穿堂風將人間的繁華笑語吹了個零星，在他兩鬢呼嘯而過。

    他在呼吸間明白了什么叫孤獨。

    為什么熊瀾縷去縣城還不回來。

    可是他覺得好累，甚至都不想去尋她，如果她能早點回來就太好了，不回來就算了，他也不罵她。

    這時一只灰撲撲的鳥飛來了，大叫起來：“不行，你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你太被動了！”

    好聒噪的鳥，晏平樂狠狠地皺眉，捂住耳朵。

    “不行！你不能這樣坐享其成！”鳥從葡萄架飛到竹椅上，“你要是想表達心意，你就應該送她一朵世界上最美的玫瑰花?！?/br>
    “它會比祖母綠更珍貴，比貓眼石更稀少，他必須用你的心血染成，它會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紅的耀眼?！?/br>
    晏平樂有了一點興趣，歪頭想了想：“好吧，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我懶得走路，你去把玫瑰花摘來插到我的心口上?！?/br>
    “這樣等她回來，就能得到一束漂亮的玫瑰花?！标唐綐氛凑醋韵玻劬诖撵F氣。

    “好吧，我就最后再幫你一次?！兵B笑嘻嘻地從天邊先來一只純白的玫瑰，它化作人的樣子，塌鼻梁，寸頭，肥胖，好沒特色。

    “你真丑?！标唐綐泛芟訔?。

    鳥不氣不惱：“我原諒你的無禮了?！闭f著，狠狠將尖銳的花枝插進了男人的心口。

    好痛啊，晏平樂倒吸了一口涼氣，不過他看著心血慢慢將花瓣染紅，心中的歡喜勝過了痛處。

    大功告成之后，晏平樂把花小心地貼放在自己的胸前。

    “希望那只笨熊能能識貨一點，別浪費了我的好東西?！彼哉Z，又滿臉憂慮。

    不過一會他又釋然了：這便是愛情啊。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熊瀾縷叫醒。

    “你喜歡玫瑰花嗎？”晏平樂聲音軟了下來，他還是希望這人配合一點，畢竟他真的很痛很痛。

    女人接過花枝，震驚的目光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喜歡，對不對？”晏平樂討好地笑起來，蹭著她的手。

    “我這輩子最喜歡你，樂樂。”熊瀾縷手指有些顫抖，一向無波無瀾的聲音也有些沙啞。

    只要這個妖怪陪他這輩子就好啦，晏平樂一點也不貪心，他是個容易知足的孩子。

    “你不是讓我買衣服嗎？”她抓住晏平樂的手，“我買了，我們冬天一起打雪仗，好不好？”

    “你最近對我這么好，我都不習慣了，”晏平樂瞥了她一眼，“傻帽，大夏天的，說冬天的話?！?/br>
    “嗯，約好了，冬天，下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干干凈凈的，只有我們兩個?！?/br>
    “說到衣服，我想起來了，當初你為什么要偷我衣服？”晏平樂氣鼓鼓地質問。

    “我對你一見鐘情，我想和你白頭偕老，所以撒謊了。”熊瀾縷親吻他上揚的嘴角，含住他的舌頭，好像又想要他了。

    “我就說你意圖不軌吧，”晏平樂眉開眼笑的樣子明晃晃的誘人，他得意地哼哼，“畢竟我這么帥，你裝不下去了?！?/br>
    “有了我之后，就不許要別人了，不然我把你的手指頭砍下來，”晏平樂還挺適合扮惡人的，語氣拿捏的恰到好處，“要讓我知道你有我之后還敢動歪心思……”

    被晏平樂牽起來的無名指抽搐了一下。

    “再不把這個戒指摘下來，我?guī)湍愀盍??！标唐綐窚I眼婆娑，倒成了他委屈。

    不是熊瀾縷不想摘，而是她根本摘不掉。

    她根本不知道晏平樂的心里還有那么多坑坑洼洼，讓她感覺到無從下手。

    “沒了手指我怎么給你快樂，你三思而行，樂樂?！?/br>
    “反正你又不用無名指，少了也沒什么問題，”晏平樂低著頭，帶著哭腔說，“再說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快樂，我只想要你愛我?！?/br>
    【2】

    晏平樂還是倒下了，熊瀾縷無力地看著，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小地方的醫(yī)生大概也是第一次碰見病人被宣告了艾滋，還那么冷靜的家屬，不由多看了熊瀾縷幾眼。

    晏平樂坐在醫(yī)院欄桿上，悠哉地晃著腿。

    “你夠了嗎？晏平樂，”女人疲憊地笑起來，“你還想要怎樣才夠呀？為什么總要放棄生的希望呢？你最后還有我呀?！?/br>
    “你不會得這臟病吧？”晏平樂消瘦的身形岌岌可危，好像隨時都能從樓上掉下去似的。

    “那就好，”晏平樂見熊瀾縷沉默不語，就把漂亮的手伸給她，燦爛一笑，“你帶我回家吧?！?/br>
    晏平樂向南方望去，他若是那邊的家，會被安置在最好的病房，用研究室最新的藥，還可以茍活很久很久。

    但他眷戀著北方的寒冬。

    熊瀾縷苦笑：“你總是這樣折磨自己?！?/br>
    “不，”晏平樂神秘地噓了一聲，用手指了指一碧如洗的晴空，“是上天在懲罰我。”

    女人把玩著他的手指，沉默了很久，轉移話題：“你想不想知道關于我的蠢事?！?/br>
    晏平樂眼睛頓時亮了，乖巧地點點頭。

    “那這樣，只要你多活一點，我就給你講一件。”

    “怎么想都是我血賺不虧，”男人當然無法拒絕，撒嬌似的用手指蹭了蹭她的手心，眉目低垂，“之前都是我一個人說話，我也累了，現(xiàn)在就由你講吧?！?/br>
    【3】

    熊瀾縷把晏平樂洗洗安頓在床上，見他這么翹首以盼，心里柔軟了很多。

    “我之前在G國被拘留過15天。”

    “沒想到你個濃眉大眼的家伙還嫖娼！”男人眼色一暗，枕頭結結實實地砸了過來。

    突然讓完美人生代表熊瀾縷坦白她人生的污點真的很艱難，她幾番措辭才開了口：“你應該知道的，G國有禁煙令?！?/br>
    “而之前我抽煙很兇?！?/br>
    “我是在禁煙令之前去那里研學的，突然讓我戒根本不可能，科室里面的同事有時會三兩成群的去逃生樓道里放松一下，當然我也會去……”

    某天，她剛把煙放在嘴里，就從樓道下來一個年輕的女下屬，女孩看上去很激動，一個勁的問她是科長嗎，是科長嗎。

    熊瀾縷當然內(nèi)心對于自己的違規(guī)十分愧疚，表面上依舊是風輕云淡，略帶歉意地表示自己也不想給女孩留下這么差的印象。

    女孩卻說著你不明白，實在太迷人了之類的話。搞得她以為事情已經(jīng)翻篇，還想著下次一定要更加謹慎。

    “然后第二天，我就被舉報了，拘留了15天?！?/br>
    這里熊瀾縷特意停頓了一下，果然，從那個女孩出場時臉色就極差的晏平樂終于嗤笑出了聲。

    “從那以后，只要我去食堂吃飯。督察就會揪著我的衣領聞味道，抓住我就盤問不停，我才徹底戒煙，”熊瀾縷坦白，“四年過去了，我依然覺得很丟臉，除了你以外，這輩子都不想再和任何人提了?！?/br>
    晏平樂揪住她的衣領，小狗一樣嗅著她脖子間的洗發(fā)水味道，挑釁地抬頭：“是這樣？這督察真不要臉！”

    熊瀾縷把他按在床上：“這個動作你做出來了，我才意識到督察在勾引我?！?/br>
    晏平樂任女人親吻自己的脖頸，分開自己的雙腿，他眼角漸漸染上緋紅，目光像化開的春水般蕩漾，癡癡地只裝了一個人。

    他啞聲叫：“瀾縷……”

    啊，可悲的滿足感。

    一點點的過往，他就心滿意足了，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出熊瀾縷在求生通道里漠然掐煙的樣子，她面無表情地向下屬表示歉意的樣子，索然無味地接受盤問的樣子，冷冷地坐在拘留所床上看書的樣子，都那么的可愛啊。

    “瀾……縷……嗯……”

    他舌根發(fā)軟，用破碎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叫。

    “瀾縷……我愛你……”

    “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當你的跟班，你在哪我在哪?！毙転懣|哄他，把他再次誘騙上無依無靠的高潮。

    “我累了……別……唔……”

    【4】

    青年男人，帶著無框眼鏡，儒雅俊美，風塵仆仆卻不改威壓。

    “樂樂，該回去了?！彼⑿χ?，聲音低沉性感。

    “小舅舅！”晏平樂驚喜地叫起來，撲入他懷抱的瞬間狠狠扯了一下熊瀾縷的衣服，用口型示意。

    快跑。

    他舅舅韓昔，是個好人，但對于熊瀾縷來說一定是個危險的人。

    “我生病了，舅舅?！标唐綐返南掳捅荒腥颂羝穑挥蓩陕晪蓺獾乇г?。

    “這些年你離G國太遠了，你在躲我嗎樂樂，對不起，”男人擔憂地摸摸他，“你在放縱自己，你已經(jīng)完全失足墮落了?！?/br>
    “舅舅……”晏平樂見韓昔從下屬手里接給了獵槍，一時間眼皮狂跳，身子纏得幾乎要把韓昔的衣領扒開，“你要干嘛呀，我們快回去吧……”

    “先把一些虛情假意的人除掉。”韓昔溫和地安撫。

    晏平樂僵硬地回頭，見熊瀾縷還站在原地，頓時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帶了血的聲音近乎劃破耳膜，不似平日悅耳：“傻逼！閃開！沒看到他有槍！”

    熊瀾縷肩膀被貫穿時內(nèi)心無波無瀾，甚至還用口型釋放她生前無處安放的幽默感：“我守信用吧，死也在你身邊?！?/br>
    晏平樂的神情漸漸晦暗，他的心仿佛也被打碎了，血淋淋的一片。

    “你放過她吧，韓昔，我求你，她是無辜的，我們的關系，她是無辜的……”身體無力地滑下，跪在地上，不抱什么希望地懇求著，囁嚅著，眼淚無知覺地往下掉。

    該死，該死的是他，他是會把一切搞砸的人，他不配幸福，他不配擁有那么好的學姐。

    ……

    學姐？是誰？

    “樂樂你看，她是妖怪，不會死的，”韓昔對著已經(jīng)化成獸型的熊肆意地補了幾槍，低沉地狂笑起來，“看，那妖怪還在動呢！”

    “不！才不是！你胡說！你們都在騙我！她不是妖怪！”晏平樂仿佛發(fā)出了鳥雀的最后一聲嘶鳴。

    他嗚咽，他痛哭，他成為這一方天地最后的王者，霎時間，大地為之震動，山岳為之蕩波，天空陰沉，碎裂的虛像化成玻璃從億萬高地砸下。

    熊瀾縷掙扎著護住已然徹底失控的晏平樂，冷聲催促耳蝸里的機器：“快脫出，他已經(jīng)發(fā)覺到我們的存在了?！?/br>
    “你在夢里都不愿意給自己一個美好的結局嗎，晏學弟?！?/br>
    女人轉頭輕嘆。

    【5】

    “博士，剛才真是太冒險了，應該順應著病人的潛意識暗示向下進行的，肯定會有線索，大不了，再開一組新的……”金發(fā)女孩伸手要扶起實驗臺上的女人，神情關切。

    雖然科研團隊已經(jīng)很努力了，但相距于人腦轉移腦電波的精確度來說，仍然差上那么一點。

    只是那么一點，就能讓人的意識永遠困在病患的虛無夢境里。

    “學醫(yī)學的沒人性了嗎，柯艾?！迸肆闷鸨”〉难燮?，幽深的眸子難以揣摩。

    “可您剛剛就差點成為植物……”

    “醫(yī)生！”一位中年男子見女人走了出來，急忙迎上來打斷了柯艾的話。

    晏平樂的鼻子和中年男子一樣高傲筆挺。

    他身后的漂亮女人也瞪大了她的眼睛，滿懷期待，她手邊的小帥哥那小小的聲音，在幽靜的實驗室里可以聽得那么清晰：“mama，哥哥是不是已經(jīng)好了，我給哥哥準備了禮物……唔！”

    女人捂住兒子的嘴，靦腆地沖眾人笑笑。

    “熊醫(yī)生，樂樂他，怎么樣了？”晏父緊盯著眼前穿白大褂的腦神經(jīng)學家，她翻看著手中的反饋數(shù)據(jù)，顯得冰冷而專業(yè)。

    “我會把他治好，這是實驗合約規(guī)定的?！毙転懣|把電子數(shù)據(jù)庫交給柯艾，淡漠地承諾，好像她已經(jīng)有了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

    “謝謝您醫(yī)生，”叱咤風云的父親此時無端安心了，小心翼翼地補充，“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得寸進尺，我希望進程能趕在過年之前……我們一家很久沒吃過團圓飯了，如果可以，我想叫上晏平樂的mama……”

    “可以，”熊瀾縷公事公辦地頷首，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叮囑，“到時記得叫我一起?！?/br>
    “當然……？”晏父從欣喜中反應過來，嗓子眼被嗆得生疼，“如果熊醫(yī)生愿意，我可以……”

    借孩子康復的名義，辦個宴會，多請點有病富豪，幫剛回國的她宣傳一下，她照樣能財源滾滾，也不至于要參加他家家宴吧。

    “晏先生，您兒子的失語癥很嚴重，我能力有限，只能讓他一時好轉，如果你不告訴我真相，我就無法去除他的心魔，”熊瀾縷走近晏父，面不改色，說的話卻讓在場所有人如遭雷劈，瞠目結舌。

    “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承諾好售后了，他的余生，我都會陪伴左右時時照看。”

    “阿姨！”晏平樂的弟弟嗚呼大叫起來，“你是在求婚嗎！”

    “告訴我一切，我沒有任何惡意，我只在乎他。”

    柯艾在上司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熱量，那一瞬間她知道自己的暗戀死去了。

    她暗戀的人是一塊稀有金屬，沉默寡言，冷酷堅硬。

    有自己規(guī)定的化學成分，有自己的燃點和沸點，不遇到就不會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