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點小風波
調(diào)休的第一天池月坐在她位置里,評價:“你臉色很紅潤啊?!?/br> 齊佳大驚失色。對方很放松,把她的圓珠筆在桌上彈著玩:“去哪了,有意思嗎?” 她嘴硬:“就…在家跟我媽呆著,沒什么意思?!闭f罷捂著手機檢查朋友圈分組,池月分在“主任辦同事”,必然看不到她精心P的九圖。她更有底氣了,反問:“你呢?十一回家沒?” 她意識不到這個問題并不得體,她總是不自覺地展示土著小姐的特權(quán),比如,她不需要在節(jié)假日搶票擠車來回。 這給她帶來了不少無形的阻礙,沒有人教過她這一點人情世故。 池月保持著笑容:“今年么,就不回去了,等過年再說吧?!?/br> “哦…”她站在工位旁邊,這個姿勢像是她在給池月匯報工作,怪不舒服的。 “提醒你,樓下裝了刷臉機,以后早上打卡沒那么容易逃?!彼谄罘残÷暤摹耙馈敝猩炝藗€懶腰,拍拍她的身側(cè),“好了,王總約我開會,我先過去了?!?/br> “嗯…好運。” “好運?”她轉(zhuǎn)頭,笑而不語,把她盯得發(fā)毛才開口,“這是你的口頭禪嗎?” 齊佳能夠感到那股隱秘的尷尬,同性之間總要保持表面客氣,她避開池月的眼睛:“我是隨口…下次不這么說了?!?/br> “瞧你。”她笑了笑,擺手離開,路過祁凡的桌子,她敲敲:“我的咖啡呢?” “早做好了,給阿姨倒杯卡布奇諾?!鞭k公室的膠囊主要靠池月消耗,她血管里流的都是咖啡,齊佳懷疑她每天能不能睡著覺。 池月并沒有感謝他,執(zhí)著杯子揚長而去,祁凡是毫無脾氣的好男孩,他身上兼具開朗和溫和,他很好地把握著體貼和玩梗的平衡,讓所有人都喜歡他甚至擁護他。他和池月拜拜,即使她完全不做回應。 他的臉很英俊,她總?cè)滩蛔∮眠@張帥臉代年下劇情,她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人就有性癖,連王總都會買小玩具…啊哈。不要小瞧小人物,區(qū)區(qū)快遞員能獲得很多一手情報,這是她的快樂源泉。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她原本是很有分享欲的,但她媽諷刺她、孫遠舟不搭理她, 久而久之她變得沉默,她想王總喜歡她或許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她的嘴特別嚴。 一旦做了保守秘密的邊緣人,立刻變成公用 垃圾桶,無論什么秘密,餿的臭的都往她身上倒,倒完垃圾后還要確認:“你不會說出去吧?” 她盯著祁凡的背影,他沒有給她倒過苦水,他只能看到事情積極樂觀的一面,讓所有陰暗逼自慚形穢。 她默默躲在擋板后面,等池月的鞋跟聲徹底消失,她才開口:“我節(jié)前給你布置的新規(guī)范寫完沒?” “嗯?” 這個“嗯”很精髓,頗像老師她問她作業(yè)在哪,她“嗯?”的下一句必然是“忘帶了”。 果然,他揉了揉額頭,懊惱地低聲說:“我今天加班寫?!?/br> 真誠的愧疚打動了她,犬塑的即視感讓她自我懷疑:難道是她記錯日子了? 她專門翻聊天記錄。 “沒事,你回去弄吧,但明天下班前一定要給我,別再忘了?!彼苌儆妹畹目谖侵v話,她欠缺向下管理的能力,她迄今最大的頭銜是衛(wèi)生委員。 天陰沉沉,中午一起吃飯時池月心情明顯不好,平時她負責控場,今天沉默不語,齊佳猜測是王總跟她說了什么,但這也不是她該問的。 池月洗杯子時心不在焉,沒注意有人在身后,撞到險些把水灑在她身上,祁凡箭步擋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茶水間的,一道水漬濺在他短袖上,U形印花變成Y,他接過池月的紙巾:“不是事,剛才和二樓幾個打羽毛球去了,本來也是要換的?!?/br> 汗水打濕布料,貼在他身上,印出年輕男孩肌rou賁發(fā)的輪廓。 “你還好吧?”他側(cè)身問,和兩個異性拉開一段距離,畢竟他身上有很大的汗味。 齊佳手里捏著一迭紙巾但沒能遞出,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她本來是想洗個蘋果吃,蘋果引發(fā)的慘案。她圓場說:“我呆會削好了給你們拿過去?!?/br> “你沒事?”祁凡又問了一遍。這回是直視她問的。他時而有種執(zhí)著較真的勁,他又不瞎,她有沒有事他當然能看出來,“我很好,謝謝…”她匆匆離開,走到走廊才發(fā)現(xiàn)水果刀忘拿了,只能沒臉地折返。 池月和祁凡正在四目相對,兩個愛笑的人誰都沒有笑,事實上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祁凡拉著臉的樣子,他的人設(shè)是鮮衣怒馬那掛的。 “…對不起,我拿刀,不是,水果刀?!眱扇送瑫r轉(zhuǎn)向她。 “真是太可怕了。”她一腔吐槽無處發(fā)泄,在聊天框里給孫遠舟打到飛起,“我覺得他們肯定是背著我說我壞話,我在這邊呆不下去了!” 一條長長的消息發(fā)出去,大概十分鐘后他回:“在忙,回家說。你先工作?!?/br> 她手賤打電話,被他掛了,一抬頭,正好對上池月給她發(fā)標準手冊,情急之中她做出孫遠舟式的平靜凝視。這種眼神一般人可學不會。 “我臉上有什么嗎?”池月摸自己的鼻尖,以為是出油妝掉了,她每天堅持粉底加散粉加定妝,親測暴雨來了也不脫。 “哦…沒事,就是,我這邊新規(guī)還沒寫完,我晚點給你?!?/br> “是你沒寫完還是祁凡沒寫完?” 齊佳搖搖頭,她們相視一笑,分開后笑容也消失。 “你不用給我匯報,咱倆是平級,你應該去跟王總說?!彼q豫一下,但還是繼續(xù),“祁凡是你的人,不歸我管,你要自己管好他?!?/br> 每個字拆開都很正常,組合在一起,就像長了尖刺,直扎她的屁股。鐵飯碗的小單位,工作做不好沒關(guān)系,講究和和氣氣,她好我也好。齊佳點了點頭,她習慣做先退后的那個。 池月突然問:“你帶傘了嗎?” “啊?!?/br> “晚上下雨,你要是沒帶,去我柜子二層拿?!币幌伦禹斔忠幌伦邮竞?,她摸不清,池月今天是吃錯藥了,還是被王老虎噴個狗血淋頭,最好是后者,她倆是隱性競爭關(guān)系,誰先出頭,誰就先從主任辦跳出去。 下午四點半開始降小雨,天也早早暗沉,池月有點私事提前走了,天氣預報六點降水驟增到80%,她問孫遠舟能不能來接她,他說他還在開會。 開開開,開一百年。 她是個大人,她可以打車,或者借池月的傘坐公交,她長著手長著腳,但就要打擾孫遠舟。 自從跟他在外面玩了一圈,呃,有一半時間都在縱情亂搞,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近了,越強烈的歡愉帶來更空虛的賢者時間,令她更加懶得體諒他。 距離產(chǎn)生美,她可以遠遠地望著一個虛影去幻想,并且付出賢妻的行動來貼補這份幻想,從虛到實,孫遠舟變得普通起來,她就看他不順眼了。現(xiàn)代人多少有點親密關(guān)系恐懼癥嘛,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她希望孫遠舟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該消失的時候消失,什么是“該”肯定由她說了算。 “喂…” “我剛從設(shè)計院出來,你是不是沒帶傘?!?/br> “嗯,你什么時候來啊?!?/br> “現(xiàn)在不行,八點。”他沒有問她為什么不帶傘,或者為什么不想想別的辦法,“八點吧,你就先在那待會?!?/br> “太晚了…” “再早不行,我要送這邊幾個人去機場?!北澈笥腥私袉尽皩O工”,他匆忙說,“看你。先掛了?!?/br> 她坐回位置里,剛關(guān)上的電腦又重新打開,她敲了一會周報,一般,她從周一就開始編周報,每天擠牙膏憋出一點,到周五正好寫完。 雨點打在玻璃上,同事陸續(xù)離開,祁凡沒有走。 “你不回嗎?” “哦,組長?!彼癖唤行阉频?,“我新規(guī)寫著了?!?/br> “不用趕,明天給我就行。晚上大雨,你趁現(xiàn)在趕緊回去來得及。” “我還是坐這寫吧,一回家我家貓上躥下跳的,根本沒法干活。”他繼續(xù)敲字,“再說我家離得近,不多會就到了,方便?!?/br> “辛苦,那你忙…” “你呢?”他笑一下,“等家屬來接呀?” 她點頭。 “你們關(guān)系真好?!彼舾械哪X子立刻幻視語焉不詳?shù)哪芯G茶,但祁凡太正經(jīng)了,他說完就回到電腦上工作,不期待從她這里獲得什么回復。 走廊的燈是聲控,久久安靜就滅了。兩個人坐在同一屋頂下,互相不說話,戴上耳機只有鍵盤聲。 孫遠舟晚到了幾分鐘,很稀奇,他只會提前不會遲到,機場來的路上積水事故,堵了很久。他讓她下來的時候,她的周報都已經(jīng)編到周叁如何如何。 “嗯。那我也正好走了?!逼罘惨财鹕恚路饎偛攀窃谂阒影?。她總不能說“別啊你坐著繼續(xù)干”,成了黑心領(lǐng)導見他住得近大力薅羊毛。 “你寫完了?”她隱晦地問,他沒聽懂,“還剩些,我早上提前來核?!?/br> “行…一起吧?!?/br> 他用橫屏給她分享他的貓,一歲的美短男孩,在他爸懷里滾來滾去,他爸是不顯年齡的老同志,打扮很新潮。 祁凡是本地男孩,日子自然是舒坦的。他教養(yǎng)很好,熱心但不輕浮。他撐開傘,恰到好處的身位,舉過她頭頂。國慶橫幅已經(jīng)全打濕了,冷風竄進她脖子里,沒看路,一腳踩進水坑里,濺起一灘臟水。 “抱歉抱歉?!彼s起來,他于是又把傘在往她那邊移一點,半截肩膀露在雨水里,笑:“你道歉干嘛。今天我是犯水忌了,身上離不了水?!?/br> 大門口的伸縮門就留了個小縫隙,師傅打開保安室的小窗戶:“快遞!”必須高聲才能在雨里聽清。 “王總回了,明天我再拿,謝謝!先走了!” “就等你們那屋燈滅呢,行了,我關(guān)門了?!?/br> “師傅早點休息啊?!逼罘矌退P(guān)上窗。手臂被淋濕,水滴順著手肘流到手腕。 孫遠舟的舊雪佛蘭打著雙閃停在路邊,他看見她過來,拿著傘下車。 齊佳自覺地離祁凡更加遠,兩人都靠邊挪,一把傘,竟然打不著人了。 孫遠舟面色平淡地看著兩個扭捏的人。 “您好?!逼罘差h首,他也點點頭回應,把傘向前推,示意她進來。 她鉆到孫遠舟那邊:“這個是我同事,祁凡。我、嗯,我家這位…” “孫遠舟?!彼詧蠹颐?。誰都沒有細講是哪幾個字,這在他們之間并不重要。 “你好?!?/br> “你好?!?/br> 祁凡一身灰色短袖短褲,戶外牌子,讓他看起來更年輕了,幾乎要和穿著習夾克的孫遠舟隔代?;乙路竦籼貏e明顯,肩膀一大塊深色的洇痕。 “有勞你了?!睂O遠舟道謝,他擺手,小事一樁。 “有紙巾嗎?我擦擦?!?/br> “哦,有、有!” 她從包里一通亂翻,方形小包紙巾被壓得癟癟的,只剩一張。 “車上有。”孫遠舟讓她拿著傘,打開副駕的門,壓低身體臥進去,把座前的紙抽拿出來,“您拿走?!?/br> “行,”他舉了舉,對她說:“請你喝飲料?!?/br> 他退到人行道上:“好了,齊佳,回吧,我也走了。” 組長,謝謝。 “你住附近嗎?我們送你一路?!睂O遠舟提出,但由于他語氣一點也不殷勤,聽起來非常像敷衍的“有空您來”。 “不用。這么客氣。”祁凡擺手,讓他們上車,“很近的,你們走吧,不麻煩了?!?/br> “齊佳,一定明天給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好…” 孫遠舟沒有目送,他讓她在傘下上車,自己繞到主駕,直接點火上路。 車從祁凡身旁掠過,因為貼著防窺膜,里面情形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見,齊佳猶豫要不要打開車窗對他致意,最后還是算了,把他遠遠落在車后,變成后視鏡里的一個點消失。 “明天給你什么?” “???”她正在把濕掉成捋的發(fā)尾順開。 “他剛才說明天給你。是什么?”他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去撿飄下來的機場停車票。齊佳是眼里沒有活的人,哪怕票據(jù)就在她腳邊,只要他不請求,她必然視若無睹。 “哦,質(zhì)檢管理新規(guī)范,要我交一大卷,之前說要產(chǎn)銷改革什么的…我好像跟你說過…唉上面凈整這些沒用的,改來改去績效還是那么差?!彼瞪习踩珟?,滴滴的警報音總算停了。 “我本來讓他今天給我來著,他應該是忘了,所以我讓他明天給我——”她卡殼了,問,“我是不是太苛刻了?其實王總下周才要…這么長,就算大段復用老版,也挺費勁的?!?/br> “你不是說他寫東西又快又好?!彼o靜說。 “啊?什么時候?” “是說這個人吧,嗯…祁凡?” “他應該不會記恨我吧…媽呀你是沒見他中午那個臉,拉得那么老長跟你一樣?!彼锪艘惶炝耍挾?,也容易吐露真心。 “他自己沒有做完工作,跟你苛刻有什么關(guān)系。”他接道,“你公事公辦就行了。” “我覺得,最難做的,就是中間不大不小的領(lǐng)導?!彼锌?,“你比喻得太恰當了,這撥人就像媳婦,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子女要顧著,夾在中間兩頭不討好,光受氣!” 別看孫遠舟話少,他時常蹦出一些犀利的東西,還挺黑色幽默。 “是不是?孫主任?”她逗他,“你怎么這么精辟啊?!?/br> 他搖搖頭。有些事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娛以自嘲了。 雨刷呼呼搖擺,但掃不走越來越大的雨,但她打定主意要回她媽那,跟孫遠舟泡久了,她想她媽,心里希望老太太來罵她。 她媽還發(fā)給她好幾條快遞取件碼,這個天怎么取,多放一天柜子也就五毛。 “我給你掏嘛…” “你買一個破抹布有什么著急用的,放放能怎么樣? “好了我不說了,你把衣服收了?!?/br> 她媽立刻大叫:“用的著你提醒我!” 她氣得撂了通話,突然問:“你這身怎么回事?”她盯著孫遠舟。 習夾克是付國明最新的審美,凡是陪同開會人人都得配合穿著,成峻每次套上都要低著頭走路或戴上口罩,生怕熟人打個照面,故意說:“喲,這不是小成嗎,怎么變老成啦!” “沒來得及換?!苯裉烊ピO(shè)計院跟人撕逼,撕完了還要殷殷把人送上飛機。 “也濕了啊…”她拍拍他,“你今晚去我媽那住吧?!?/br> “不去?!?/br> 哪有女婿和岳母呆的。 “你就睡我屋里。”她興致沖沖,“這個點我媽就該睡了,她門一關(guān),你在外頭洗澡啊什么都不妨礙?!?/br> “你媽知道嗎?” “她歡迎死你了!” “…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