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即便是白日很長的夏季,凌晨四點半,天也不過蒙亮。 喬南鏡一路跟著費忱,見他在一處吊掛著裸燈泡的光亮里坐下了,左右看看,除了他們兩,路上基本沒人,只有遠處有穿著背心的清潔工在掃地,背心熒光黃,望去像是一團忽上忽下的滿月。 這不是個早餐攤,煎炒蒸煮炸都有,油煙嗆人,但也有股厚墩墩的香氣,不大幾張桌子,散坐了幾個食客,斜掛的薄木板小招牌上有歪扭兩個字,喬南鏡用力辨認,才認出寫的是“夜宵”。 他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脫力與孤獨,無聲地動了動嘴唇,隔了半臂距離松松挨到費忱邊上,抽了張桌上的紙一抹,在被油垢包了層漿的塑料凳上也坐下。 費忱沒有搭理他,對走過來的中年老板娘比了個手勢,她點點頭,又看向喬南鏡,喬南鏡到處瞟遍,沒有任何菜單,只好揪著自己衣服下擺道:“我、我要跟他一樣的?!?/br> 她不大的眼睛笑瞇成了一道彎,很快返身拿來了四客小籠,竹籠屜很高疊著,還有兩大碗非常細的面。喬南鏡傻了眼,這些東西除以二,就是費忱點的,也是自己得吃下去的;可別說加上兩客小籠饅頭,單是那面,碗徑差不多有一個11寸pad那么長,他就吃不完。 皇帝來了這兒都會自動明白浪費可恥,喬南鏡臉皮薄,費忱自顧自在吃,他蹭著鞋后跟,慢慢騰騰挪過去,對那老板娘說:“阿姨,我吃不完……” 她笑著比了幾個手勢 ,喬南鏡盯著翻飛的手指,懵懵地搖搖頭,邊上本來傴著身炒面的老板也加入進來,四只老浸在水里洗東西的手,大夏天也泛白泛皺。 費忱放下筷子,擰著眉毛道:“她說,猜到你吃不完,吃不了留桌上,他們當早飯?!?/br> 小籠一客有十個,吃到第七個,喬南鏡就放下了筷子,支著手肘看費忱。 費忱眼皮不掀,面吃完,小籠一口一個,解決得很快。這樣看了會兒,他可能就也嫌無聊,把剩下三個小饅頭拿筷子切牛排一樣穿膛撥分成很小的塊,一點點放進嘴里細嚼,一看就知道是飽了在硬塞。 胃口也跟鳥一樣。 吃完費忱站起來就走,老板娘他們也沒有表示,喬南鏡偷摸往費忱那個碗底下壓了兩張百元鈔,趕上他。才走了幾步,喬南鏡肩上就給人拍了拍,轉過身去,店主先遞還他一張,又展著把散鈔,一張張數(shù)給喬南鏡,外加兩個硬幣。 92元。 他只動了一客小籠,8塊差不多就是一屜小饅頭的錢,老板好像只打算收這個。 喬南鏡正準備張口說不要,費忱微俯下身,貼著他耳朵冷聲道:“收起你居高臨下的泛濫善心,他們日子過得好得很?!?/br> 呼在皮膚上的氣暖呼呼的,還有點兒濕、癢,很細的薄荷味道,好像是他的牙膏??啥汲赃^飯了,怎么還會有牙膏冷淡的氣味呢?可能只是想象。 喬南鏡收回錢,背著手拉開書包的拉鏈,一股腦塞進去,走遠了點才低聲嚅嚅:“我沒有想給他們,你是好人,不能跟那些流氓一樣……吃飯不付錢。” 剛剛他才想明白,老板和老板娘是聾啞人,做生意大概是會讀唇語的,所以不在他們面前說。 頭頂傳來兩聲冰涼的哼笑。 喬南鏡抬起眼,和他不帶情緒的視線正巧相碰。 “最后一次提醒你,再不滾,不要怪我手狠。” * “喬喬,昨天晚上怎么沒回家?” 喬南鏡才剛剛踏進外邊的大門,陸穎晗就迎了出來,平??側崛崛跞醯穆曇衾飱A雜著惴惴難安,說話都快了點。 喬南鏡擺出早就串通好的假話。 “大哥帶我去吃飯了?!?/br> 他從小是個好孩子,信用在大人那兒絲毫沒有污點,撒謊也不會被懷疑。陸穎晗只呀了聲,眼里有不明的濕潤:“他……怎么可以,你明明知道你的身體,不能隨便住在外面的呀,何況還是他……讓你爸爸知道了,他們……” 讓爸爸知道了,一定又會教訓哥哥。 喬南鏡的mama是個第三者。 俗套的故事,爸爸原來有一個和他門當戶對的妻子,也有兒子,可一次出差,見到了當時還是個無名舞蹈演員的mama,就“被狐貍精勾了魂”,像發(fā)瘋一樣愛上了她,還有了喬南鏡——喬南鏡的名字,也是來自他們初遇的那個地方:鏡子湖南區(qū)劇院。那妻子郁郁不樂含恨而終,大兒子喬述欽自然跟爸爸還有喬南鏡的mama不對付,成年后就自己搬了出去,到現(xiàn)在已經有九年,從學校畢業(yè)后,只做自己的事業(yè),很少回家。 這些都是喬南鏡老早就知道的。沒人告訴他,他是從小時候爸爸和哥哥激烈的爭吵里、從別人看見他就會停住不再繼續(xù)八卦卻彼此擠眉弄眼的流言蜚語里、還有mama偶爾依偎在爸爸懷中哀哀哭泣時說的“喬喬的身體是不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里,自己拼湊出來的。 喬南鏡知道,也知道爸爸mama有錯,卻也怪不起他們,怪不起千嬌萬寵把他養(yǎng)大的他們。他只能從小盡量努力地懂事順從,努力地想補償哥哥:喬述欽跟爸爸mama疏遠且有敵意,對喬南鏡卻不錯。他說過:想從哪個家里出生又不是你自己能選的。 這個家,爸爸只要和大哥一見面,過不了幾分鐘一定會單方面吵起來,有時甚至動手,所以本來就只有喬南鏡偷偷和大哥偶爾有來往;而經歷過三年后那一切的喬南鏡,更是對哥哥充滿感激,急切地、自私地想盡力修復哥哥和爸爸之間的關系,哪怕一點點也好。 哥哥不知道他身體的秘密,mama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但喬南鏡知道她再擔心,也不會將這件事告訴對喬南鏡有著極強保護欲的爸爸。她就像一朵最嬌弱卻也最懂如何保全自己的菟絲花,不會去觸依附的大樹的霉頭。 家里恒溫,陸穎晗一年四季都可以穿她喜歡的長袖紗衫,料子輕薄的定制煙朧紫色衫軟綿綿地披罩在她肩上,雙面蘇繡的蝴蝶栩栩如生。喬南鏡拉拉她的手:“mama,那就不要讓爸爸知道了,我跟哥哥抱怨考試考差了不開心,他才帶我出去玩的?!?/br> 陸穎晗憐愛地摸著他的臉頰,嘆了口氣:“眼睛紅紅的像個小兔子,在外邊睡不安心吧?去洗洗澡再睡一會兒,今天上午的暑期補課就不去了,mama幫你請假?!?/br> 喬南鏡緊揪著抻長捏在手心的薄外套袖子,乖巧應了。 被費忱握著甩開的右手腕上,紅紅的指印過去了一個小時都沒褪,甚至有點轉青。 費忱…… 喬南鏡盯著舉高的手腕,想起他那對鋒利的眼睛,里面總透著冷漠,或者兇狠。 三年后,那對眼睛就那么漠不關心地瞥了他一眼,平靜說了句“滾”。這個字就像鐵錘,打破了那個臟臭房間里無形悶著他的玻璃,讓他從無止境的噩夢里掙脫,爬出去外邊正在下雨,洋溢著熱騰的、青草混著灰塵的味道。 吃過午餐,喬南鏡照常去上暑期班。 教育局不準學校官方組織補課,可他們要升高三,似乎所有人都默認這兩個月的暑假不能被浪費,大部分家長都給自己的孩子報了校外輔導。 喬南鏡上的是當?shù)乜诒詈玫拿駹I教育機構開設的補習班,按課時計費,挺貴的,可他上課不怎么聽得進去:高考結束后他已經差不多將高中的知識全忘了,一下子根本趕不上;心里又有太多其他事情牽絆。 唯一的好處,是這家機構的所在地,就位于費忱白天干活的工地邊上,離酒吧也不遠。 神奇的巧合,其實也是城市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這片原來是老城區(qū),如今算是在慢慢再開發(fā),拆得多造得多,附近環(huán)境沒那么好,辦公樓房租便宜。一開始入駐的大多是些教育機構,等教育機構、學校之類與孩子相關的配套多了,家長在其間往來也會多,人多了,吃的、喝的、玩的、住的,別的也會慢慢跟上,如今就是這樣,別的也許都能降級或者干脆省略,關于孩子的開支卻怎么都不能裁,所以也只有教育機構敢開到租金便宜、環(huán)境沒那么方便的地方。一個閉環(huán)。 傍晚結束時有個學校里同班的同學問喬南鏡要不要去ktv,說他們約了一群人,喬南鏡笑著搖頭,講回家有事,那同學也沒再邀,吹著口哨樂呵呵自己走了。 喬南鏡沒別的事,現(xiàn)在他所有的事都圍繞著費忱展開。 他買了一巨杯沁涼意的冰檸檬水,提著手都勒得有點兒疼。 這幾天跟下來,喬南鏡對費忱他們那個工地、還有費忱本人的作息有了大致了解。 一般,費忱4點多起床出門,去小便利店上最招不到人的5點到8點的這班兼職——難起床,又得做一天的準備工作,還有很多要搬的食材、飲料——,接班的大姐熱心,常常早到一會兒,好讓費忱7點40就走;8點,城市的工地施工準許時間段一到,費忱準點上工,直到下午5點離開;5點之后,有些時候他會洗過澡收拾干凈去看他mama,這些日子就不去酒吧,不然就是回家睡一會兒,晚上8點去酒吧打第三份工。 如果不是冉文泉常常讓費忱去睡覺,也許他早就支撐不住了。 喬南鏡想不出一個人怎么能負荷到這種程度。 又粗又嗄的一陣說笑聲漸近,他伸長了脖子從工地門口的打卡閘機那兒往里張望,果然漸漸看到一群黃色的帽子走近。他們下工了。 雖然穿的是普普通通的短袖衫,但喬南鏡長得雪白稚嫩,一看就是年紀不大的學生,戴了個漂亮的帽子,站在撲飛亂揚的塵土里實在有點兒顯眼,總有些不帶惡意的迷惑眼神會落在他身上,有的定得久了點兒,喬南鏡咧嘴沖那邊笑笑,人家也就下意識擦擦臉,接著臉色微紅、轉頭繼續(xù)走了。 雖然和喬南鏡干凈得顯眼不太一樣,但費忱在人群中也十分顯眼。 別人都三三兩兩甚至十幾個成群,他周圍沒有一個人,海上的粗石燈塔一樣,又高又板正地矗著;他身上的衣服雖然也臟,臉和手卻明顯剛剛洗過;很多人帶著下工時的喜悅,也有滿臉不爽怨懟的,他臉上卻毫無情緒,只有眼睛露著股冷意。 路過喬南鏡,他目不斜視,仿佛那兒只有一團空氣。 喬南鏡想把打包的紙袋塞他手里,費忱手指不動,紙袋底被冰飲外壁積的水蝕穿了,檸檬水啪一聲砸在地上,不甘地冒了幾個很小的泡泡。 工地周圍灰大,還不是普通的灰,水一沖,沖出一股攪拌水泥的氣味,混著水果香甜的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