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羅娜站在他面前，手掌比著自己的頭頂，接著平移。她的手掌大概在弗伊布斯胸骨柄的位置。

    “可惡！”哨兵說，“你怎么長這么高了！”

    “你很快會追上他的，貝羅娜。”她的向?qū)дf。

    “她才不會追上我，馬庫斯，”弗伊布斯得意地說，“她是女孩，我是男孩。就算她和我同齡，她也不會高過我?！?/br>
    他發(fā)現(xiàn)這句話對貝羅娜造成了遠(yuǎn)超他估計的打擊效果，女孩的眼圈居然一下子紅了。奇怪，他心想，貝羅娜什么時候這么脆弱了？

    “啊，弗伊布斯……”黛安娜過來拉住他的手。她告訴他：貝羅娜知道了一件事……她永遠(yuǎn)不能像你一樣去S級哨兵訓(xùn)練營受訓(xùn)……

    弗伊布斯詫異地看向黛安娜。貝羅娜比他小了一歲多，但覺醒成為哨兵只比他晚幾個月。貝羅娜的基因組合是為了讓她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向?qū)В犃ι踔劣邢喈?dāng)嚴(yán)重的缺陷。她覺醒成為哨兵，當(dāng)然怎么也追不上從一開始基因組合就是向著最好的哨兵設(shè)計的弗伊布斯。不過，他們的制造者們一直鼓勵她去追，并且，時刻用她提醒弗伊布斯，貝羅娜并不比你差多少，如果你稍加懈怠，哪怕你是完美的一百，你也會被不夠完美的九十六超越。

    他在大半年以前精神力突破到S級，不滿十四歲。貝羅娜看起來十四歲以前晉升S級無望，但是十五歲之前突破到S級，還是十拿九穩(wěn)的。

    她為什么去不了？她雖然是不夠完美的“弗伊布斯”，但她是和“弗伊布斯”差距最小的貝羅娜。赫爾海姆為什么不想去炫耀她？

    他正在頭腦里飛速思考的時候，黛安娜思維遲緩的心聲慢慢流淌進他的腦海里：

    ……因為，她是女孩，S級哨兵訓(xùn)練營不接受女哨兵。

    確實哦，他沒在岸邊看見過女哨兵，連教官隊伍里都沒有女哨兵。那里的女性只有女向?qū)Ш团t(yī)生。

    貝羅娜似乎看出黛安娜和他說了什么，表情里的受傷霎時變成了惱怒。

    “別以為我會就此認(rèn)輸！就算我去不了——我也不會被你甩遠(yuǎn)的！”黑頭發(fā)的哨兵對他說，“戴維斯告訴我，那個基地教的所有技巧，他都會教給我！”

    “那里確實沒教什么新鮮東西，”弗伊布斯說，“除了去曬黑了點，得不到什么?！睍窈谑邱R庫斯一見到他后脫口而出的話。

    貝羅娜露出一副非常詫異的模樣。弗伊布斯意識到，他原來不會說這種話。原來，像貝羅娜剛剛那樣說，他就會告訴她：戴維斯是在安慰你，有些東西只有去了才知道，而你就是去不了去不了因為你是女哨兵去不了哈哈哈。

    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改變，以及這種改變可能是在岸邊的半年集訓(xùn)帶來的，讓他感到些許不自在。他決定轉(zhuǎn)移話題。

    “達(dá)芙妮和奧瑞恩怎么還沒到？”他扭頭看向自動門，“他們不是經(jīng)常最先到嗎？”

    達(dá)芙妮在做手術(shù)。黛安娜告訴他。

    “達(dá)芙妮訓(xùn)練時受傷了？”他問。

    不，弗伊布斯，她在進行一個復(fù)雜的治療，如果成功，她就有能力說話了。

    “達(dá)芙妮學(xué)說話去了！”貝羅娜說，“等你再見到她，當(dāng)心點，弗伊布斯，她可以靠自己而不是非得靠奧瑞恩轉(zhuǎn)述就能罵你了！”

    弗伊布斯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覺得，好煩人。他們干嘛治她？一開始不是有意把她的基因設(shè)計成讓她說不了話的模樣的嗎？

    “那奧瑞恩學(xué)什么去了？”他問。他感覺半年不見，這里變化還挺大。說起來，以前公海不會讓這些小哨兵和小向?qū)г跊]有研究員或者教官看管的情況下呆這么久的。

    奧瑞恩去陪達(dá)芙妮了。黛安娜說。

    哈？什么意思？做手術(shù)需要陪嗎？

    他沒有掩飾他的困惑，于是旁邊的馬庫斯開口說：“奧瑞恩擔(dān)心達(dá)芙妮。”貝羅娜的向?qū)н^來抓住弗伊布斯的另一只手，他的心聲出現(xiàn)在弗伊布斯的腦海里：那好像是一個很復(fù)雜，有一定危險性的治療方案，有好幾臺大手術(shù)，全身麻醉。奧瑞恩害怕得無法進行任何訓(xùn)練，所以博士就讓他去陪達(dá)芙妮了。

    弗伊布斯知道后心想：奧瑞恩果然好弱啊，這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接著他又想：如果讓奧瑞恩去那個基地接受訓(xùn)練，奧瑞恩一定第一天就哭著要求回來找達(dá)芙妮吧。

    貝羅娜抱起手臂，冷傲地哼了一聲。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對自己的向?qū)Р恍家活櫍　彼龑λf。

    “啊……貝羅娜……”黛安娜笑笑，“也沒有到‘不屑一顧’這種程度吧……”

    “弗伊布斯，不愛自己向?qū)У纳诒褪且粋€不合格的哨兵！”貝羅娜卻沒有理會黛安娜，繼續(xù)說。

    弗伊布斯聽見馬庫斯在他心里說：她說的沒錯，弗伊布斯，你對黛安娜太——

    他甩開他的手。

    “你又不是哨兵，馬庫斯，少來指教我。”他對他說，然后他轉(zhuǎn)向貝羅娜，“等你什么時候強過我，你再來評斷我是不是‘不合格’，貝羅娜?！?/br>
    不需要情商來判斷，這是一個在課程里被教授的知識，如果你當(dāng)著一個哨兵的面，粗魯?shù)貙Υ南驅(qū)?，并且挑釁他本人，你就會得到這種結(jié)果：

    黑發(fā)哨兵的精神體一下子躍出來。

    “想打架嗎，弗伊布斯？”她和她的黑蛇一起瞪著弗伊布斯。

    現(xiàn)在，這里正好沒有大人，就算正有教官站在門外隨時準(zhǔn)備沖進來，趁他們沖進來拉住他和貝羅娜前的這點時間，也足夠他和貝羅娜打一架，而他會贏。以前他就會贏，一直都是他贏。

    弗伊布斯感覺黛安娜攥緊了他的手。

    不要打，弗伊布斯。她說。

    當(dāng)然，他不會打。這應(yīng)該是一個測試，測試他是否遵守紀(jì)律。

    “我現(xiàn)在是S級，”他對貝羅娜說，“我不和A級打?！?/br>
    馬庫斯長舒一口氣，踏出一步，擋在他們中間。向?qū)呐呢惲_娜的肩膀，又抱抱她。

    “弗伊布斯，”貝羅娜收回了她的蛇，攥住了她的向?qū)У氖郑拔冶饶銖?。將來，你會比我弱。你才是那個不夠完美的哨兵——你完全不懂愛?！?/br>
    *

    一個哨兵是否合格，是否優(yōu)秀，決定權(quán)不在貝羅娜。從弗伊布斯得到的獎勵和待遇來看，第九區(qū)認(rèn)為弗伊布斯合格且優(yōu)秀。

    有一天，博士帶他離開第九區(qū)，去參加一個宴會。那里大部分是哨兵向?qū)?，少部分是普通人，大部分是年長的人，少部分是年輕的人。那里很無聊，需要弗伊布斯說話的時候不多，年輕的哨兵大部分時間都在走神，試圖從宴會廳現(xiàn)場演奏的樂手的樂聲里分辨他們動作時禮服布料摩擦的聲音，或者從空氣里輕微的味道判斷菜品（因為這里有很多哨兵，菜品味道都很淡，很考驗嗅覺）。

    大人們的聊天都不值得聽。每一個過來和赫爾海姆攀談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流程，首先夸獎一下弗伊布斯，然后恭維一下赫爾海姆，最后展望一下他們和博士合作的美好前景，唯一一次弗伊布斯回神是因為他看見了他的一位長期教官——戴維斯跟在一個人身邊。不過戴維斯和他一樣，沒說太多話，主要是戴維斯旁邊的那個上了年紀(jì)的哨兵和弗伊布斯旁邊的赫爾海姆在說話。弗伊布斯看著戴維斯，他的老師歪歪頭，眨眨眼睛，對他笑笑。他回第九區(qū)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戴維斯，其他教官說戴維斯目前有別的任務(wù)抽不開空來第九區(qū)給這些孩子授課。不能親自告訴戴維斯他完成了他給他的那個目標(biāo)的消息，弗伊布斯是有點遺憾的。

    沒過太久，戴維斯跟隨的那個哨兵結(jié)束了和博士的談話。從頭到尾，弗伊布斯和戴維斯說的話只是，他們在恭維彼此，戴維斯是他最喜歡的教官嗎？是的，因為戴維斯是教官中最強的。哈哈，弗伊布斯也是他教過的最好的學(xué)生。弗伊布斯很聰明，學(xué)什么都很快，具備一個優(yōu)秀哨兵應(yīng)有的一切素養(yǎng)。

    戴維斯說他相信弗伊布斯將來會超越他。

    回去的路上，赫爾海姆告訴弗伊布斯，戴維斯旁邊那個人就是總塔的指揮官。贏得長官的欣賞能幫助哨兵在精神力之外的領(lǐng)域得到晉升，而目前，赫爾海姆說他確信，弗伊布斯贏得了多位長官的欣賞。

    博士問他有什么感受。

    “挺無聊的。”弗伊布斯誠實地回答博士。

    博士笑了。

    “這可是使你擁有社會地位的至關(guān)重要的第一步啊，弗伊布斯?！?/br>
    是的，他知道這個宴會里大概都是些什么人，他被帶來參加這個宴會有什么內(nèi)涵，對他有什么好處，畢竟他不是白癡。

    “我不是說我不想來，我很感激你帶我來，赫爾海姆，”他說，“但你問的是感受，而我的感受就是這樣?！?/br>
    成為最優(yōu)秀的哨兵的所有光輝燦爛的一切，實現(xiàn)的過程是這樣瑣碎卑微。

    “這就是社會運行的方式，”博士說，“就像造成不適的訓(xùn)練，就像突破極限的測試，就像——”赫爾海姆輕笑一聲，“就像服用鈍化劑。很討厭事情，但是必須做，因為你可以利用它們帶來的好處，完成你的目標(biāo)——做你想做的事，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br>
    這是一套翻來覆去，用不同的語句，一直不斷地重復(fù)給他的道理。他早就明白了！不需要大人們一再講授了！弗伊布斯抱起手臂。今天，膩煩之余，他卻突然有了點前所未有的想法。他看向博士。

    “你想做的事，想得到的東西是什么，赫爾海姆？”他問。問出來后，他自己立刻回答了自己：博士想做的事，當(dāng)然就是研究咯，博士想得到的東西，當(dāng)然就是最完美的實驗成果咯！

    他看到博士愣了一下，好像博士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對他問這個問題。難以置信——博士一向是，什么都超不過他預(yù)料的樣子。

    “你成長了，弗伊布斯?！焙諣柡Ｄ氛f?？墒歉ヒ敛妓挂活^霧水，不明白自己哪個方面成長了什么。

    博士沒有解釋。他回答弗伊布斯的問題：

    “我想做的事，就是我在第九區(qū)做的所有項目，和將要做的所有項目——揭開哨兵向?qū)У纳鼕W秘，揭開所有我沒有答案的關(guān)于生命本身的謎題。”

    年輕的哨兵心想：這話濃縮一下大意，就和他猜的一樣嘛！

    他等博士繼續(xù)用很多恢弘的詞來闡釋他剛才猜的第二個答案，成果。

    “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哈哈，男孩，”博士揉揉他的頭發(fā)，“是愛?！比缓蟛┦啃α?，笑得像一聲嘆息，“我得到過，后來失去了，后來又得到，后來又失去，后來……后來我遇到了最讓我珍惜的那一份愛，可最后，我自己放棄了她?！?/br>
    弗伊布斯感覺迷惑。

    “我不理解，赫爾海姆，”他說，“你說這個項目的核心是愛，你一直希望我愛黛安娜，但是你明明自己就……那你為什么堅持覺得我應(yīng)該愛黛安娜？”

    赫爾海姆微微一笑。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男孩。生命最讓我著迷的就是，有些問題，我說不出它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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