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谷雨說是去學堂，但哪怕是如今這個先生也不怎么贊成他再去他那兒上課了，“如今人人都在上新課，學我這兒難道還指望再去考個舉人？”

    白谷雨這先生知白谷雨還在他這兒上課是白余氏的一番敬意，但他念著白谷雨聰敏，如果接著念下去在他這兒只怕會是一事無成，最好看也不過是成個鄉(xiāng)紳，而如今時局動蕩，蟄居一隅怕也不能再像從前一般安穩(wěn)一生。

    白谷雨這先生全當自己是個給白谷雨啟蒙的老師，他盡心盡力，傾囊相授，但也隨時注意著糾那些個古籍上的腐朽，別讓白谷雨成了個滯后的學究。因此當這先生知道白谷雨小小年紀就娶了個媳婦，還是個綁回來的山賊時差點沒氣昏了頭，但坐下來喝了兩口茶后他稍稍靜了靜，一琢磨就琢磨出白余氏是房中無人，只盼著多個能搭把手的呢，但可憐白谷雨小小年紀，山賊再旁又怎能不被影響，他瞧著白谷雨這塊白玉如今也有了瑕，心中只是一片惋惜，忍不住要嘆氣。

    白谷雨對這些一概不知，他只是高高興興地去上學堂，回家后指望著再見見媳婦，一天就這么平平安安地過去了。但這天結了課時先生卻把他給叫去了，“等落了雪的時候，你就不必再往我這來了?！?/br>
    “是我表現(xiàn)不好？”白谷雨愣愣怔怔地說，“我還能再學好些先生。”

    “哪里的話，”先生嘆口氣，“你呀，可是我教過最好的學生中的一個了。只是如今人人都奔著新學堂去了，再盯著我這無用的四書五經(jīng)又能出什么花樣？你是個好孩子，不該糟蹋了自己才對?！?/br>
    “上先生的課，哪里叫糟蹋呢……”白谷雨支支吾吾地說，他知先生是要趕他了，語氣忍不住就有點哽咽，他低了頭，感到眼眶灼灼地發(fā)著熱。

    先生又嘆口氣，“你也不必以為我們就老死不相往來了么。我早已和你婆說好了，等落雪了又開春，你就該去城里上新學堂了。這村里到底狹小，你也該走遠點才對?！?/br>
    白谷雨渾渾噩噩地聽著，他的胸口里直震，一下子恍如像是空空蕩蕩的。他還不能明確表達出來，但這是一種像是被剝離似的感觸，這就像是一個起了頭的信號，從這一件開始他習以為常的事要一件一件離他而去。白谷雨還不知道怕，但他只是感覺難過。就像小狗匍匐在地一點一點朝著閃著光亮的洞口爬去一樣，他只是突然感到難過。

    先生瞧著白谷雨這樣，一時也狠不下心就這樣把白谷雨給打發(fā)回家，正好學堂里還有人沒走完，他把那學生叫過來，“貍娃，你家離白谷雨家可是挺近的？勞你到白谷雨家走一趟，叫他婆把白谷雨領回去可好？”

    先生一是想著白谷雨這樣走在路上也太凄慘，二是想著如果是白余氏來把白谷雨領回家了他們正好也可再詳細商量商量，但先生不知貍娃一跑到白谷雨家里。白余氏正忙著做衣服，就這樣扔下了過了會兒似乎不大好開頭，但不去么又舍不得白谷雨，白余氏轉(zhuǎn)念一想這又是一個借此整治的好理由，于是就讓二女人跑到磨坊里知會李三一聲。

    “讓我去接那小崽子？”李蜇一甩擦汗的布巾，“讓我拖著這玩意兒去接那小崽子？真想得出?！彼藓薜卣f，又在心里唾了一口老婆娘，“那小崽子自己走不回來么？”

    貍娃正站在旁邊，李蜇這一張臉兇起來確是一臉狠相，他看著心里發(fā)慌，一時倒豆子似的把能說的全說出來了，怕是就算沒有能說的也硬是要再編出來點，“白谷雨像是哭了呢……”

    “他哭個啥？”李蜇出聲打斷。

    “先生說等落雪的時候就不再給他上課了……還說要讓他自己去城里上個新學堂……還有多一些我實在沒怎么聽清……但白谷雨看起來像是挺難過……”貍娃絮絮叨叨地說。

    李蜇拿布巾擦汗，大不了讓那小崽子自己走回來么，要不他就在這兒耗著，料是老婆娘也舍不得她那寶貝孫子，但白谷雨一人留在學堂里，先生還說再不給他上課，屬實有點忒凄慘。李蜇咂咂嘴?！叭W堂那路怎么走？”

    “就出了門，沿著大路一直走，中途看到一顆棗樹轉(zhuǎn)個彎，接著走在右手邊就是了?！?/br>
    李蜇咂嘴，扔了布巾準備去接白谷雨，卻看到貍娃正直瞅著他，“作甚？”他兇神惡煞地問。

    誰知貍娃卻一下笑了出來，“您看著不像個壞人么?！?/br>
    “要我都是好人，那這世上可就再也沒壞人了?！崩铗剡~出了門檻，他又是流汗又是轉(zhuǎn)圈，視野里看到的全是一片烏漆嘛黑，一下子陡然見到了光亮，李蜇剛邁出磨坊時竟然還晃了晃。

    這廂先生也感覺為難，白谷雨也不知道是個情緒，話也不說，哭也不哭，平時挺乖巧的孩子一下子就成了一個悶罐子，但看起來不好受這點先生還是瞅的出來，他到底喜歡白谷雨，也不忍心就這樣把人給打發(fā)回家了。于是先生只在心里急貍娃還不快點，一時他竟然感到還有點如坐針氈似的滋味了。

    “你擱哪兒呢？”一聲洪亮的嗓門一下子驚到了先生，先生本來正拿著一本書坐著，看也看不進去，只用手指捏著頁腳在數(shù)時間，李蜇這一聲晴天霹靂似的聲音一下子讓先生抬起了頭。卻還說李蜇拖著這鐵鏈，路上走得慢不說，這個時間點莊稼漢都下了田個個往家走，誰看到了李蜇都得忍不住看兩眼，又見他眼生，稍微一揣度就猜出了身份，于是又得再看兩眼，這其中還得伴著紛紛的竊竊私語。李蜇一路走著沒破口大罵已經(jīng)耐性極佳，但他倒是在心里不分青白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通，此刻李蜇面色黑如鍋底，先生一抬頭又是嚇了一跳。

    李蜇看到了先生倒是面色緩了一緩，“先生，我來接白谷雨來著?！?/br>
    先生說不出話來，只是手指指了指對面的白谷雨，李蜇拎小雞似的就把白谷雨給拎走了，及至李蜇走了先生才緩過勁來，“這可真是娶了個‘好媳婦’?！彼?。

    李蜇面對著白谷雨的先生時不好發(fā)作，一拎著白谷雨出了院門他就把白谷雨放下了，也真虧白谷雨愿意被他像個小雞似的提著走了這么一段，“好好走著，怎么回事你，一個人連家也回不了了？”

    “媳婦，”白谷雨悶悶地說，“先生說不要我了?！?/br>
    “你是先生撿的狗崽還是怎么的？還能不要你？”李蜇正想往前走，忽的又想起了剛剛那紛紛的議論，臉色又要轉(zhuǎn)黑，“你先給我停住，回去就這一條路？可有人少的？”

    白谷雨用手指指指一條小巷，李蜇拎著白谷雨就轉(zhuǎn)了個彎，白谷雨正好在好拎的年紀，脖子又細，領子空出一截，李蜇扯著覺得順手的很。“先生怎么說不要你了？我一眼看過去也不像那么個人么?！崩铗赜窒影坠扔曜叩寐?，于是拉著他胳膊，指望能給他提上點速度，后又怕拽著白谷雨生疼，手向上滑滑改牽著白谷雨手腕。

    “婆說想讓我去縣里讀書么。”白谷雨說，不知道為什么只感覺喪氣提不起勁，低垂著頭的樣子李蜇看著覺著還真像一只沒人要的小狗。

    “去縣里還不好么?？h里可有……”李蜇又想說窯子，又想說戲院，又想說酒館，但轉(zhuǎn)念一想對白谷雨這些可不都是太早了么，白谷雨要真去這些地方老婆娘非得手撕了他不可，他這也確實是誤人子弟。李蜇咂嘴，“不想學著點新的？人家說如今新學堂又教算術又教洋文，還說教天上的星星，不比學這些過了時的老東西好？”

    “我不要新的，媳婦。”白谷雨扁扁嘴，“我挺喜歡先生，喜歡和先生待一塊兒，喜歡和婆待一塊兒，我……我也喜歡和你待一塊兒，等我去了縣里，我還能和你待一塊兒嗎？”

    “你這小崽子真沒出息?！?/br>
    白谷雨不說話了。好半晌沒開口后李蜇扯扯他的手腕，“生氣了是不？說你沒出息還不高興了？”

    “我一心想著媳婦，但媳婦好像一點都沒想著我。”

    “我也想著你么?！崩铗仉S口糊弄，他抬眼望天發(fā)覺西沉的太陽看起來可真像個熟透了的柿子，白谷雨自知被糊弄，又感覺負氣又感覺像被雨打過似的，眼睫毛顫顫也說不出話來。“你這小崽子不僅沒出息，還恁難哄。”李蜇又說。

    白谷雨還來不及回應，誰知李蜇一把把他抱起來了，白谷雨驚得差點叫出口，李蜇的臉近在咫尺，白谷雨瞧見對方擰著眉，“走這么慢，婆該以為我把你拐走了是不是？”

    “如今你低著頭可也沒用了是不？”李蜇又笑道，“年紀一丁點倒有滿筐的憂愁，你愁個啥？”

    白谷雨手抓著李蜇的肩，感覺燙手又扯著李蜇肩膀的那塊布料，“我見不到媳婦了么……”

    “我又沒死，怎的見不到了？”

    “你知這不一樣……媳婦……”

    李蜇應了一聲，終于還是忍不住說出口了，“這太陽真像柿子，你轉(zhuǎn)頭瞧瞧？”

    白谷雨扭過頭看了，再扭回來時把臉埋在李蜇肩上了，“怎的？”李蜇問。

    “看的眼暈?！卑坠扔陳瀽灥卣f。

    “真沒出息?！崩铗卣f。

    白谷雨沒搭腔。他哪是感覺眼暈，他只感覺那西沉的太陽像一團火，炫目地晃著他的眼，直燒的他的喉嚨到胸膛都燒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