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光的窗簾遮不住陽光，房間里亮堂堂的，趙小寬睜開睡眼，不知道幾點了。昨晚跟周梁聊得太晚，他腦子有點遲鈍，盯著窗簾上的紋路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今天是除夕，拿起手機打開一看，快十一點了。

    他撐著身體坐起來，著急忙慌地換上保暖內(nèi)衣和毛衣，又掀開被子換棉褲，想趕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關(guān)門之前去買點菜rou和餃子皮，順便看看周梁走沒走。剛套進去半條腿，門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他抬頭，看見周梁探頭探腦地從門縫往屋里看，二人四目相對，同時開了口。

    “醒了？”

    “你還沒回去？”

    “嗯，怎么不穿新衣服？”周梁關(guān)上門走到床邊坐下，順手拽走趙小寬穿了一半的褲子，又把昨天準備好的新行頭拿過來，將他腳抬到膝上，邊給他穿襪子邊說，“湯快燉好了，馬上就能吃?！?/br>
    看著腳上的新襪子，趙小寬又問了一遍為什么還沒回去。周梁說下午回去，他高興不起來，甚至感到不安，下午走太遲了，除夕就該多陪伴家人，周梁不該繼續(xù)待在這里。

    “別等下午了，你吃完就回去吧，我一會兒接著睡?！?/br>
    趁著睡覺的工夫回去拿東西也行，周梁欣然同意，沒提自己還會過來的事，問趙小寬會不會想他。一秒、兩秒、三秒……趙小寬猶豫的時間比上次久了些，他套好另外條褲腿，起身伸出手，笑道：“不逗你了，知道你不會想。起來穿褲子。”

    “……”

    趙小寬穿上拖鞋，抓著周梁胳膊站了起來，接過遞來的拐杖站撐好站穩(wěn)。周梁幫他理好衣服下擺，提上褲子后細心地調(diào)整腰圍松緊，隨后摸著他的肚子俯身跟小油條問好。這幾天周梁都會這么做，他沒有打破這短暫的親子互動。

    從什么時候開始，連衣服都要周梁幫忙穿了？他回想了下，好像不久之前，又好像很久，久到他習慣了對方的存在，慢慢接受了對方所做的一切。

    他心里明白，不是不會想，而是忘不了。

    也許不見面就好了。

    ＊＊

    三菜一湯，有魚有rou還有骨頭湯，趙小寬原打算中午簡單吃點，晚上跟著北方人民一起包餃子吃，這下不用做了，可以把菜熱熱再吃一頓。他夾了塊沒刺的魚腩放進周梁碗里，難得開起玩笑：“廚藝可以開飯館了，做得挺好吃?！?/br>
    周梁受寵若驚，做飯這么久以來，趙小寬第一次給他夾菜，也是第一次主動夸他。他給趙小寬夾了塊排骨，笑著搖頭：“不開，我就想做給你一個人吃。哦，還有小油條，做給你倆吃?！?/br>
    話題突然聊死，不是不想談下去，至少今天不合適，趙小寬想讓周梁回家過個開心的年，便岔開話題問農(nóng)貿(mào)市場人多不多，幾點關(guān)門。

    “好像兩點。今天全是人，幸虧我去得早，有的菜都搶光了?！敝芰赫f，“本來想跟你一起去買菜的，還好你沒醒?！?/br>
    為什么話題總是能扯到自己頭上。趙小寬應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索性悶頭吃飯，咬了口排骨，他又想說點什么，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不多了，可是聊點什么好？忽然記起被周梁拿走的兩本相冊，越想越好奇，他若無其事地問道：“你那天拿走的相冊，里面有什么不能看的嗎？”

    話鋒轉(zhuǎn)得猝不及防，周梁被問住了。穿小裙子嫌丟人是一回事，他拿走相冊完全是另有其因，難道被趙小寬發(fā)現(xiàn)了？

    “沒什么不能看的，穿小裙子太丟人了，怕你笑我?！?/br>
    “哦，我沒笑你，挺好看的?！壁w小寬又問，“那為什么拿走另一本啊？你上學時也穿裙子了？我好像沒看見?！?/br>
    周梁想找個借口隨便敷衍過去，可對上趙小寬充滿探究的目光，竟莫名有點心虛，張不開嘴。他給趙小寬盛了碗湯，坦誠道：“相冊里有一張合照，我跟那位同學交往過一學期。先申明一下，我覺得初戀的定義不是第一次談戀愛，而是第一次喜歡的人，你才是我的初戀?！?/br>
    突如其來的告白，趙小寬怔住了。

    “你要是想看，我去把相冊拿給你。”

    “不用了，吃飯吧?！?/br>
    周梁看著悶頭吃飯的趙小寬，問他：“不高興了？”

    “沒有，談過戀愛很正常啊?！壁w小寬怕周梁多想，說自己也處過好幾個，雖然都是網(wǎng)戀，但線下見過面。

    “好幾個？”趙小寬有多純情，周梁再了解不過。他一直以為網(wǎng)戀這塊鐘飛白是第一個，自己能排上第二名，心里稍微舒服點，這會兒一下子不知道該排多少號了。見趙小寬不回答，他急了，“到底幾個？”

    趙小寬瞬間忘了周梁剛才的告白，皺了下眉：“我還沒問你幾個，你問我這個干什么？那么久了，我哪記得?！?/br>
    “……”周梁笑了一下，“我是怕你被人欺負，你這么傻，身體什么情況都往外說，萬一遇上變態(tài)怎么辦？”

    “是啊?！壁w小寬盯著周梁，絲毫沒給面子，“所以我遇上一個叫紅高粱的網(wǎng)友了，當初就不該加他好友，我也覺得我挺傻的?！?/br>
    “我錯了！我什么都沒說?！敝芰河质菉A排骨又是夾魚的，叮囑趙小寬多吃點，別餓著自己跟小油條。

    吃完午飯沒多久，周梁被下逐客令了，他著急回去拿油畫，走之前反復交代那些車轱轆話。趙小寬一改之前的敷衍態(tài)度，認真點頭：“我回屋睡覺了，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br>
    “嗯。”周梁看著趙小寬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伸手替他捋順，笑說，“還是現(xiàn)在好看，以后不許剃板寸了，頭我給你洗?！?/br>
    周梁說什么，趙小寬都配合地點頭一一應下，直到他問出那句：“趙小寬，我想親你，可以么？”

    遲鈍的反應如同默認，給了周梁很大的鼓勵，他伸出雙手將趙小寬擁進懷里抱了會兒，退開時，不舍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留下四個字。

    “等我回來?！?/br>
    屋里靜悄悄的，廚房已經(jīng)收拾干凈，客廳沙發(fā)上的羽絨被疊得整整齊齊，趙小寬看了眼墻角的黑色行李箱，關(guān)掉燈，離開了客廳。他拄著拐，托著肚子在過道里慢慢地來回走。

    今年春節(jié)哪都去不了，他以為自己能適應，怎么過都計劃好了，卻被周梁打亂。突然一個人還真有點不習慣，果然不該讓他住下來的。要不還是弄點rou餡包餃子吧，吃完餃子再舒舒服服地洗個澡睡一覺，春晚留著明天看重播。

    說干就干，趙小寬決定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碰碰運氣，要是關(guān)門了就去超市買。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口罩、帽子和手套一樣沒落下，到了前廳，又回房拿上小毛毯裹住腿和肚子，騎著輪椅慢悠悠地出門了。

    春節(jié)的巷子比平日里冷清一些，但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著對聯(lián)，年味十足。駛出巷子口，他停在原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看著往來的車輛與行人，心里那股失落感逐漸緩解。

    等周梁回來，認真說清楚吧，不能因為行動不便就對他產(chǎn)生過度依賴。趙小寬安慰自己，沒什么過不去的坎，一切都會過去，也都會好起來。這輩子有小油條，有奔頭，足夠了。

    ＊＊

    周梁回到家，父母與兄長坐在客廳聊天，他匆忙打過招呼，奔上二樓取油畫。下樓要走，被他爸叫過去談話，他沒工夫耽擱，語速飛快：“爸、媽、哥，祝你們新年快樂，等明年我一定陪你們過年。他還在等我，我先走了?！?/br>
    周文鴻：“給我過來！能耽誤你多長時間？”

    “乖乖，你先過來。”舒韻沖兒子使了個眼色，笑瞇瞇地跟他招手。

    看來是與趙小寬有關(guān)了，周梁走過去坐下，他爸問他要油畫，他寶貝似的藏在身后，搖搖頭：“顏料還沒完全干透，不能瞎碰，我今天要送給他的?！?/br>
    周文鴻瞪了兒子一眼，嚴肅道：“你知不知道這套房子經(jīng)歷過幾代了？你爺爺奶奶把它留給你，你轉(zhuǎn)手就送給他？是不是瘋了？！”

    既然父親知道了，周梁也不打算瞞著，直接道：“爸，房子已經(jīng)在我名下，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會送給他。大過年的，我也不想跟你吵，我說了我認準他，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了，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包括我自己。”

    周文鴻沉默了片刻，跟長子說：“去我書房把文件拿下來?！?/br>
    “媽，什么情況？”周梁問。

    舒韻：“一會兒就知道啦，mama先不告訴你?！?/br>
    周政把文件交給弟弟，周梁打開一看，是一份股權(quán)贈與協(xié)議，被贈與的人是趙小寬。他驚訝地看向父母：“爸媽……”

    “這是我跟你mama的心意，你哥也很支持。”周文鴻說完，不忘數(shù)落兒子，“還不是你弄出來的爛攤子！不管你們兩個以后怎么樣，這是周家對他的補償，該給他的?！?/br>
    周梁克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沖過去一把抱住他爸，“爸，謝謝你！我明年就帶他回來過年！”

    “去去去！”周文鴻受不了膩歪，一把推開兒子。

    “媽，謝謝你。”周梁抱了抱他媽，最后看著他哥，“這就不用抱了吧？謝謝你，哥?！?/br>
    “一家人說什么謝謝？”周政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要做爸爸的人了，以后少讓爸媽cao心?！?/br>
    “我會的！”

    周梁趕回住處已經(jīng)四點多，屋里一片漆黑。趙小寬今天也太能睡了，上輩子是睡美人么？想到這個幼稚的童話故事，他笑了起來，心想以后可以講給小油條聽。他將油畫藏在身后，輕輕推開北屋的門，看見被子整齊地疊在床上，里面沒人。

    ＊＊

    蔥姜蒜家里有，趙小寬怕拿不下，只買了白菜和rou餡。他左手拎著購物籃，右手cao控輪椅，快到收銀臺時，兜里的手機響了，以為是老家堂哥，掏出來一看，周梁的電話。

    難道是來送祝福的嗎？他接通：“喂？”

    “你在哪兒？！”

    那頭的聲音很急切，趙小寬愣了愣，反問周梁：“你在哪兒呢？”

    “為什么不在家睡覺？趙小寬你又騙我！你上次就騙我！我就回家拿個東西，你連讓我給你個驚喜的機會都不給我！你到底在哪兒？別讓我擔心行不行？快說??！”

    “我在超市……”

    “是上次買牛奶的超市？在哪個方位，說具體點，我馬上過來！”

    “嗯，在收銀臺。”

    “等我！不許再瞎跑聽見沒？再瞎跑我就把你綁起來！”

    “哦?！?/br>
    電話掛斷之后，趙小寬心想完了，又被周梁牽著鼻子走了。

    路上車流量減少，周梁一路奔馳，幾分鐘便趕到超市門口，找了個路邊空位停下，甩上車門大步往超市收銀臺的方向走。他心里憋著氣，還有許多想說的話，在看到坐輪椅上，抱著顆大白菜乖乖等自己的趙小寬，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剩下那句：“以后不要騙我了，行么？”

    “……”周梁的頭發(fā)有些凌亂，說話還在喘，趙小寬下意識地解釋，“我睡不著，就想出來買點rou餡，晚上包餃子吃?！?/br>
    “想吃餃子你告訴我，我給你做?！敝芰鹤屭w小寬等等，去收銀臺那邊買了個三毛錢的塑料袋裝大白菜和rou餡，他推著輪椅，“走，回家。”

    趙小寬想問周梁為什么要回來，想說自己能一個人過年，真的不需要人陪。他心里清楚地明白為什么沒有問出口，所以這一刻他自私了，自私地想著，好好過年吧，什么都別問也什么都別說。

    大白菜是周梁剁的，趙小寬負責調(diào)餡，調(diào)完周梁不讓他干活了，他無聊，就坐在桌前看著周梁忙活，看他熟練地加水和面，又笨拙地用搟面杖搟皮。

    周梁被看得面子有點掛不住，說：“我第一次搟餃子皮。”

    “你會包不？”趙小寬問。見周梁點頭說學過，于是撐拐站起來，搶走他手里的搟面杖，“我來搟，你包?！?/br>
    “好?！?/br>
    兩人分工明確，一個搟皮一個包餃子。周梁不時地找話題跟趙小寬聊天，天南海北地瞎聊，趙小寬陪著他聊，氣氛如昨晚，直到餃子一個個下鍋，他們也沒舍得結(jié)束話題。

    ＊＊

    回來后，一切仿佛歸于平靜。等到洗完澡躺下睡覺，趙小寬也沒收到周梁電話里提過的驚喜，說不好奇是假的，可他心里隱隱有點擔心，擔心自己無法接受那份驚喜。算了，今天的除夕夜跟周梁一起吃了餃子，還看了一會兒春晚，新年就這樣過去挺好的。

    窗外是不停歇的煙花爆竹聲，有遠有近。不知道是不是上午睡多了，他此刻毫無睡意，閉上眼睛也睡不著。

    “吱呀——”

    趙小寬睜開眼，轉(zhuǎn)過頭。周梁跟早上一樣，只是這次沒進來，也沒有探頭探腦，而是眼巴巴地透過門縫望著他，小聲說：“師父，爆竹聲好嚇人，我害怕，能跟你一起睡么？”語氣那叫一個委屈。

    “……”

    “就一晚，徒弟只有這么一個小小的新年愿望，希望師父能滿足我?！?/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