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蜘蛛的同時，江魅隱約想起，自己在結(jié)種紀(jì)遇到過兩個奇怪的網(wǎng)友。

    一個叫女媧，一個叫后土。

    女媧傳給她創(chuàng)生的能力，后土傳給她毀滅的能力。

    最后的母神消失后，人類奴役了創(chuàng)生，禁錮了毀滅。

    江魅遭受反噬，只剩微乎其微的毀滅可供自保，毀滅自發(fā)感召，身周最具毀滅力量的四人跟隨。

    不必在意這些設(shè)定——倘若你問江魅什么是女神，她只會反問：

    “當(dāng)女神好玩嗎？女神吃什么？”

    她都變成蜘蛛了，別惦記神不神的了！不關(guān)小蜘蛛的事，小蜘蛛不知道。

    小蜘蛛在楓樹根下挖蟲子呢。

    這蜘蛛渴愛……只有毀滅的力量，還能追求愛嗎？

    生滅本一體，死亡降臨的這天，愛已經(jīng)帶來新生。

    讓我們重新定義愛。

    更新自我，是愛的主要方式。

    江魅在天臺上鋸斷麻繩時，柳夢兮早已起床了，從小她就比家里打鳴的公雞起得早。

    Leetcode題庫暫時擱置在屏幕上，今天，她想先放松一下。

    她跑去盥洗室，舉起昨天新買的理發(fā)剪，凝望鏡中自己的臉。

    惡意增加了面部表情的攻擊性，可是，比起從前軟弱可欺的臉，她更喜歡自己這張尖酸刻薄的臉。

    是他人的惡意擠占了她的心靈，應(yīng)該容許她適當(dāng)?shù)匕l(fā)泄，避免惡意積攢成傷人傷己的力量。

    攢錢就是不錯的辦法。

    柳夢兮揮動理發(fā)剪，不由罵起來，這年頭剪個頭怎么那么貴，一套敷衍的洗剪吹就要百元，還忽悠人辦卡，當(dāng)她的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嗎？

    從前燙這頭波浪花了多少錢？再也不花冤枉錢了。

    自己剪，真解壓。

    最近，她認(rèn)識了同樣想轉(zhuǎn)入計算機行業(yè)的女人，組隊刷題，超短發(fā)在這些女學(xué)生中特別流行。

    柳夢兮倒不是追求時尚，只是覺得解壓。

    咔嚓咔嚓，剪頭發(fā)的聲音好聽極了，聽多了，剁碎親戚的狂想就淡了。

    盡管怨恨永遠(yuǎn)不會散盡……

    老話說得好：未經(jīng)她人苦，莫勸她人善。

    只要那些怨恨不至于傷人傷己——比起無數(shù)被墮胎的女嬰，無數(shù)被迫輟學(xué)的女童，無數(shù)被逼嫁人的女人，柳夢兮的一點怨言又能傷害誰呢？

    專注于攢錢吧，她會漸漸忘記怨恨。

    江魅說得對，程序語言是語言，她有理解其內(nèi)部邏輯的天賦，即便沒有天賦，她的努力也足以支撐自己的野心。

    明年畢業(yè)，一定能找到更賺錢的工作。

    祝你賺錢愉快，你的親戚也該為你祈福。

    有了錢，你就可以獨立生存，不必回家，不會被賣做彩禮，不再用自己的身體做交易。

    你眼不見心不煩，自然不想剁人，幫親戚避免了被包成餃子的厄運，也算是一場雙贏。

    咔嚓咔嚓，柳夢兮剪頭的同時，江魅鋸斷了吊人的麻繩。

    避孕繩猛然下墜，金川站在花壇前，仰望陌生的朋友，滿心震撼。

    那個對她說“我愛你”的女人，在殺人……

    她無法贊同這場殺人的壯舉，哪怕是為正義而行的壯舉。

    金川不懂江魅對避孕套的執(zhí)著，因為她不知道，不孕的權(quán)利終將消失在結(jié)種紀(jì)的繁殖狂熱中。

    她可以選擇不要的避孕套，是江魅同時代人求而不得的違禁品。

    可她能理解江魅和柳夢兮的決絕，她已經(jīng)讀過很多國家婦女解放的歷史了。

    砸窗，燒信，rou身與騎警對抗，脫下束身衣，破壞化妝品，罷工游行，爭取墮胎權(quán)……

    沒有她們激進的行動，溫和的聲音，要么被掩埋，要么被貶為激進。

    金川說自己不怕污名，而她們早已帶著污名死去。

    她們用所謂激進的行動，以血rou之軀，為她們撐起了有權(quán)發(fā)聲的天空。

    然而……金川環(huán)顧四周，面色蒼白。

    別國的經(jīng)驗未必適合這片土地，這里的女人缺少一種歷史記憶。

    女性為女性解放抗?fàn)幍挠洃?，一次次消隱在歷史宏大的洪流中。

    我們是被別人解放的，無意識地被解放，手握不知價值幾何的權(quán)利，沒有學(xué)習(xí)珍惜。

    彼時，魯迅在留學(xué)，發(fā)現(xiàn)同胞對同胞的死麻木無比；此時，金川環(huán)顧四周，看見了什么？

    meimei在給富家少爺寫自表牌坊的情書，女同學(xué)追捧一夫多妻制國家的王子，mama心甘情愿被夫家使喚，女路人帶兒子在女廁浴室橫行霸道，休完產(chǎn)假的女同事被打斷了晉升通道，奶奶愛看的熱播劇年復(fù)一年打小三……

    而大家說，已經(jīng)夠平等了，你還要什么，是想要特權(quán)吧？

    看見她們就讓她痛苦，可她就是沒法放棄她們，難道她們活該被真知拋棄？難道她們活該被覺醒的女性拋棄？

    哪種關(guān)于女權(quán)的理論，能喚醒這片土地上的億萬同胞？金川的小痘臉一片茫然。

    她盯著一地血水，在擁擠人群中顫抖，感到吶喊的沖動：

    看清吧！所有女人都不是人類！

    人類的歷史或許在前進，而女人的歷史，是不斷輪回的鬼打墻。

    唐朝的宮女能出宮另嫁，明清恢復(fù)了殉葬制度。

    拐賣在每個朝代屢禁不止，在一些朝代甚至被法律認(rèn)可。

    婦女解放時宣傳畫上健康的膚色，正被女神節(jié)的營銷口號粉飾涂抹。

    女人的歷史被人類圈禁在鬼打墻里，隨時可能倒退。

    女人不是人類，只有man是human，他擁有人字旁。

    人類賜予非人的東西隨時都能收回。

    每一句“女男已經(jīng)平等”，都在把女性逼回倒退的鬼打墻。

    金川仰望著江魅決絕離去的背影，明白她在殺人前已做好被懲罰的覺悟，而自己，依然是個愛哭的軟弱女人。

    不要再懷疑自己了，金川，就試著成為一個學(xué)者吧，不要怕學(xué)者的筆太軟弱，理性的聲音自有她潤物細(xì)無聲的優(yōu)勢。

    當(dāng)頭棒喝叫得醒裝睡的女人，難叫醒日日被下安眠藥的女人。

    她們不經(jīng)嚇，會把吶喊者當(dāng)成敵人。

    密不透風(fēng)的搖籃里，需要一個朋友耐心地哄，緩慢輕拍，像mama對女嬰那樣。

    你想做這樣一個人，金川，那就更自信一點，相信自己就是能做到這件事的人。

    拿出你分手的勇氣，拿出你退社的勇氣，拿出你支持江魅又反對江魅的勇氣，去否定中發(fā)現(xiàn)肯定吧。

    金川想找見江魅，問問她猝然殺人的理由，她在沉思中離開圍觀的人群，和沖向花壇的女學(xué)生擦肩而過。

    女學(xué)生發(fā)現(xiàn)康藝沒死透！他剛剛摔下來了，可還沒死！

    只要上去踩他一腳，他必死無疑！

    幾乎是遵循著本能的沖動，女學(xué)生擠開人群奔向花壇。

    殺了康藝殺了康藝殺了康藝殺了康藝殺了康藝——

    殺死康藝才能放下過去的傷痛。

    只要一腳……

    女學(xué)生在花壇的白瓷磚沿上站定，看見血水中微微蠕動的蚯蚓，想起江魅請她去看蟲尸的那個夜晚。

    她不想踩死康藝身下的蟲子。

    被康藝拽斷的枝葉不再有春天，可這些熾烈求生的蟲子，飽食他們的血rou，必將在明年春日復(fù)活。

    她也要在下一個春天復(fù)活。

    在新生的春天，她不想再做受害者了。

    受害者的標(biāo)簽，已經(jīng)成為比加害者更能束縛她的東西。

    不要再做被性侵的未成年少女了，不要沉沒在傷口的泥淖，她還有自己的夢想和未來。

    她要活著長大，活到成年、中年、老年去完成自己的一生。

    女學(xué)生沒有看戀童癖恐懼的眼神，她撤回腳，跳下花壇，轉(zhuǎn)身向?qū)W校大門走去。

    在這個生死交接的日子，她是地球上最勇敢的生靈。

    仿佛為了獎勵她的勇氣，劉健奪在她背后墜落，頃刻砸死了康藝。

    聽見宣告康藝死亡的巨響，女學(xué)生沒有回頭，她朝著太陽走出校門，一次都沒有回頭。

    從菜市場回來的姬清和看了她一眼，繼續(xù)往前走，完全不知道校內(nèi)出了什么事。

    保安室是空的，正方便她走進去。

    姬清和把剛從快遞盒里拆出來的見義勇為錦旗，扔在監(jiān)控臺前。

    當(dāng)?shù)嘏沙鏊慕o她的，旗子，給一個廚師有什么用？不如送頭活牛呢。

    姬清和護著懷里易碎的雞蛋往宿舍走，希望江魅在宿舍。

    最近江魅總是不見人……她替自己頂了妓女的罵名，姬清和心里不舒服，不知道怎么辦，只能多做好吃的給她。

    今天早上她又跑去哪了，有沒有吃早飯？正好新學(xué)了茶葉蛋的做法，肯定比她天天吃的白煮蛋香多了，回宿舍就起鍋吧。

    姬清和正想著，一個慌慌張張的保安撞上了她，懷里的蛋陡然碎了兩顆。

    是剛從教務(wù)樓撞完門趕回來的齊忠良，他嚇得渾身哆嗦道：“對不起！我錯了！”

    行了天大的鞠躬禮，不知是為哪件事道歉。

    “沒關(guān)系。”姬清和捧著半碎的蛋繼續(xù)走，還剩四個蛋，不太吉利，不過正好夠吃，江魅三個她一個。

    齊忠良跑進保安室，看見錦旗，天老爺！這所學(xué)?？伤愠黾萌撕檬铝?，他趕緊把錦旗釘?shù)街鞲傻赖臉s譽展示欄。

    守成大學(xué)的校史里從此有了姬清和的名字。

    為了掩蓋不光彩的二〇一七，姬清和勇救同學(xué)的事件將被大肆宣傳，在這所大學(xué)留下俠女的名號。

    那是與她無關(guān)的后話。

    姬清和只做廚師，不做妓女也不做俠女，不要一切他人賜予的身份。

    她推開宿舍的門，看見面色蒼白的金川。

    在不久的將來，跟隨江魅回到20世紀(jì)的姬清和，將誤入游行隊伍，逃進一所女校，撿起最新刊印的《神州女報》。

    那個時候，她或許會實現(xiàn)金川的夢想，和無數(shù)先行者一起，親歷女性解放自己的歷史。

    現(xiàn)在，她只是詫異地望著金川滾滾落下的淚水。

    “金川，怎么了？”

    “我想讀江魅的作文。”

    “等她回來……”

    “她回不來了……清和，她殺人了！四個?！?/br>
    四個？戚如佐摁一下打火機，沒點著火，再按一下。

    下屬候在一旁，緊張地等她發(fā)話，出了這么大的事，長官會出手嗎？江小姐畢竟是她贊助的學(xué)生。

    贊助，不是資助，長官慣用的說法，帶有肯定和期望的意思。

    “那個侯什么……”戚如佐看著守成大學(xué)現(xiàn)場的照片，提起的卻是另一樁事。

    “死了?！?/br>
    “嗯，登機吧。”戚如佐把平板遞回給下屬。

    “這次您不幫江小姐了？”下屬有些好奇長官的心情。

    “一個美國人，一個資本家獨子，兩個副局級干部，你說怎么幫？”

    “長官，真奇怪，江小姐心里好像就沒這些概念?！毕聦俨⒉慌缕萑缱?。

    她是個當(dāng)斷則斷的人，沒斷之前，總能給人平易近人的錯覺。

    “您……您是在笑嗎？”下屬望著戚如佐的唇角驚訝道。

    戚如佐確實在笑。自己的眼光沒錯，只是可惜了，江魅的本事在太平年代沒用。

    江家人真愛和她做對，剛剛收拾掉攪局的男人，她倒好，直接把牌桌掀了，誰都別玩了。

    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不壞，可惜不會再有了。

    戚如佐凝望舷窗下的云層，等她從南方回來，勢必能成為守成大學(xué)的新校長，借此打入教育局，向更高處攀登。

    可是為什么，心頭有一縷抹不去的悵然。

    她終將跟隨江魅回到20世紀(jì)，知曉此地近代史中第一位女性大學(xué)校長的名字。

    那個身負(fù)罵名死于河水的女人，在現(xiàn)在的她眼里，恐怕不值一提，可到了那時，她或許會對旁人的身世多一些理解。

    機翼轟鳴過無緣的云層，云層之下，警笛終于在校門外響起。

    數(shù)名警員向著教務(wù)樓奔去，張春桃不在這個隊列，她到底年紀(jì)大了，身體條件不支持這樣疾跑。

    張春桃在家里抄著手，從廚房轉(zhuǎn)到客廳，從客廳轉(zhuǎn)到廚房，沉著臉一眼接一眼掃向兒媳。

    這個兒媳婦，眼珠子真不亮！

    “媽，您要點啥？”兒媳從案板前抬起頭來。

    她可算發(fā)現(xiàn)自己有話要說了，張春桃別扭地哼一聲。

    她想開個普法號，在社交軟件上，感覺年輕人對這個挺感興趣。

    通過江魅的事件，她發(fā)現(xiàn)隊伍里的宣傳教育工作做得很不到位，也許這是一個新窗口，退休后能展開事業(yè)第二春。

    聽了婆婆的心事，女人有些難為道：“媽，我倒是會弄，這兒餃子皮還沒搟呢。”

    “那對父子只長嘴沒長手嗎！”

    一個屋檐下的女人，總在提起男人的猏懶饞滑時最默契。

    兩人相視一笑，遛去君子蘭環(huán)抱的陽臺上，兒媳在圍裙上拍凈手心的淀粉，接過婆婆的手機。

    她們身后的花壇里綠葉欣欣，而家庭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花壇。

    從包辦婚姻的年代挖來的泥土實在陳腐，茶米油鹽醬醋茶里，再淹數(shù)十年，難以長出我們期待的廣袤原野，呈現(xiàn)驚心動魄的生命能量。

    平凡人的一生，又何必是原野？

    花壇沒有原野的面積，卻有積年累月的生活智慧。

    在這漸老的花壇里，長出一顆小小的野草，已經(jīng)是值得稱贊的新生。

    “你們小年輕來說說，我是講干刑警時審過的拐賣犯好呢，還是干民警時抓過的皮條客好呢？

    ……我剛報到那年，都下班了，誰成想回家路上撞見一個扒手，在菜攤旁摸人家的皮夾子。

    我當(dāng)時沒帶手銬哇，靈機一動，就抽了他的腰帶，蹬上我的二八大杠就往警局開，他提著褲腰在后面那是邊喊邊追，邊追邊喊，吃了一嘴灰……”

    張春桃忽然聽見叮叮當(dāng)?shù)拇囗憽?/br>
    “媽——媽！”

    “咋了？”

    “餃子快涼了?！眱合卑汛杀P往她臉前推。

    “那也別敲碗！”

    這一天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會寫入史書，只有幾個平凡人，切實可行的新生。

    小小的勇氣帶來小小的改變，即便微小，依然值得賀喜。

    帶來這些改變的人，給予過很多愛的人，已經(jīng)不能再說一句率真的“我愛你”了。

    她撐起微小的蛛腳，奔向森林，消失在21世紀(jì)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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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便條：

    《中國女報》，由秋瑾主編并任發(fā)行人。秋瑾就義后，女報與《女子世界》合并，更名《神州女報》。

    楊蔭榆，中國近代第一位女性大學(xué)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