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冷哼一聲，把同心結(jié)扔給游稚，偏過頭去，不知在想些甚么。游稚心虛不已，道：“并非你想的那般！這……這是任務(wù)用具！我可沒有甚么老相好、小相好的……”

    啞巴的嘴角在墨色中微微翹了翹，旋即閉上雙眼，作入睡狀。游稚知其不再生氣，便挪到一旁，添了點(diǎn)柴火，道：“我守夜，你睡罷?！?/br>
    一夜過去，原本說要守夜的游稚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反倒是被藤條緊緊纏住的啞巴添了一夜柴火。游稚一醒來便急切呼喚啞巴，卻見啞巴就在身后，自己便是如此枕著他睡了一夜。

    游稚頗不好意思道：“辛苦你守夜了?！?/br>
    啞巴指了指腰間藤條，示意游稚解開。游稚怒道：“不成！解了你便要跑路！小爺好不容易才找到……咳咳，總之不成。”

    啞巴稍稍走近兩步，眼神誠摯地看著游稚，似乎在說“信我”。游稚被他那張俊臉迷得七葷八素，狠狠拍了拍額頭，憤恨道：“噯呀，我??！”

    藤條斷開，啞巴扭頭就走，腳步卻不疾不徐，不似要跑路。游稚將信將疑地跟在身后，見啞巴只是去林中翻找野果，不多時(shí)，已兜了一袍去溪邊，以水洗凈。

    游稚裝作無事發(fā)生，返回原地等候，啞巴似笑非笑，攤開袍子置于地上，顧自吃了起來。游稚嘴硬道：“還知道孝敬小爺。”遂摸了個(gè)山楂就咬，酸得臉都歪了。

    “啞巴……”游稚認(rèn)真盯著啞巴，“你究竟為何來此？”

    啞巴云淡風(fēng)輕地吃果子，顯然不打算答復(fù)他。

    游稚又道：“不如……你跟著我，要辦事時(shí)自行離去便是，路上我也好護(hù)你周全?！?/br>
    袍子里還剩一個(gè)無花果，啞巴往游稚那處推了推，示意他吃。游稚眼珠一轉(zhuǎn)，欣然拿起，道：“我就當(dāng)作你同意了，可不能再亂跑了?！?/br>
    啞巴無所謂地笑了笑，游稚看得心蕩神搖，咬得無花果籽濺出，撲到啞巴身前，喊道：“啞巴你笑了！再笑一次！”

    啞巴依舊板著臉，伸手去撈袍子，胡亂抖了抖裹上，游稚不依不饒，雙手去扯啞巴嘴角，想讓他再笑笑，卻不慎觸及他唇上，柔軟溫?zé)岬拇桨晟杏星逑愎Ｓ沃扇缭饫组?，猛地縮手，臉頰通紅，支支吾吾道：“你……你去洗臉！吃得滿嘴都是?！?/br>
    啞巴神色慌張，右手微顫，在唇上擦了擦，直愣愣去溪邊洗漱。游稚亦失了魂一般，呆呆將手指伸入口中，以舌尖舔舐，杜梨酸澀的汁水令他皺了皺眉，心道啞巴怎凈挑些酸澀貨吃，實(shí)乃口味清奇。

    一陣窸窣響聲漸行漸近，啞巴款款走來，臉上還掛著琉璃似的水珠。游稚想看又不敢看，眼神飄忽道：“啞巴，你這就隨我進(jìn)城罷，先給你買身衣裳，待我辦完正事，便……便……”

    游稚也說不清為何對啞巴如此上心，只是一想起啞巴骨瘦如柴、昏死荒野的場景就心如刀絞，師父的話反復(fù)回蕩在耳邊，或許……啞巴正是他命定之人，如此便能解釋心中那股異樣的情緒。

    啞巴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看著游稚，似乎在期待他能說出怎樣一番話來。游稚又羞又惱，索性耍無賴般道：“不管了！啞巴，你那老相好不要你了罷？待小爺干完這票，回青云鎮(zhèn)兌了賞銀，你便跟著我過罷……也好過四處流落?！?/br>
    啞巴古井不波的雙眸終是有了些波瀾，隨即轉(zhuǎn)身，朝佑里鎮(zhèn)的方向走去。游稚只當(dāng)他又要跑路，一時(shí)語塞，杵在原地光火。啞巴見身后沒了動(dòng)靜，又轉(zhuǎn)身看他，頭稍稍一偏，示意他跟上。游稚如釋重負(fù)，一擁而上，又恢復(fù)了平日里沒心沒肺的俏皮模樣，滔滔不絕講述這一路上的見聞。

    大多數(shù)時(shí)候，啞巴都如雕像般冷漠，然而游稚已習(xí)慣與他相處的氛圍，自言自語十分快活。

    半日后，兩人到得佑里東門，此地乃冥途宮主管轄地之一，承擔(dān)其近三分之一的貢賦。冥途宮素來多疑，是以在其轄地內(nèi)亦派弟子駐守把關(guān)，嚴(yán)防同門混入，竊取師門技藝。

    見城關(guān)處有四人把守詢問，游稚忙拉住啞巴，心生一計(jì)，道：“你我扮作兄弟，我還叫吳鳴，你么……叫吳悠罷。就說我?guī)Ъ倚衷朴嗡姆剑覍ぶ螁〖仓?，他們到底是修仙之人，不?dāng)如此冷血?！?/br>
    啞巴微一點(diǎn)頭，算是應(yīng)下，游稚頭一次得到啞巴回應(yīng)，險(xiǎn)些在人前得意忘形，道：“啞巴，你過來些，好歹是扮親兄弟，怎如此生分?！?/br>
    啞巴哂笑一聲，朝游稚邁了兩步，游稚心中狂跳，面上平靜地拉著啞巴往城中走。守門弟子果然攔下了他們，厲聲道：“站住。生人？怎從未見過你倆？”

    游稚恭敬一揖，道：“少俠有所不知，鄙人吳鳴，家住湘下青峰鎮(zhèn)。早年父母雙亡，因家兄身患啞疾，便賣了家產(chǎn)，一路與他尋醫(yī)，如今已是三個(gè)年頭?！?/br>
    那年輕弟子雖面色清冷，心智到底還是少年人，眼里閃過不忍神色，問道：“治好了么？”

    游稚搖搖頭，模樣十分可憐，秋水般的眼撲扇幾下，道：“遍訪中原名醫(yī)，都道不治。某日前聽聞?dòng)永镉腥梳t(yī)，能醫(yī)天下疑難雜癥，故與家兄一路跋涉至此。”

    那四名弟子已擠作一團(tuán)，連聲道：“是了是了，我佑里名醫(yī)天下聞名，速帶你兄去城東修義坊藥鋪，俞大夫乃是城中最好的大夫，亦通曉我教請魂之術(shù)，定能治好你兄！”

    游稚聲淚俱下道：“大恩不言謝，無論家兄能否治好，少俠這番情義，某定當(dāng)銘記于心！”

    啞巴一臉茫然，被游稚牽著進(jìn)城，弟子們還在小聲討論：

    “真是感天動(dòng)地兄弟情?！?/br>
    “可不是么？那大的臉倒是標(biāo)致，身俊而雅，只可惜是個(gè)啞巴?！?/br>
    “看上去腦子也不太好，傻愣愣的。”

    “噯，真是可憐人吶……”

    游稚拖著啞巴，被那弟子說得倒真有些想去修義坊。啞巴看出游稚所想，反握住他的手，于他手心寫下三個(gè)大字：辦正事。游稚激動(dòng)地語無倫次，道：“啞巴！你、你終于……”

    四周路人紛紛側(cè)目，啞巴連忙捂住游稚的嘴。游稚面紅耳赤，道：“先……先去吃飯！”

    酒樓食肆人多眼雜，往來行商、修者、游俠甚多，素來是打聽消息的絕佳場所，只是須得依據(jù)消息的分量付出相應(yīng)代價(jià)。

    “打聽到了！”游稚問過幾個(gè)路人，對啞巴說：“城中最大的酒樓，再往東走半里就是。”

    啞巴偏過頭，懨懨地打了個(gè)哈欠，這在游稚看來卻也是極其新鮮的。兩人走了大半日，肚子早就餓扁了。

    “都道冥途宮乃邪教，可我看這佑里與青云也無甚不同?！庇沃傻?，“都是一般的喧囂熱鬧?！?/br>
    此時(shí)已近申正，諸酒樓食肆已陸陸續(xù)續(xù)開張經(jīng)營，街上人來人往，勞作了一天的居民各自前往鐘意的食店吃飯飲酒，各店門前叫賣聲、吆喝聲絡(luò)繹不絕，好不熱鬧。

    二人行了半盞茶的功夫，眼前赫然出現(xiàn)一幢足三層高的雄偉樓宇，牌匾上書三個(gè)大字：花月樓。

    游稚贊許道：“這花月樓果真氣派，說是城中第一絕無半分虛假。啞……咳，大哥，你我就在此處小憩片刻，打打牙祭?！?/br>
    啞巴頗為期待地望著店內(nèi)食客的菜盤，一閑漢倒是機(jī)靈，已捧了看菜躥至啞巴身旁，道：“兩位少俠進(jìn)來坐坐么？本店有好酒好菜好果子不下百種，還有美人歌姬隨叫隨到，瞧瞧這道繡花高饤八果壘，尋常酒樓可做不出這等看果吶！”

    啞巴眼睛都看直了，朝游稚微微皺眉，示意你還在等甚么。游稚心里覺得好笑，遂應(yīng)了那閑漢，豪氣沖天道：“都道這花月樓乃方圓百里之內(nèi)一等一的酒樓，有甚么珍饈美味，一一說來。”

    那閑漢滿臉堆笑，道：“好嘞！小人燕三兒，請這邊走。兩位少俠怎么稱呼？”

    游稚道：“免貴姓吳，這位是家兄，身患啞疾，你便如常介紹，少不了你賞錢?！?/br>
    燕三兒引二人入座，將那果壘往桌上一放，清甜果香霎時(shí)飄了出來。燕三兒道：“吳少俠飲酒么？店內(nèi)有中原名酒藍(lán)橋風(fēng)月、紫金泉、瓊?cè)A露、云清露、蓬萊香、翡翠重、瑤池酒、瓊漿液、琥珀濃、醉金枝、蒲桃酒，各有各的風(fēng)味?！?/br>
    游稚聽得云里霧里，只記得第一個(gè)和最后一個(gè)酒名，只得隨口道：“藍(lán)橋風(fēng)月罷……菜呢？我大哥可是餓狠了?！?/br>
    燕三兒道：“少俠勿急躁，我先為二位備酒。”

    燕三兒朝偏門大聲唱喏：“藍(lán)橋風(fēng)月一壺——”

    門口有老嫗應(yīng)下，燕三兒這回報(bào)起了菜名，有涼菜、熱菜、熱羹、果子，游稚哪里跟得上這等嘴皮功夫，啞巴更是極不耐煩，幾乎就要打暈燕三兒，自行覓食去了。游稚故技重施，道：“你看著上罷，我與大哥是鄉(xiāng)下人，不懂城里吃食。多上點(diǎn)rou，還有蟹rou包子，先來四個(gè)墊墊肚子。唔……還是先來八個(gè)蟹rou包子罷?！?/br>
    燕三兒只當(dāng)游稚是有錢的主，遂喜笑顏開，道：“好嘞！這就為二位公子配菜！”

    燕三兒一溜煙跑到廳堂邊，朝廚房唱菜名，洋洋灑灑報(bào)了十來道。不多時(shí)，酒博士端著熱好的酒送來，為二人斟上，自是討了十錢。正巧包子與涼菜也端了上來，啞巴迫不及待就開吃了。

    燕三兒又問：“兩位少俠，要歌姬小唱作陪么？本店妓子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吶?！?/br>
    游稚想起在流觴雅敘的那夜，心中泛起一陣惡寒，連連擺手，道：“不要不要，有這功夫，多上幾道菜才好?！?/br>
    燕三兒識(shí)趣地走了，又去廚房催菜。游稚邊吃邊聽墻角，心想果然沒來錯(cuò)地方，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就已得知凌信正在城中體察民情，順道為百姓驅(qū)鬼除妖，下榻的驛館離花月樓不遠(yuǎn)，說不定還能碰上他來吃飯。

    正如此想著，門口便又進(jìn)來一人，一閑漢立馬迎了上去，殷勤道：“喲，凌上師來了？請上座！”

    堂中眾食客紛紛向來人作揖問好，游稚夾在手里的rou圓“啪嘰”一聲落地，心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游稚不動(dòng)聲色地踢了踢啞巴的腳，見啞巴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暗自認(rèn)為與他達(dá)成一致，定要好生觀察凌信一番。

    只見這堂堂冥途宮上師雖不如那日所見的青華門上師那般仙氣十足，倒也不至于像外地人所說的那樣陰險(xiǎn)可怖，其身形談不上玉樹臨風(fēng)，但也仍是一表人才。

    凌信一一還禮，在游稚附近的雅間入座，那閑漢顯是已伺候他多日，對其喜好了如指掌，只稍稍問了幾嘴便去報(bào)菜了。

    凌信不飲酒，飯菜也十分簡單，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便吃完了。他將飯錢放在桌上，接著徑直離去。游稚狠狠踹了啞巴一腳，以眼神詢問“你怎還未吃完”，然而啞巴餓鬼上身，瞥了一眼大蹄髈，面無表情地伸出了筷子。

    游稚嘆了口氣，道：“先吃罷，我自有辦法尋他?！?/br>
    酒飽飯足，堂中食客已換了一輪，啞巴饜足地放下筷子，臉色都比之前紅潤些許。兩人從酒樓出來，朝人煙稀少處走去。方才在與閑漢打聽之時(shí)，游稚便不著痕跡地詢問了凌信的事，不曾想這群端茶送水之人消息如此靈通，連凌信幾時(shí)動(dòng)身前往下一個(gè)轄地都知道。

    兩人行至城中一片靜謐的密林處，游稚道：“我上去瞧瞧，你不要走動(dòng)?！?/br>
    是時(shí)只聞“呼嘯”一聲，游稚消失不見，當(dāng)真是一身好輕功。他隱匿于茂密樹冠中，再三觀察以確認(rèn)無人跟蹤。片刻，游稚閃身回到啞巴身旁，二話不說橫抱著他上樹，尋了處樹窩坐著。

    啞巴眼色略帶嗔怒，游稚聳聳肩，道：“誰叫你不會(huì)輕功？”

    啞巴把臉扭向一旁，游稚又道：“待入夜再潛回驛館，到時(shí)你在酒樓等我，得手后我便來接你。這回你可不能再跑了！那燕三兒說了，夜里會(huì)關(guān)城門，你出不去的?！?/br>
    啞巴回頭看向游稚，似笑非笑，游稚道：“你不信我能得手？”

    啞巴微一點(diǎn)頭，游稚又道：“哼，如此你便睜大眼瞧瞧，這世上還有小爺偷不到的東西？”

    游稚的倚仗便是師門絕學(xué)墜天花，只要在凌信睡著時(shí)悄悄潛入房中點(diǎn)上，不消片刻便能保他三日不起。

    兩人在樹上歇了歇，再動(dòng)身時(shí)已是半夜。密林外不遠(yuǎn)處便是民居，此時(shí)已然有不少人從酒肆青樓回來，好不熱鬧。游稚本想把啞巴安頓在酒樓，然而啞巴死活不肯，非要在近處候著，游稚只得在驛館開了間上房，離凌信不遠(yuǎn)，真要逃起命來也方便接應(yīng)。

    驛館正對面便是五家象姑館連著，此時(shí)仍熱鬧非凡，回驛館的人雖說不多，卻也不是沒有，這也顯得游稚二人的行蹤不那么突兀。

    “我先去瞧瞧，你千萬別亂跑?！庇沃舌嵵仄涫碌溃拔液芸炀突貋?，不管得手與否，我都……我一定會(huì)帶你走，不再讓你吃苦了?！?/br>
    啞巴怔了怔，眼里閃過復(fù)雜神色，而游稚已然遁走，竟是沒有一絲聲響。

    身著夜行衣的游稚融入夜色，周遭房間內(nèi)仍有動(dòng)靜，對他來說無疑是個(gè)好消息。他順著房梁前行，凌信隔壁的旅人已熟睡，保險(xiǎn)起見，游稚仍是掐了一小截墜天花，屏息點(diǎn)燃，確認(rèn)旅人盡數(shù)吸完后才回到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