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臉上幾分不耐煩，打斷張皇后，“皇后所言朕知道，無非是不符合禮數(shù)罷了，但人生壽夭難期，若太子有不幸，自要有其它打算?！?/br>
    言為心聲。

    慶帝若無心廢立，如何能說出太子夭折的話來。雖此宴是家宴，也足夠觸目驚心。

    但又有那個做母親的愿意聽此等言語，慶帝是皇帝，難不成就不是父親不成？張皇后臉色沉沉雙手顫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臉上的神情。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按在冰冷的手背上。張皇后回頭，對上陸珵一雙淡然的眼睛，他微微搖頭，臉上神色清冷平和。

    叉手行禮。

    “自周以來，皆子孫相繼，不立兄弟，所以絕禍亂，此乃源本，父皇當(dāng)所知。”

    陸瓊在一側(cè)喊神色郁郁：“父皇！兒臣如何就會禍亂源本，四弟此話誅心！”

    慶帝抿了下唇，將視線投向陸珵，哼笑一聲：“說起這個，信王妃賢明端重，孕育皇嗣。信王府弄璋弄瓦，門庭熱鬧。倒是東宮冷落啊，你是國之儲君，照常理乃是代朕千秋萬代之人，迎娶太子妃確也該提上日程?！彼捳f到這里又看向張皇后，“星榆不上心，你這做皇后的也該上些心，別到時候真有什么…”

    他話似完未完。

    張皇后如何聽不出他的意思，知事已定局。手一緊，按住心頭翻騰情緒，斂目沉眉道：“是臣妾的錯?！?/br>
    一旁長公主陸云落突一聲輕笑?！笆裁村e不錯的，太子殿下已加冠，自然自用不得多久便是好事將近。何必因這一點(diǎn)小事在宴會上說這說那，又不是在御史面前，本就是家宴，何須分辯這些，陛下，您說是不是？”

    慶帝臉上神色緩和幾分：“阿姊說得是，行了。今日家宴，別的閑話以后再說?！?/br>
    眾人稱是。

    既是家宴，慶帝賜酒自無不飲的，信王志得意滿自多飲幾杯。到散席之時又得了恩典歇在宮中，高興的連路如何走都分辨不清。

    散席之后陸珵出宮，景三見他身有酒氣，神色倒是淡淡的。

    問道：“殿下，回東宮嗎？”

    陸珵一時未語，半晌搖頭望天。

    有晚風(fēng)吹來，風(fēng)帶著沉沉的艾草味道，這種熱辣嗆人的味道都比宮中的燃的貴重香料要強(qiáng)上許多。

    天幕灰藍(lán)，殘云旁落著幾片鉛灰色的云。

    他唇角輕勾，突輕輕笑了一聲。

    “今夜星子不錯?！?/br>
    景三抬眼望，先揉了揉眼睛，又滿臉莫名其妙地看陸珵。

    問題是，今夜沒有星星啊。

    他正思忖這些，聽見陸珵道：“去宗正寺。”

    --

    宗正寺牢房底層。

    周營靠著茅草墊，望著房頂一扇小小的窗，眼睛佝僂，迎風(fēng)流淚。

    他原在吏部牢房中，有那王大人照拂日子過得倒也還算湊合。后來不知如何便轉(zhuǎn)到了宗正寺中。他在此地待了短短半月，他就已瘦了一大圈，算得上是形銷骨立了。

    若不是得了大人口令，他未必能撐得下去。

    獄卒開了牢房門，端進(jìn)一個干饅頭一碗粥飯，周營挪動到門前。

    外頭正有人押解了新人進(jìn)來，他瞧著那人幾分眼熟，定睛一看，見那人禿頭圓肚，腸肥腦滿，不是那吏部的王大人又能是何人？

    他大吃一驚，手里頭端著得粥碗“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一旁兩個獄卒滿臉不滿，差人打掃干凈，兀自站在一邊嘮嗑。

    “這新來的人犯倒是人五人六的，犯了什么罪進(jìn)來的？”

    “可不嘛，吏部的侍郎，多大的烏紗帽啊，聽說是犯了謀逆罪?！?/br>
    一個獄卒啊了一聲：“謀逆？！這么大的罪名，怎未聽見風(fēng)聲？”

    另一人搖搖頭：“具體的我倒是也未知，只是依稀聽見同通州什么的有關(guān)?！?/br>
    另一人不關(guān)心通州何事，只是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謀逆罪，嘖嘖，那不是要凌遲處死？”

    周營從聽見謀逆罪開始便手冒冷汗，又聽見通州二字，腳底都開始冒汗，耳聽著二人歷數(shù)謀反的十大酷刑。他彷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半晌他啪嗒一聲跪地，大聲喊道：“我要見太子殿下！罪臣……不，小人有事奏報啊?！?/br>
    ……

    ---

    伯府南苑，明月半墻。

    廊廳上懸著用艾草和百草縛成的天師像。屋里頭的小丫鬟們正剪著紅紗絹布做成纂符裹著釵頭，又有剪艾葉的。

    卞嬤嬤端著菖蒲酒和江米小棗粽進(jìn)了外廳，嘖嘖兩聲。

    “若是在并州此刻正開家宴著呢，酥山圓子蜜沙冰、櫻桃桑葚玫瑰餅，老太太還要問問姑娘這兩天家里唱什么戲瞧呢。

    伯府被小周氏把持住倒無趣。家主一大早地就跟人去北?？促慅堉廴チ?，那小周氏也是，好好的端午節(jié)，又是叫人買香料又是買布料的進(jìn)去出來，使喚地北苑的人嗆嗆的，又不知道憋著什么呢。”

    李青溦輕聲笑。

    能憋著什么呢？許是憋著怎么救那周營才是。只不過她再上躥下跳也只能白動彈，她那點(diǎn)銀子、那點(diǎn)手段能做什么呢？

    李青溦可聽說那吏部侍郎也進(jìn)了大獄，小周氏將寶押在他身上，自然焦頭爛額。

    “有得她忙呢，看不見才好，誰有空見她天天窮嘴惡舌頭的呢，煩人得緊?！?/br>
    卞嬤嬤輕笑，繞過屏風(fēng)將手里頭的菖蒲酒放在矮幾上。

    “姑娘快嘗嘗，這是趙嬤嬤上月做的菖蒲木瓜酒，釀出來在井里頭湃了三天，鮮著呢?！彼沽藥妆?，先遞給李青溦，又分給周圍幾個侍女。

    “鮮石菖蒲、鮮木瓜、九月菊、桑寄生?！崩钋鄿諟\咂了一口，又笑道，“還有燒酒，真是夠辣的?！?/br>
    “可不是呢，端午的酒釀出來都要辣的。也有回甘，能越喝越甜呢?！?/br>
    卞嬤嬤笑了一聲，瞧她面前擺著香席和戥子，一旁的泥爐正灰火慢燒。細(xì)細(xì)一聞，倒是聞著一股沉沉的梅香。此季節(jié)自然沒有梅花，這是用榅桲果子作容器與檀香、沉香、金顏香一起蒸制的香。

    卞婆子一時大奇：“喲，姑娘竟把去年的榅桲果兒拿出來做香了，去年統(tǒng)共就留了幾個，給誰制呢，這就用了？”

    “您猜？”李青溦在一旁捧著杯子喝酒，聞言笑道：“嬤嬤有打量的功夫，快幫著選選香袋打什么絡(luò)子好呢，糾結(jié)了半天了呢?！?/br>
    她放下酒杯。一手拿起個五彩玻璃珠子串成的香袋兒，一手拿起幾株五彩的繩兒在她面前比劃一下：“選什么好？”

    卞婆子看她一眼，面有揶揄，緩緩開腔：“自然是桃紅配大紅了，鮮亮嬌嫩，誰瞧了不喜歡呢？”

    李青溦唇角微抿：“什么桃啊粉的，俗氣的很吧?！?/br>
    “那就蔥綠配大紅的。”

    李青溦塞給她一把折扇：“……我算看出來，您快到一邊涼快會兒?！?/br>
    綺晴瞧著爐子，聽見瞇著眼睛直笑：“姑娘要求得倒是寬泛，不若說說這香袋送誰？或是送給哪位夫人，或是送給哪位郎君的，說的出來才好為姑娘參照參照呢。”

    李青溦紅唇微張，話未出口。

    卞婆子笑地仰靠：“若是送給郎君還是快快收手的好。誰家的好兒郎，腰間懸掛琉璃珠做的香袋，叫人看見了，不定以為是哪兒來的浪蕩子，去了正經(jīng)場合不叫打出來才怪呢！”

    李青溦舉起來瞧：“哪里就那樣不好了，這不是很別致嗎？”

    幾個丫鬟婆子嘻嘻哈哈笑開：“姑娘露了餡兒了，果真是送給郎君的?！?/br>
    李青溦耳廓泛紅，倒是回過神來，半晌笑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戴著玩的？”

    “帶著玩便不會用那榅桲香了?！?/br>
    幾人在一旁笑話她，方鬧了好一會兒，卞婆子才笑言：“郎君成日里的衣衫，不是玉白色就是淺青的。大紅的過于艷，黑的又暗，桃紅未免輕佻?！彼龔膸赘€里頭挑出石青色的，“還是這個顏色最佳?！?/br>
    李青溦眼見眾人似都曉得了，也懶得遮遮掩掩，仰靠在胡椅上，理出來線打著。

    方動了幾下，她突然停下咳了一聲，推卞嬤嬤一把：“嬤嬤你去把趙嬤嬤叫來?！?/br>
    卞婆子一愣，一時又笑話她：“還說挑顏色呢，姑娘原是不會打絡(luò)子呢。只是讓趙嬤嬤打了，算趙嬤嬤的心意，還是姑娘的呢…”

    “我會打，什么一炷香、方勝、攢心梅花、柳葉的…我就是想打個特殊的花樣呢，想叫嬤嬤教教我罷了。”

    作者有話說：

    第44章

    李青溦說到這里頓了一下, 耳廓泛紅，輕咳一聲。

    “只是，趙嬤嬤年歲大了, 我的事情她若知道了少不得多想, 不若就先不告訴她好了。”

    “聽姑娘的?！北鍕邒呓辛粟w嬤嬤進(jìn)來。

    趙嬤嬤問了她絡(luò)子的樣式, 又瞧著那顏色。一面嫌棄顏色太沉小姑娘戴著不夠鮮亮, 一邊教她。

    夜色漸沉，已至亥時。

    丫鬟嬤子們用了果子，又分了菖蒲酒，具困乏神倦, 幾個小丫鬟就勢睡在外廳的榻子上睡著。

    李青溦打錯了一節(jié)絡(luò)子, 正拆開重做。側(cè)頭看見趙嬤嬤也正倚著靠背打盹兒, 便吩咐了卞嬤嬤將人帶去側(cè)廳一齊歇著, 又叫小丫鬟們回屋睡。

    卞嬤嬤瞧見她手里頭還編那絡(luò)子：“姑娘也早些歇了吧，不必熬這一時半刻的, 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 有的是機(jī)會呢?！?/br>
    李青溦應(yīng)了一聲，卻并不怎么困

    她們走后又飲了一杯涼酒，方又打了一個多時辰，細(xì)瞧著很滿意才撂下了。

    坐得久了腰酸背痛的，她起身活泛幾下。突瞧見黑漆花架上擺放的玉山清泉。

    養(yǎng)的挺好的, 葉子倒是繁茂，只是到了落花的時候了，花盆里密密地鋪了一層的碎雪。未想, 直等到花都落完了也沒還回去呢, 也不知有沒有時間再送回去。

    她將手里頭的琉璃香包放進(jìn)荷包里, 突摸著腰間荷包里一枚骨哨, 一時微微怔忡了一下，透過半卷的竹篾簾子往外一眼。

    外頭亭階寂寂，風(fēng)動影移，燈窗外頭傳出“吱吱”的聲音，似又蟲鳴的聲音。

    李青溦思忖片刻，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待走過回廊，便看見小翠在廊道后的樹影中來回地飛，倒是攪弄地外頭樹影斑駁著，也不知在做什么。

    李青溦叫它一聲，它落到她肩膀上。

    她心里裝著事情，倒是無暇多顧它。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吩咐它：“我要出去一趟，你最好別鬧出太大的動靜，不若等我回來叫你天天睡籠子！”

    小翠探頭探腦，吱了一聲，遠(yuǎn)遠(yuǎn)地又飛進(jìn)林子中了。

    已至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