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置身于一場如夢似幻的銀河雨，簡韶在熒光的環(huán)繞中，短暫地忘記了一切。

    “真美啊……”她低低地呢喃。

    隋恕從鏡頭上微微抬起頭。

    簡韶背對著他，烏黑的長發(fā)像暗沉的水藻。他們默契地都沒有再提那些不算愉快的對話，隋恕知道，即便他將有意回避的問題一一鋪展開來又能如何呢？

    屏幕上映出他審視的目光，冷冰冰地從四面八方拍打向自己的輪廓。

    他清晰地看到環(huán)繞在他脖頸上的是一根環(huán)狀的繩索。

    他只能向前，絕無回頭的可能。

    簡韶倏地問道：“我需要等待多久，才能再次見到它呢？”

    “24小時以上。好比將零件打亂后重新拼接在一起，拆零件是容易的事情，重新拼起來則取決于它的自適應(yīng)能力有多強。”

    簡韶仰頭，靜靜地注視著這一片漆黑的水域，當生物光像煙花一樣稍縱即逝，她再次失去了看到它的能力。半晌，她低低地道：“還是謝謝你能抽空趕來幫小祈……”

    隋恕握著鋼筆的指節(jié)微微停頓：“份內(nèi)之事?！?/br>
    “小祈這邊，需要人手一直盯著嗎？”簡韶還在不放心地詢問著，突然感到隋恕的影子籠在她頭頂上。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走了過來。

    “我六點有個會議，”他看了眼電子鐘，“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br>
    “是HOG事件的會議么？我看到你在專家調(diào)查團里。需要我在這里盯著小祈嗎？”

    她一向猜得準，他也無意隱瞞：“嗯，在政協(xié)俱樂部，之前我們?nèi)ツ抢锍赃^飯?！?/br>
    簡韶是記得的。

    拱券連廊、白桌布，還有餐桌上的粉玫瑰，那是她頭一回收到花束。她的目光不自然地從他臉上挪開。

    “在HOG披露的基因工廠中，警方搜到一批可以誘發(fā)睡眠基因突變的注射藥，叫超級針。這件事暫時還沒有正式對社會公開，今晚的會議應(yīng)該就是討論這件事情?！?/br>
    隋恕忽地向她靠近些，簡韶的瞳孔略略放大。過近的距離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深晦的目光盤繞在她的臉龐上。

    隋恕將一樣?xùn)|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這是——”

    “通行證”三個大字映入眼簾。即便簡韶從未接觸過類似的事物，但是她依然能從右上角的星級標識辨別出，這是一張級別非常高的、涉軍的通行證。

    她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我會給你發(fā)一個地址。八點之前，如果接不到我的電話，就將這樣?xùn)|西放在車前，去這個地址找Vi，讓他帶走Q0113?！彼逅〉囊暰€流轉(zhuǎn)在她臉上。

    簡韶覺察到他的話外之意，不由抓住了他的袖子。

    “只是以防萬一，”他將她的鬢發(fā)別到耳后，又克制地放下手臂，“你有駕駛證，車庫有一輛備用車，鑰匙在我書房右手第二個抽屜?！?/br>
    “你怎么知道我有駕駛證？”簡韶疑惑。高考后她就考了駕照，不過她記得自己從來沒跟他提過。

    隋恕望著她錯愕的神情，沒有說話。他一向比她想象的要更了解她，只是她并不知曉。

    淡薄的日光順著門縫淌向潮暗的樓道。隋恕看向黝暗、曲折的樓梯，地面之上，平城的上空仍飄蕩著灰色的濃煙，不安定的因子在嗆人的冷空氣里無聲地蔓延著。

    他知道，以今日為分水嶺，已經(jīng)有什么悄然而迅猛地改變了。

    就在今天下午，載著地方領(lǐng)導(dǎo)的飛機升入萬米高空，連帶著他們目睹平城之亂象、他們對混改的理解與態(tài)度，駛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在那廣袤無垠、充滿美麗與血淚的土地里，人民會以雪亮的目光，檢閱、驗證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理。

    當戴行沛的思想研究室將精心炮制的梁桐鄉(xiāng)的黑材料連同“清污”學(xué)習(xí)班的總結(jié)報告一并遞上去時，梁桐鄉(xiāng)混改亂象細糾也早已準備好。戴行沛一鼓作氣要在元老們的支持下在大會上給他定個“雙開”的罪名，而市區(qū)的自焚大亂子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所有人都知道，戴行沛這次的鎩羽而歸，極容易變成大堤潰散前的裂隙。一步退，步步退，書記處已經(jīng)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隋正勛的南巡，正是和他把地方領(lǐng)導(dǎo)抓來學(xué)習(xí)一事對著打。南巡完畢，威望、民意勢必水漲船高。到時候再想壓住隋正勛，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可是隋恕依然嗅到了若有若無的危險因子，像未滅的火種蟄伏在煙灰之中，隨時會引爆。

    他的預(yù)感或許是正確的，14:30，法醫(yī)李世華一頭霧水地被請到市委，又在廖書記的親自陪同下坐上小汽車。

    在緊鄰老商業(yè)中心的某處胡同里，一位本該在中央開會的領(lǐng)導(dǎo)正在四合院里等待他。

    李世華一路如坐針氈，將幾十年的經(jīng)歷翻來覆去地想了許多遍，2010年轉(zhuǎn)行做法醫(yī)，兢兢業(yè)業(yè)，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事、說過一句昧良心的話……他身旁的廖書記也是思緒萬千，摸不準領(lǐng)導(dǎo)到底為什么讓他親自去請一個小小的法醫(yī)。

    兩人各懷心事，倒是遂了對方的意思，融洽地交談起來?？吹搅螘浲耆珱]有作為領(lǐng)導(dǎo)的架子，李世華禁不住感慨，果真官越大越親民??！

    “你的工作情況，我也大致了解過了。十幾年如一日奮戰(zhàn)在一線，覺悟很高，非常不錯?！绷螘浛洫勊白罱诸^上的事情，是賈彪科長負責(zé)審訊的那幾位嫌疑犯吧？你這邊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李世華忙坐直了身體，將事情原委大致說給廖書記。

    “生物芯片？”廖書記雖然心底十分吃驚，但是面上絲毫未顯。他緩緩點頭，沉吟道：“這是一把雙刃劍，可以將人的大腦與基于半導(dǎo)體的計算機連接起來的話，如果失去政府的監(jiān)管就一定有濫用的風(fēng)險?！?/br>
    “您高見，我也正擔心這樣的問題。而且我敢肯定，這次死者身體內(nèi)的芯片不是某種意外，絕對是一種‘濫用’——”李世華面色沉重。

    “從大小上看，只有不到米粒大小。從技術(shù)上看，它能利用上面的微電極陣列讀取腦細胞的活動，同時用電信號刺激腦細胞，這就相當于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精密的腦機接口。從破壞性上來看……書記，這絕不是美國科學(xué)家實驗的那樣，通過微電流改變?nèi)说乃季S，我認為，它通過釋放某種特殊的生物信號，讓免疫系統(tǒng)錯誤地不排斥早已植入的病毒。一旦創(chuàng)造者激活自毀系統(tǒng)，就相當于給病毒一個開始攻擊的信號。能將這一套流程完整做出來的公司，我相信絕不是出于偶然?！?/br>
    隨著他的話音落地，廖書記的面色也漸漸沉重了起來。一系列的字塊在他腦海中劇烈地飛舞著，芯片、數(shù)字、數(shù)字人……

    男人的眼皮一跳，“接口，對，接口——”

    他記得，超級針的受害者身上，就出現(xiàn)了類似的東西。他的直覺告訴他，或許這兩樣事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好，你的發(fā)現(xiàn)很好，”廖書記重重地說，“如果一切恰如你的猜想，政府和警方絕不會坐視不理?！?/br>
    公車很快駛?cè)牒?，停在一處院落之外。只見兩?穿?綠軍裝的警衛(wèi)站在?紅??，在一片古舊灰暗的色調(diào)里十分扎眼。

    灰墻上方攬著一圈鐵絲網(wǎng)，墻上鑲著一塊?匾，注有“?開放單位”五個大字。李世華感受到院落中人身份的不尋常，他咽了口唾沫，隱隱猜到了什么。

    這時，紅門上開了一個小口，工作人員客氣地讓他們稍等。車輛不允許駛?cè)朐簝?nèi)，廖書記和李世華只能步行穿過前院。工作人員搬開白柵欄，引著他們向里走。

    半路，廖書記認出了向外走的戴琳琳。大小姐脾氣不好，但是和廖書記女兒關(guān)系不錯。李世華安靜躲在后面聽他們寒暄，眼睛不敢亂飛。

    “你周伯伯今天三點半的飛機，不去送送？小時候就數(shù)他最稀罕你——”

    戴琳琳噘起嘴巴，她倒也想，只不過廖書記所說的周伯伯剛和他父親吵了架，她也不好意思向前湊。

    周鳴驚是戴行沛的學(xué)弟，也是戴行沛這次從地方抓上來學(xué)習(xí)的官員之一。他到平城的第一日，戴行沛為他接風(fēng)洗塵，周鳴驚便定定地看著他，冷不丁地說：“學(xué)習(xí)班是敏感的東西，你在文革時期深受其害，為何又要搬出來繼續(xù)搞？”

    戴行沛啞口無言，二人不歡而散。

    今日出了自焚的事情，戴行沛讓秘書和武警接洽，要求出人全程護送。周鳴驚又冒出一句：“保住了我們的人身安全，倒是毀了我們在老百姓心中的政治形象安全?！?/br>
    戴琳琳嘆氣：“再也送不了嘍！”

    蕭條的冬日，連空氣都發(fā)干。李世華眼觀鼻鼻觀心，跟著廖書記進了屋。

    戴行沛靜坐在黑色的大寫字臺前，東墻有一排黃色書架，是八十年代機關(guān)用具。他的身旁有兩只單人沙發(fā)，其中一只坐著一位戴著厚眼鏡的學(xué)者，正向他匯報著東西。

    戴行沛似聽非聽，視線聚焦在桌案上，顯出幾分沉悶。

    今天的事情屬實讓他窩火，不僅讓他在中央及地方官員面前丟了臉，坊間風(fēng)評、特別是學(xué)界風(fēng)評更一落千丈。司海齊摔了他遞上去的材料，大動肝火。他知道，自己的退去上海頤養(yǎng)天年的計劃又得無限期擱置了。

    戴行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覺得人的身體構(gòu)造真不合理。如此脆弱的頸部，輕輕一捏便能折斷，怎么能承受得起沉重的頭顱呢？

    他唏噓地倚向靠背。

    不過，只有一件事，讓他依稀感受到轉(zhuǎn)機的可能。戴行沛看向被領(lǐng)進來的廖書記和李世華。

    知道了自己要見的領(lǐng)導(dǎo)到底是誰，李世華差點腿肚子一軟，當場跪下來。

    戴行沛部隊出身，實打?qū)嵜^槍桿子，和隋正勛這樣文人氣質(zhì)十分重的人相反，戴行沛不怒自威的氣場讓普通人一站到他面前，連說話都不由地打哆嗦。

    索性戴行沛的問話十分平和，只不過比廖書記更直白、細致。參與這次問話的還有他身旁的男人，這位正是HOG專家調(diào)查團的一員、軍事科學(xué)院大校軍銜的研究員谷盛中博士。

    在李世華被盤問完畢后，廖書記講了自己的猜測：“超級針事件出現(xiàn)的‘端口’和死者身上發(fā)現(xiàn)的芯片或許是可以匹配的?！?/br>
    戴行沛看向戴著眼鏡的學(xué)者，男人頷首，他拿到的HOG調(diào)查報告比廖書記詳細得多，所以能夠肯定地說：“我認同廖書記的看法，我覺得可以試著做一下匹配?！?/br>
    “如若二者能夠匹配，制造者絕對有更大的陰謀，我建議立馬成立專案調(diào)查組。”廖書記嚴肅地說。

    戴行沛卻沒有立馬搭理他，而是看著谷盛中：“你覺得，這樣的技術(shù)我們能否達到呢？”

    谷盛中推了推鼻梁上的鏡片，客觀地說：“短期內(nèi)很難?！?/br>
    “如果我們拿過來用呢？”

    廖書記驚呆了，急忙道：“這群人目的不明，我們尚未甄別他們是否是某種恐怖主義。且生物芯片和我們當下的社會……”

    他立馬想到2015年有過這樣一條新聞，斯德哥爾摩高科技中心Epiter在數(shù)百位員工的手上植入了可以揮手開門、cao作復(fù)印機的微芯片，并聲稱這是取代pin碼和密碼的好途徑，還提出在未來讓人們以芯片的方式付款這樣的構(gòu)想。

    谷盛中卻打斷了他的話：“廖書記，您多慮了。第一，這種技術(shù)在政府的監(jiān)管下使用是可以最大程度造福社會的。第二，當下社會追求的無非是更具可持續(xù)性、更有復(fù)原力、更高效、有活力的社會系統(tǒng)。政府進行混改、發(fā)布促進經(jīng)濟的文件、頒布種種刺激消費的條例，無非是推動能源資源更高效率地分配，但是我們的社會依然存在大量的資源低效，引入技術(shù)這個好幫手，事半功倍。比如，現(xiàn)在國家正在加緊推進三代身份證的改進工作。我覺得，生物芯片就是一個好切口——”

    “三代……身份證？”廖書記打了個寒顫，他似乎明白了谷盛中的意思。

    將三代身份證做成微芯片放在人們的手背上，乘車、打卡，亦或是支付，揮手即可。

    姓名、號碼、住址、工作、征信、血型、健康……全都一目了然。

    “我記得美國嘗試開發(fā)過類似的數(shù)字身份證?！贝餍信嫠妓鳌?/br>
    谷盛中說：“我們從0開發(fā)有一定的難度，不過如果可以破解這幾枚芯片，或者直接拿到他們的技術(shù)，會簡單許多?！?/br>
    “是的，但是我們的專家目前都在調(diào)查HOG事件，恐怕——”廖書記猶豫。

    戴行沛拍板：“我看這件事就這么定了?！?/br>
    他看了一眼廖書記，他知道廖書記想說，很多專家在科學(xué)倫理與道德的約束下是不愿意做這類的工作的。

    “一切困難都不是困難，”他摩挲了一把下巴，“他們會同意的?！?/br>
    走出院子，白花花的頂光刺在瞳孔里，廖書記一陣頭暈?zāi)垦！?/br>
    李世華扶住他：“您還好嗎？是低血糖了么？”

    廖書記擺擺手。

    一位保姆抱著一個牽著氣球的小女孩路過，廖書記盯著小孩稚嫩的臉，仿佛看到了另一個社會里她的模樣：

    每一個新生兒一出生，一個米粒大小的微芯片便植入體內(nèi)。這種柔性生物電子器件無毒無害，卻和最大型的計算機緊密相連，政府甚至無需再動用“赤丹”和網(wǎng)警，只需通過地面?zhèn)鞲衅骱托l(wèi)星就能監(jiān)控所有芯片。

    身份成為最重要的事物，因為身份等同于一種“權(quán)限”，一種生物ID。遵守社會契約成為一個守規(guī)矩的人將是獲得身份最重要的途徑。如果做出不利于社會和諧與民族團結(jié)的事情，身份將被扣押，芯片賬戶將無法支付，全部自動化甚至不需要出動太多的警察，就能讓一個人走投無路中懂得遵守規(guī)則。

    基于能源資源分配的經(jīng)濟系統(tǒng)不再由供需和自由企業(yè)驅(qū)動的，在這個系統(tǒng)中，公司被告知他們被允許何時和為了什么使用什么資源，消費者被告知他們被允許購買什么。每個人都沒有什么怨言，更不會試圖做出反抗的舉動。

    廖書記知道，或許戴行沛暫時沒有構(gòu)想得那樣多，但是技術(shù)泛濫到一定程度后，必然如一輛失控的車輛，撞向既有的軌道。

    廖書記想，戴行沛一定是瘋了。

    為了讓清污運動堅定不移地貫穿到每個人的身上，為了填補經(jīng)濟大崩潰之下狀況迭出的一個個窟窿，為了利用建立新秩序的契機，將權(quán)力牢牢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便想出了這樣的破局之法，膽大妄為地試圖放出更為可怕的力量。

    男人回頭，最后一次看灰色的小院，冰冷的鐵絲網(wǎng)似乎扎進了他的心頭。

    廖書記感到了深深的無力與平庸。他知道，如果自己沒能將洪水引向該有的河道，那么他一定會后悔。

    或許他更后悔的是這個硝煙未散的下午，親手叩開了赤紅的大門。他會變成一名罪人，在拆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