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輩子犯過一次錯誤。

    人總說老糊涂老糊涂，他年輕的時候不理解，年齡越大應(yīng)當(dāng)是越通曉世事才對，怎么上了年紀(jì)反而會糊涂起來，這個道理他直到第二次結(jié)婚才知道。

    他身邊人來人往，值得他好好看看的人沒有幾個，犯不著難為一個犯錯的小姑娘，只覺得嗓音嘹亮帶著后鼻音，大約是西北人，直到她彎下身子翹起屁股，手伸到床底給他拿鞋，他才從挺翹圓潤的屁股看起一直看到那雙妖媚的眼睛上。

    他也不用多說，只問了司機(jī)一句：“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隨口一問，并沒有放在心上，就像問一塊覺得不錯的糕點。

    過了沒幾天，司機(jī)掛著賊笑把打火機(jī)塞到他的座椅底下，小姑娘就來了，嚇出了一頭的汗，又在他面前低下身子去，就跪在他的腿邊，差一點就挨著他了，司機(jī)問他怎么樣，他無奈地?fù)u頭，隨口說把這盒糕點送給她吧，然而也沒有放在心上，就像喂一條路邊很可愛的狗。

    司機(jī)斷斷續(xù)續(xù)給他發(fā)小姑娘的照片和信息，她說話稚嫩，手腳麻利，照片上她在晾衣服，露出一截細(xì)白的腰來，他又說給她送點東西吧，再一個問問她家里是個什么情況，給當(dāng)?shù)卮騻€電話，是可憐，也是手段，什么手段，把一個同僚送進(jìn)去的手段，他深諳其道，用這個手段來對付一個小姑娘，殺雞用牛刀。

    一個無聊的夜晚，他抽著煙打了那個電話，小姑娘害怕他，又裝作老練的樣子，問他身體睡眠，然而和年輕人，或者說年輕女人說話，讓他通體舒暢，比抽煙解乏，他開始和小姑娘聯(lián)系起來。

    他讀書多，覺得凡事講究個你情我愿，小姑娘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他也不強(qiáng)求，睡午覺是水到渠成的事，小姑娘卻開始躲他，躲他也無所謂，一個女人罷了嘛，然而有天他無聊起來，隨口問司機(jī)：“小艾最近怎么樣了？”

    司機(jī)轉(zhuǎn)眼又把她騙了過來，什么一箱錢，誰把錢放酒箱里，也就只有她信，害怕地看著他，求助他，親他摸他，轉(zhuǎn)眼又跑了，司機(jī)有點愧疚，后悔給他找了個這么不上道的女人，給他轉(zhuǎn)過她狂妄自大的話來。

    果然是小地方出來的女人，男女關(guān)系只局限于結(jié)婚，但是生娃。

    他不愿意再次陷入婚姻里，他一直認(rèn)為他內(nèi)心強(qiáng)大，對于他這種人，獨處勝于兩人相伴，他在青年時曾經(jīng)結(jié)過一次婚，也是情投意合也曾交談到深夜，然而感情或者說家庭，是需要拿出心力來維持的，他在書房待的時間是遠(yuǎn)遠(yuǎn)大于在家里別的位置的，這種付出一年兩年還好，時間長了對方就受不了了，拋下他而去，他當(dāng)時正值事業(yè)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沒有去追，于是獨身到現(xiàn)在，其實他也不愿意娶一個沒有文化的村姑，可是他上了年紀(jì)才驚覺，他缺一個孩子，小艾是個乖的，拿個體面的身份哄一哄她也沒什么，而且這個身份過于體面了。

    她果然聽人擺弄，不會像他以前的夫人，覺得兒女是緣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可是，她不快樂，她憑什么不快樂，他發(fā)狠地捏著手指，心里一陣陣地難堪，他知道她為什么不快樂，他太老了。

    他只比小艾那個粗鄙的父親小三歲，然而那個男人是在四十歲的時候撿到小艾的，他不愿意去算兩個人到底差了幾歲，有時候他覺得忽略她這種不快樂就行了，可有時候又愿意去哄哄她，讓讓她也沒什么，她給自己生了個兒子呢。

    讓來讓去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了，只要別說他老就行，別說不喜歡他就行，他苦心維護(hù)著家庭繁榮夫妻恩愛的假象，可有時候他覺得不是假象，小艾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明明是不同的，哪怕這種不同源自于她的愚昧，在她的觀念里，夫字天出頭，她男人就是她的天，他這片天可能已近黃昏，但是，太大了，他縱容這種愚昧，他讓小艾覺得他是無所不能的，甚至于奢望這種愚昧可以支撐著在他死后小艾能一直做個寡婦。

    錯誤就是在這個時候犯下的，他的寵愛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了，老朋友借著快遞送進(jìn)來一個包裹，幾個證件一沓照片，老朋友很了解小艾，照片上不是溫哥華也不是紐約，而是西安，陽光下一棟嶄新的別墅熠熠生輝，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山，證件上寫著小艾的名字。

    她膽小，什么都不敢瞞他，從書桌那邊怯懦地遞過證件和照片來，眼睛里卻分明寫著不舍，他嘴里那句“以后給你買”突然就說不出來了，看著照片他也開始幻想，仿佛看到了死后他的小寡婦在這里面替他守著的樣子。

    “不是要緊的東西，你拿著吧?！惫硎股癫?，他這么說。

    他說什么小艾都信，她聞言歡天喜地地收了起來。

    事發(fā)，老朋友倒了，一群同僚圍著他罵，罵是好事，罵完就算了，輕飄飄地抬手過去了，可別捎帶小艾。

    “妻賢夫少禍?！?/br>
    “我看你就是結(jié)婚以后才糊涂了?！?/br>
    “一套房子而已，沒見過世面?！?/br>
    他們是在給他開脫，但他聽不下去。

    “你們叫我怎么辦！我都六十歲了，我得給她留下點東西！”這是事發(fā)以后他的第一句話，扯著胸膛悶著嗓子喊。

    一桌子人靜默下來，皺著眉頭看他。

    “小姑娘跟著我不容易?！彼诡^喪氣。

    他們互相交換眼神。

    “上個月體檢報告很不好看啊?！?/br>
    “你怎么老了老了犯這種錯誤?！?/br>
    “算了算了，你以后注意點，不然，她就要拿出個說法來了?！弊詈笥腥伺牧税濉?/br>
    他在書房寫匯報，小艾拿著照片和文件進(jìn)來放到他的桌子上，害怕地問：“我是不是給你惹事了？”

    “沒事了，收起來吧，都過去了?！彼痤^安慰她。

    小艾蹲到他面前，依戀地伏在他的膝頭：“你可千萬不要出事。”

    難怪人老了會糊涂，他摸著小艾的頭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