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周按照方云華的留言所說在午時一刻前到了武當山斷崖，晚間他也沒有再寫紙條打擾方云華，省得矯枉過正，反而招了嫌，適得其反。

    就穆周觀察，幾乎每個建在山上的門派里邊兒都會有這樣一處風光絕好的斷崖。雖然武當山云海白日觀之氣勢磅礴，但子夜時分下的云海正籠罩在一片輕盈的月光中，呈現(xiàn)出一片蔚藍，倒也別具風味。

    加之四周靜謐無聲，只聞不時的清風拂過枝葉時發(fā)出輕響，穆周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覺得心情異常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穆周察覺有人接近，他知道是方云華來了。只不過穆周摸不準方云華找他出來的意思，便也不回頭，只是靜靜地等方云華喊他。

    “穆兄?！蹦轮苈犐砗蠓皆迫A開口道：“與我打一場吧?！?/br>
    穆周聽罷，這才意識到方云華縱使心情好了不少，但今日輸給古實的坎卻沒那么容易過去，方云華大概是急需發(fā)泄一場，喊自己來斷崖竟是為了打架。

    穆周知道這場架怕是避免不了，便嘆了口氣決心奉陪。

    他轉身后只見方云華稍稍側著頭，眼神淡漠地看著遠處翻騰的藍色云海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左手無力地垂在一側，右手握著的新劍反射著刺眼的銀白色光芒，整個人站在原地如同一具藍色的雕像，只剩衣袂和發(fā)絲無意義地隨微風輕輕飄動。

    雖然他的站姿仍舊堅毅挺拔，但穆周卻覺得此時此刻的方云華可以用柔弱來形容，平日里身為武當大弟子的一聲渾然傲氣從他身上消逝殆盡，似乎只剩下了疲憊和茫然。

    方云華如此模樣不知怎地令穆周回憶起了在破廟找到他的時候的樣子，心中抽痛，當即改變了想法，于是上前一步道：“方兄，恕我不能奉陪?！?/br>
    方云華看穆周走上前來，這才回過神，慢半拍地理解了穆周的話后臉上的表情頓時轉變成了訝異和無措，猶豫地開口道：“你、你說什么……”

    然后方云華見穆周神情嚴肅，不像是開玩笑，心中才突然意識到穆周與自己又沒有什么關系，恐怕連朋友都算不上，的確沒有義務要按他說的做。只因為此人給自己的關心超乎尋常，自己便有些依賴他了……

    方云華想到這里，臉上一紅，心中先是責怪自己自作多情，隨后換上笑容客氣地回道：“穆兄說的是，是方某唐突了。”說罷轉身就要離開。

    穆周最是不喜歡方云華這樣疏離的語氣，心中氣惱的同時又覺得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從身后趕緊將他拉住，而后一把將他手上的劍奪過，想都沒想便一揮將那劍扔下了斷崖。

    “！”方云華猝不及防被奪了劍，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劍便消失在了茫茫云海之中。

    方云華震驚不已，趕忙上前質(zhì)問穆周道：“姓穆的，你這是做什么！”隨后趕緊在斷崖邊上走了兩圈，試圖尋找劍的蹤跡，但他心知這劍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穆周在后方淡定不語。

    方云華震驚過后便是氣極，強忍怒火對穆周說道：“此劍雖為凡品，但我只剩這最后一把……”

    沒等方云華說完，只見穆周輕笑著竟摸出一把奇特的劍來。方云華見狀霎時間呆愣了片刻，也不記得自己本來要說什么了。

    “此劍名為‘紫薇’?！蹦轮馨褎χ匦虏迦雱η手?，笑著遞給方云華道，“我只是想找個借口送你這個?！?/br>
    方云華看著穆周的笑臉呆滯了片刻，下意識地接過了劍。他抽出劍上下看了看，此劍劍身極薄極韌，通體散發(fā)著紫色的寒光，定是一把寶劍無誤。

    方云華作為愛劍之人，此刻心中喜悅難忍，但他卻猛然回憶起在成都客棧的“清風”一事，霎時臉色便冷了下來，擰眉問穆周道：“……你有什么企圖？”

    穆周被方云華這話弄得有些無語，聞言抬手摸了摸后腦勺，雖然他知道的確是自己有錯在先，但這未免也太破壞氣氛了，又氣又笑地含糊了一聲：“我這是追你呢……”

    “你追我？”方云華疑惑道，“什么意思？”

    穆周擺了擺手，示意方云華不要在意。

    反正穆周用詞奇怪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方云華不明所以，也就不再追究。加上現(xiàn)在寶劍在手，方云華迫不及待地將劍抽出使了使，發(fā)現(xiàn)這劍與自己的武當太極劍法以及那穆周給的內(nèi)功心法及其契合。

    穆周在一旁看方云華試了會兒劍，看起來心情不錯，心中大為寬慰。后見方云華躊躇了一會兒后向自己走過來，舉棋不定，似乎有話要說。

    “你……當真要把此劍給我？”

    穆周笑著點頭。

    方云華兀自開心了一會兒，卻又猶豫不定地看了穆周幾眼。

    “你不會又想跟我打架吧……”穆周見狀道。

    方云華見穆周猜到了，也就不再多加掩飾，說道：“咳……的確想試試。”

    穆周看方云華這興奮勁兒跟起初相差甚遠，心中喜悅，也知道他此次的確只是想試試劍罷了，便裝作幽怨地說了句：“哎……分明是我送你的劍，你卻要與我刀劍相對，也不怕我傷心?！眳s與此同時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你可別只有嘴上功夫厲害?！狈皆迫A無語道。

    隨后，兩人在斷崖小小地切磋了一番。這場切磋名為“試劍”，但大約是兩個人都沒有使出全力，這場架打得十分放松，連汗都沒有出。不過穆周覺得方云華多少也發(fā)xiele一些今日輸給古實的情緒，本來身上憋著的那股“氣”也消散了。

    一戰(zhàn)過后，兩人并肩站在斷崖前觀了一陣子云海翻滾，此時方云華突然開口道：“你早就知道我會輸給古實?！?/br>
    穆周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沒過一會兒方云華又問道：“你可知武當下任繼任掌門會是誰？”

    穆周心想果然他還是問了這個，他瞄了一眼方云華的神情，見他神態(tài)坦然，這才反問道：“我這幾日看武當?shù)茏訉δ闵跏浅绨荩颊f繼任掌門之位方兄十拿九穩(wěn)。難道你自己不這么認為？”

    方云華笑了笑說道：“師父待我如同己出，對我寄予厚望。我若能順利坐上掌門之位自是最好。”說到這里方云華停頓了一會兒，轉而用更沉的語氣繼續(xù)說道，“但我畢竟是庶出。若不是因為志清哥體弱，阿明年幼，我也不會成為全真道的真?zhèn)鞯茏印Ｈ舨皇且驗槎煹艿奶珮O拳無力，我也不可能跟他競爭掌門。武當于我為家，但我與武當可有可無。我只有變強、做上掌門才能保住我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只為了有個容身之所……”

    穆周聞言倒是頗為吃驚，他本以為方云華只不過是單純的虛榮慕強才如此想要做掌門，卻沒想他竟是如此心思細膩，有這般諸多想法。

    “我分明已經(jīng)沒日沒夜練武精進，如何會輸給古實……”方云華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陷入了糾結之中。

    穆周靜靜聽方云華將心里的話如同倒苦水一般傾瀉而出，心想除了自己以外，恐怕沒有人見過這樣柔軟的方云華。穆周聞言酸澀的同時知道他這是對自己放下了戒備，同時也是一陣甜蜜涌上，隨即笑著安慰他說道：“方兄何苦妄自菲薄？有我倆在，那就是行走的錢袋子。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

    方云華知道穆周意指他二人在成都滿大街坑人錢的日子，現(xiàn)在回憶起來倒是段悠閑快樂的時光，望著穆周的臉頓時有些忍俊不禁。

    穆周看方云華眉心總算舒展開一些，繼續(xù)道：“你放心，沒人能撼動你首席大弟子的位置。至于掌門一事，只要你不隨便出去招惹小姑娘，卓掌門還是向著你的?！?/br>
    這話倒是真的。原游戲中卓人清本就打算傳位給方云華，只不過方云華性格大變后行徑下流，時常公然調(diào)戲女子，在江湖中風評變差再加上古實風華正盛，這才讓卓人清動搖了。

    “咳咳……穆兄說笑，我何時招惹小姑娘了……”方云華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只好裝作正經(jīng)地說道。

    穆周連他裝模作樣的神態(tài)都看著特別順眼，怎么看怎么喜歡，心想你這次是沒招惹小姑娘，盡是來招惹我了。

    被穆周這油嘴滑舌的一攪合，方云華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竟然跟穆周說了這多般心里話。雖然說完了感覺暢快不少，但這下回想起來卻覺得有些窘迫，只好轉移話題道：“對了，你要送劍便送，做什么把我的劍丟下去。”

    穆周這會兒想了想，扔劍這事的確是方才一時情急，有些上頭了才臨時決定做的，的確也是自己做的過火了些，只好回話道：“行吧……那我下去給你找找?！闭f罷就往前兩步，裝作要往下跳的樣子。

    “穆周！”方云華本來只是隨口一說，見穆周當真要往下跳，急得趕忙上前從身后攔腰抱住穆周將他拖回來。

    然而下一秒穆周卻抓著他的手轉過身來，臉上帶著狡黠的笑，說道：“我開玩笑的?！?/br>
    兩人此刻距離相當近，穆周生怕方云華逃了去，將他的雙手又攥緊了些。而后滿臉帶笑地看著方云華的雙眼，輕柔說道：“雖然晚了一些……生辰快樂?！?/br>
    方云華怔了怔，而后疑問道：“你是如何知……?。　痹挼街型?，方云華想起定是莊家兄妹告訴穆周的，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別過臉小聲道：“謝了。”

    穆周攥著方云華的手緊張地咽了好幾口唾沫，而后又猶豫不決地說道：“那什么……那日我在客棧說的……你別放在心上。我當真不知道你才過了16歲生辰?！?/br>
    方云華沒想到穆周竟又提起了那事，臉色變了變，含糊地說道：“……都過去了。穆兄莫要再提?！?/br>
    可穆周依然不屈不撓地繼續(xù)道：“那日在青城山，你下手還是太輕了些，怎么說也該多給我兩劍。要不你現(xiàn)在補上？”

    于方云華而言，那事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回憶不說，更重要的是容易讓他聯(lián)想到破廟那夜，于是他趕緊打斷穆周的話題，說道：“我都說了莫要再提?！?/br>
    誰知穆周竟是像聽不懂人話一樣繼續(xù)自顧自說道：“你要補的話，記得避開這里。不然我怕你受傷?！闭f罷挺著胸膛指了指自己的心臟的位置。

    方云華聞言奇怪問道：“為何我會受傷？”

    “咳咳，”穆周緊張地輕咳了兩聲，十足認真而深情地看著方云華的眼睛回答道：“因為這里有你?！?/br>
    穆周也是頭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跟喜歡的人表白，這話是他方才靈機一動突然想到的。然而他自己說完，只覺得滿身血液都涌了上來，心臟跳動聲猶如擂鼓，心道自己老大不小了，還像個十來歲的小伙子似的甜言蜜語，放在以前實在難以想象。只希望借昏暗的天色掩蓋一下，否則自己現(xiàn)在定是脖子以上滿是通紅，被方云華看去可太丟臉了。

    穆周正一臉緊張地觀察方云華的反應，誰料方云華臉色復雜地愣了半晌兒，而后竟然大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這下輪到穆周不明所以了。

    穆周從未見方云華笑得如此開心過，甚至連眼淚都差點要掉下來，只見他好容易喘了口氣，一邊笑一邊說道：“……哈哈……你這一問一答的三句情詩還挺有意思。”

    “??？”穆周愣是沒聽明白，什么“三句情詩”？

    “雖然穆兄的字跡令人……呃……不敢恭維，詩詞也是錯亂得一塌糊涂。但也就這三句情詩有點意思?！狈皆迫A單手扶著下巴坦然說道，“并非自詡，我也算是閱盡天下情詩，但如此特殊的卻是頭一次見。以兩人問答為題，又以不經(jīng)意的轉折落定，嗯……有趣，有趣。雖意境不如優(yōu)美，但可搏得美人一笑，也不失為一樁美事?！?/br>
    穆周聽到一半才恍然大悟，原來方云華這是錯將自己的表白當做了今天給他寫的那些土味情話，恰好因為自己寫的全是三句，他竟還給土味情話取了個名字叫“三句情詩”。不僅如此，聽他這意思還打算學了去搏美人一笑，險些給穆周氣得嘔血。

    好好的氛圍這下被破壞得一干二凈，穆周這次失算得厲害，趕緊回憶了一下方才自己的發(fā)言，仔細想想的確跟土味情話沒什么兩樣，一時有口難言，只好黑著臉聽方云華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土味情話。

    然而沒過多久穆周就發(fā)現(xiàn)方云華嘴上頭頭是道，但眼神卻不敢看向自己。穆周發(fā)覺端倪，仔細瞧方云華的臉，發(fā)現(xiàn)他耳朵和脖子的膚色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紅色。

    穆周心中大喜，也不管方云華說了什么，當即不再猶豫，只將他的雙手又牽過來，貼近了與他說道：“方兄，你分明知道我的意思。”

    都說十指連心，穆周尤其喜歡牽方云華的手，皮膚傳來的溫度似乎能讓穆周的心臟都變得溫暖起來。

    方云華既被看破也就不出聲了，眼神不安地游離在一側卻就是不敢看向穆周，大約不知道該用怎么樣的表情面對才好。他這么多年來只喜歡過女子，從未被男人如此表白過，此時心中諸多思緒纏繞如同漿糊。

    “方云華。”穆周又將方云華拉近了些，喊了他的名字想示意他抬頭。

    方云華聽穆周又用這樣溫柔卻不由分說的語氣喊自己全名，不知為何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猶豫再三之后還是緩緩抬起頭，看向穆周的視線停留在了他的薄唇上。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心中回想起上次與人接吻還就是跟眼前的這個男人。

    穆周見方云華如此勾人神色，呼吸一滯，他本就存了繼續(xù)此前被古實打擾的事的意思，此刻也不再猶豫，一點點地向方云華靠近。

    皎潔的月光將二人相連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兩道長長的人影相互靠近，似乎很快就要融為一體。

    “何人在此？”

    還未等二人親上，只聽遠處傳來一人詢問的聲音。穆方二人皆是一愣，雙雙趕緊放手拉開距離，輕咳了幾聲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穆周無語地想著武當?shù)娜嗽趺匆粋€個都如此沒有眼力見，整天沒事干就只會來壞他好事，正要看看來人是誰，發(fā)現(xiàn)竟然是莊志清。

    莊志清快步走近后發(fā)現(xiàn)是穆周和方云華，隨即笑了笑說道：“原來是云華和穆少俠?！?/br>
    兩個人十分含糊地跟莊志清打了招呼后，莊志清問道：“這么晚了，兩位在此是……？”

    “方兄今日心情不大好，我陪他練練劍。剛練完，正說話呢?！蹦轮茉缇拖牒昧苏f辭。

    方云華看穆周面不改色說謊，也隨著點了點頭。

    莊志清說道：“原來如此?！睜柡笥洲D對方云華說道，“云華，時候不早了，你該回房歇息了?！?/br>
    穆周聽莊志清這話，覺得有些不大舒服。其一是他特意只說了讓方云華回房休息，其二是語氣不知為何相較往常冷峻了許多，似乎有些命令的意思。

    方云華也察覺到了不對，但他隱約覺得莊志清大約是生氣了。恰好他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穆周，要同他一起回去有些尷尬，倒不如乘機溜之大吉，便回話道：“志清哥，是我耽擱了時辰?！痹挳叄皆迫A瞄了一眼穆周。

    穆周見方云華看向自己，抿嘴笑了笑，還不動聲色地朝他眨了眨單邊眼睛。

    方云華沒料到穆周竟敢在人前如此頑皮，趕緊不再看他，往后山弟子房走去。

    此刻，斷崖只剩下了穆周和莊志清。

    穆周挑眉問莊志清道：“莊兄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莊志清笑道：“穆少俠何出此言？”

    穆周道：“莊兄只要方兄回房，我還以為是特意要留我下來。難不成是我想岔了？”

    莊志清低頭笑了笑，說道：“穆兄怕是多想了?！?/br>
    穆周看莊志清笑得沒頭沒尾，令人發(fā)怵，心中更是覺得疑惑，開口問道：“不過子時已過許久，莊兄這個時候來斷崖做什么？”

    莊志清回道：“不過是起夜后難以入眠，隨處轉轉罷了?！?/br>
    話畢，兩人相互凝視了一會兒，莊志清率先避開了眼神，說道：“時候不早了，穆兄也該回訪歇息了。在下先行一步?！闭f完，莊志清行了個揖，隨了方云華離去。

    穆周心中捉摸了一下，雖然沒有確切證據(jù)，但他總覺得莊志清這人有些奇怪。他又回憶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想要找出莊志清不同尋常的地方，但想了半天發(fā)現(xiàn)這人為人和藹可親，好像沒什么可懷疑的。

    直到穆周回了房間也愣是沒有什么頭緒，也就不再糾結。

    穆周躺在床上倒是又想了一遍方才在斷崖與方云華的種種，扭捏地在床上翻滾了兩遍才算作罷。想到到了明天早上又能見到他了，這才勸自己早些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