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淘氣
醫(yī)療站的人今天格外多。以往,稍微排起隊,哨兵們就要開始悄悄聊天了,可是今天,每位哨兵都面無表情,死氣沉沉地站著。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羅莎琳德在弗伊布斯面前停下。 “弗伊布斯,跟我來。”她對弗伊布斯說。要是沒有鈍化劑,此刻,走廊內(nèi)會是此起彼伏的“媽咪來找小男孩”的嘲笑聲。 寂靜中,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 穿白大褂的研究員帶弗伊布斯來到一間被白噪音包圍的空診室。她讓男孩坐下,接著去拿醫(yī)藥箱。轉(zhuǎn)過頭時,羅莎琳德嚇了一跳:弗伊布斯在盯著她看。 年輕的哨兵面無表情,過分專注,眼睛好久都不眨一下。服用鈍化劑的哨兵的一般表現(xiàn)是極端冷漠,對一切刺激感到麻木,呈現(xiàn)一種近乎對萬事萬物漠不關(guān)心的狀態(tài)。雖說這些哨兵服用的鈍化劑不是通用款,可剛才拉克斯博士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些哨兵們,基本都是一般表現(xiàn)。而弗伊布斯在醫(yī)療站的一般表現(xiàn)是——男孩的眼睛會一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然是在走神想別的,不會盯著別人看,更不會盯著他熟識已久的研究員看。 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行為正讓對方感到不安,弗伊布斯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羅莎琳德看到弗伊布斯做出了更讓她毛骨悚然的行為:年輕的哨兵面無表情的臉上,逐漸露出了一個又親切,又友好,乍看非常自然,甚至還讓人誤以為真摯的,微笑。 他這樣笑著注視了羅莎琳德一會,接著他好像是看出來了,這樣做適得其反,于是他恢復(fù)成了面無表情。 “怎么了,羅莎琳德?”他問。 “你在觀察什么,弗伊布斯?”羅莎琳德在少年面前坐下,把醫(yī)藥箱打開。首先是顴骨上最明顯的那道擦傷。 “為什么要這樣問我。”他說。他的反應(yīng)果然很異常,研究員暗想。男孩有時候會抗拒被提問,抗拒做回答,但他很少在被提問時不答反問提問者。 “這是你第一次服用鈍化劑,”羅莎琳德這樣說著,蘸著碘伏的棉簽靠近了那道傷口,“你現(xiàn)在進入了一種全新的狀態(tài),我們希望能弄清楚——” “不,羅莎琳德。”他打斷她,“顯然,我在觀察你。你為什么要問我,我在觀察什么?!?/br> 研究員的視線在那道傷口和哨兵的眼睛間來回移動。 “你為什么觀察我,弗伊布斯?” “我想知道一個答案。”哨兵說。 羅莎琳德等了一下,發(fā)現(xiàn)男孩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意思,便追問:“什么答案?” “你知道后會生氣的,羅莎琳德?!?/br> 研究員微笑起來。 “我不會的,弗伊布斯。你想知道什么?” 作為經(jīng)常接觸弗伊布斯,在常規(guī)提問中扮演提問者和他談心的研究員中的一個,拉克斯博士和她的同事們會共享彼此的提問大綱以及小男孩對他們提過的千奇百怪問題匯總。雖然不是參與了對他的基因的編輯,把他從水箱中撈出來的那二十三個最初成員,但拉克斯博士加入的也不算晚。這么多年下來,可以說,她對弗伊布斯的了解并不比她那些資歷更老的同事們淺薄多少。所以,男孩不可能問出什么超出他們的預(yù)設(shè),真能惹惱她的問題。 “我想知道,羅莎琳德,”弗伊布斯注視著她,“你是不是一直在模仿艾達。” 幾秒種后,弗伊布斯說:“你生氣了,羅莎琳德?!?/br> 羅莎琳德放下棉簽。 “我沒有模仿艾達,弗伊布斯。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你知道后會更生氣的,羅莎琳德?!?/br> “……我不會,弗伊布斯。告訴我你的想法?!?/br> 哨兵用他那雙淺綠色的眼睛觀察著她。 “羅莎琳德,”他說,“我感覺,非常無聊。我認(rèn)為,如果惹你生氣,我可能會,感到一點樂趣。但事實上是,我還是感覺非常無聊。對不起,我隨便胡說的。你當(dāng)然沒有模仿艾達?!?/br> 水流持續(xù)不斷地從墻壁里一排排水管中流過。 “弗伊布斯,永遠(yuǎn)不要和我們說謊,還記得嗎?”羅莎琳德的語氣非常嚴(yán)厲。 “我沒有說謊,羅莎琳德?!?/br> “那么再重新回答我一次:你剛才為什么要觀察我?” 哨兵沉默了幾秒,接著回答:“對不起,羅莎琳德,我剛才說謊了。我沒有在觀察你,我是在思考怎么讓你生氣?!?/br> 聽他承認(rèn)錯誤后,羅莎琳德感到自己的慍怒又被一種想笑的沖動取代。她抓起少年的手,開始處理他手腕上的挫傷。她開口,語氣和緩下來:“剛才盯著我,是故意想嚇到我,對嗎,弗伊布斯?” “那么簡單就把你嚇到了,我本該覺得有趣,”弗伊布斯說,“我卻感覺不到有趣。真無聊?!?/br> “這就是鈍化劑?!?/br> “我討厭鈍化劑?!?/br> “哨兵們都討厭鈍化劑,但一個優(yōu)秀的哨兵必須要學(xué)會如何使用它,利用它的效果。我聽說,上午的精神力對抗訓(xùn)練,你的成績非常好,甚至比你不用鈍化劑時還要好。” “因為他們適應(yīng)得太慢?!?/br> “哦,這么說你適應(yīng)得很快咯,弗伊布斯?” “是啊。感覺就像變回普通人,不新鮮,反而還覺得熟悉?!?/br> “一般哨兵第一次服用鈍化劑后,都會有一種明顯的,身體和思維脫節(jié)的感覺。你沒有嗎,弗伊布斯?” “我……我有?!?/br> “和我詳細(xì)談?wù)劙?,你的所有感受。?/br> 少年花了點功夫仔細(xì)回憶,然后才開始回答:“剛開始,我感覺自己變回了普通人。我變得鈍感,遲緩,遲鈍。我感覺自己像在經(jīng)歷一場持續(xù)不斷的疏導(dǎo),我被清空了。對抗練習(xí)開始時,我感覺我可以看清,但反應(yīng)不過來;稍后一會,我感覺我可以反應(yīng),但我的身體跟不上;再稍后,我基本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體。那時候大部分別人還沒有,所以我憑借這種優(yōu)勢打贏了幾個原來我打不贏的哨兵。然后我試圖像重新支配好自己的身體一樣,支配好我的精神體。但是我發(fā)現(xiàn),非常困難。雖然,他們好像也非常困難。每個人的精神體看起來都昏昏欲睡,懶懶地一動不動。訓(xùn)練的教官于是讓他的精神體襲擊了我們。被襲擊的時候,我感覺好多了,我的水母能跟上我了。但是,等到訓(xùn)練結(jié)束,它又變回了原樣……它很遲鈍?!?/br> 他說到這里,仿佛有點恍惚,眼睛不再注視羅莎琳德的臉。 “這是正常的?!绷_莎琳德告訴他,“即使是經(jīng)常使用鈍化劑的哨兵,剛剛進入這個狀態(tài)時也很難讓自己的精神體保持敏捷和靈活。第一次使用,能做到這種程度,你非常好,弗伊布斯,不愧是我們的驕傲?!?/br> 聽到她的夸獎,年輕的哨兵沒有什么反應(yīng),就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一個地方,羅莎琳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猜也許他在盯他自己的精神體。 這時候,診室的門被打開,是雷古拉。研究員看到向?qū)?,很高興,正要打招呼,向?qū)s面色一變,厲聲說:“弗伊布斯,放開!” 羅莎琳德剛剛已經(jīng)處理完了男孩手腕的挫傷。此刻,弗伊布斯坐著,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一只手放在膝蓋上,總之身體沒有哪個部分在抓著羅莎琳德。 作為研究領(lǐng)域是哨兵向?qū)茖W(xué)的科學(xué)家,羅莎琳德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收回你的精神體,弗伊布斯。”雷古拉說。 “很困難,”哨兵回答說,“它不想動。請放開我,我保證,我不會攻擊你,或者攻擊羅莎琳德?!?/br> “向我解釋你的行為,”雷古拉說,“你剛才打算干什么?” “羅莎琳德詢問我服用鈍化劑后的感受,我在誠實地回答她。為了更準(zhǔn)確地回答我此刻對精神體的支配能力,我進行了現(xiàn)場測試——” “誰允許你讓你的精神體纏住一個普通人的頸項,保持一個隨時都能對她進行足以造成神經(jīng)損傷的精神攻擊的狀態(tài)?” “我沒有那種打算。我知道自己不會傷害羅莎琳德。請讓你的貓放開我?!?/br> 年長的向?qū)ё哌^來,一只手搭在哨兵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舉起。 “放開你的屏障,弗伊布斯?!崩坠爬f。 “你的貓讓我感到威脅,我放松不下來?!?/br> “你服用了鈍化劑,弗伊布斯。你現(xiàn)在可以放松下來?!?/br> 哨兵淺綠色的眼睛微微移動,視線從羅莎琳德身后,那個研究員并不能看到其存在的漆黑的水母上,移到了研究員臉上。他還在觀察她。研究員意識到。 “……給我點時間。”哨兵嘟囔著。然后在某個時刻,他的手指猛然張開,又攥緊。 “放松,弗伊布斯?!崩坠爬f。然后向?qū)柹诒骸澳阆胍獋α_莎琳德嗎?” “從沒有任何一刻有過這樣的念頭?!鄙诒卮?。 向?qū)侵慌e起的手做了一個手勢,它的含義是:真話。 “你為什么要做出危險舉動,弗伊布斯?”羅莎琳德問。 “我以為那會很有趣。但是看來我低估了鈍化劑的效果,它讓我感覺什么都很沒趣,什么都無所謂?!?/br> 真話。 “做我們明白告訴過你不可以做的事,既不有趣,也不會無所謂,”雷古拉說,“如果恰好有別的哨兵或者向?qū)н^來,會有非常嚴(yán)重的后果,這件事會被添油加醋報告給塔,到時候,你很可能被一輩子限制在實驗區(qū),知道嗎?” “我很抱歉,”假話,“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真話。 “弗伊布斯,我們會包容你的個性,但是,永遠(yuǎn)不要試圖邁過我們給你設(shè)的那些底線?!?/br> “我這次也沒有,雷古拉,”弗伊布斯說,“我沒有傷害羅莎琳德。我永遠(yuǎn)不會在沒有得到命令的情況下,主動傷害任何人?!?/br> 真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