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變 第47節(jié)
一塊凍rou撲通一聲掉入水中,進(jìn)入溫水中的rou塊迅速解凍,血絲在水中蔓延。食物的腥味招來了更多怪物,那些死人般的雙手貪婪地扒住船沿,足有數(shù)十只。 “這么多……”郁岸屏住呼吸,盡量朝遠(yuǎn)離它們的方向挪,可小船被扒得傾斜,一角幾乎完全沒入水中,船上的供品紛紛沿著斜坡滑落進(jìn)水里,郁岸用力將破甲錐插到船板上,掛住身體避免被倒進(jìn)水中。 轟的一聲,郁岸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小船被猛地翻了個底朝天,郁岸連著那些凍rou供品一起被嚴(yán)嚴(yán)實實扣進(jìn)了水中,水花四濺。 溫?zé)岬乃魉查g堵塞了耳朵,好像墜入無底深淵似的,世界驟然安靜。 郁岸緊閉著雙眼,恐怕一睜眼就會看見無數(shù)僵白腐爛的尸體懸浮在身邊,用他們鼓脹蒼白的死人臉貼到近處,享用自己這份百年一遇的大型活食。 這么多人,每年分食一個小嬰兒怎么夠? 可周身寂靜,暖熱溫柔的水流承托著沉重的身體,緊閉的雙眼被什么東西照亮了,好像一團明亮的火焰在眼皮前跳動。仿佛自己墮入的并非人間煉獄,而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郁岸在水下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讓他甚至忘記了肺里氧氣將盡,瀕臨窒息。 水底碎砂之中,掩埋著一口漆黑的木棺,棺蓋偏移,縫隙中滿溢粉橙色的光芒,一只手將棺蓋推開,好似一位清晨蘇醒后慵懶推開臥室門的美人。 一團巨大的、糾結(jié)在成球形的手臂從木棺中游了出來,像水母擺動觸手,一蕩一蕩地從水底升起,它皮膚上附著一層閃爍的浮游生物,千百條手臂的手指粼粼擺動,恍若從海底升起的一輪烈陽。 小船上的供品傾倒進(jìn)水中,那些向外散發(fā)血絲的凍rou在水中漂浮,被怪物探出三只手抓住,攏回面前,在手臂生長的根部,慢慢裂開了一條血紅縫隙,縫隙中生滿鯊魚般的尖牙,那應(yīng)該是它的嘴。 rou塊被鋸齒尖牙磨碎,吞食入腹,多手怪物合攏血盆大口,繼續(xù)向前游蕩,享受著莫名其妙從天而降的美食。 郁岸驚得愣住了,腳腕忽然一緊,他才回神,腳下的白沙中伸長出無數(shù)手臂,像水草一樣隨水?dāng)[動,其中兩只手牢牢抓住了郁岸的腳腕,這些手臂大概就是多手怪物用于捕獵的觸手,抓住獵物等待那本體來享用。 人在水底被抓住就會引起本能的恐懼,郁岸拼命掙扎,慌亂中嗆了一口水,手腳攪出的大股水泡遮擋了視線,他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便是遠(yuǎn)處的多手怪物朝自己快速游過來。 死定了,如果只是幾只水鬼,郁岸還有信心跟他們拼幾刀,可這怪物長了一副戰(zhàn)無不勝的外表,讓人想起電影里那些核彈都轟不死的異形。 很快,身體被一條又一條手臂抓住,一種被堅韌物質(zhì)困縛的感覺席卷了全身,毫無還手之力,一如自己只身回到面試官的別墅,被那些暴躁的小手按在地上揍的那天。 身體越來越輕,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扶持自己上升,頭頂里水面越來越近,突然頂破了水面,耳朵瞬間恢復(fù)了聽覺,水聲嘩啦作響,一只有力的手托著郁岸大腿,將他送回了小船上。 郁岸渾身濕透,水順著頭發(fā)和純黑兜帽向下嘩嘩淌,他趴到船邊劇烈咳嗽,將嗆入喉嚨的水全嘔了出來。 隔著透明水面,他看見那團多手怪物在水底挑挑揀揀,把好吃的凍rou塞進(jìn)嘴里,一些不能吃的皮毛和金屬瓢盆都扔回到小船上,躺在鐵盆里在水面漂浮的馬賽克小嬰兒也在它不吃的行列,被嫌棄地扔回到小船上。 “不吃活的……”郁岸怔怔端詳它。 撿食完墜進(jìn)水中的rou塊,多手怪物還未滿足,慢騰騰浮上水面,趴到船沿邊,用那些手在船板里翻找還有沒有好吃的。 “……”郁岸濕漉漉地坐在船里,和那怪物對視(如果它有眼睛的話),不怪那些村民迷信傳說,因為皮膚表面附著了太多發(fā)光的浮游生物,這怪物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的很像太陽。 郁岸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無比合理的猜測,難不成,這團手是一頭畸化種畸體,面試官在家鄉(xiāng)日御鎮(zhèn)殺死了這頭怪物,拿到了它的畸化種畸核,鑲嵌在了身上,因此得到了它多手的能力。 面試官還沒完全展露過自己的實力,不過以他目前顯露出的戰(zhàn)斗力來推測,能殺死這頭怪物沒什么不可能的。 多手怪物吃完了最后一塊凍rou,還在船邊流連忘返游蕩,在船身上蹭來蹭去,將小船拱得翻蕩不止。 “這是在干什么……”郁岸盡力扶穩(wěn)免得掉進(jìn)水里,仔細(xì)觀察那怪物,那些發(fā)光的浮游生物緊緊吸附在怪物無數(shù)的觸手上,潔白的皮膚被腐蝕得坑坑洼洼,怪物重重撞在小船上,一些發(fā)光生物便被用這種暴躁的方式刮了下去,連著一層皮一起被刮掉,血珠向外滲,染紅了周圍的一小圈海水,反而吸引來更多的發(fā)光生物來此生根。 它很困擾,像被藤壺寄生的鯨魚。 郁岸抽出破甲錐,在濕透的熊皮大衣上割下一塊巴掌大小的矩形,小心翼翼接近多手怪物,用熊毛那一面替它擦拭手臂上的發(fā)光寄生物。 怪物起初很抗拒,但覺察到搓澡的快樂之后就安靜地享受了起來,被野獸皮毛洗刷當(dāng)然要比碰撞木船來得舒服,它將手臂在船沿上搭了一排,舒服地等郁岸給搓。 “你這么多手,你自己搓,我憑什么給你干活。”郁岸將熊皮割成許多長方塊,塞到怪物的手里,教它怎么用。 怪物憨憨的,拿到獸皮就本能地往嘴里塞,它的嘴大得好像書包拉鏈,慢慢向兩邊裂開,如果它認(rèn)了真,恐怕一口咬碎漁船也不在話下。 “長這么多手,搓澡都不會嗎。”郁岸不耐煩拍了它一巴掌,“看著,學(xué)。” 怪物無端挨了一巴掌,慢吞吞用一只手捂住臉(如果它有臉的話),默默學(xué)著郁岸的動作,用獸皮在手臂上搓洗起來。 礙事的發(fā)光生物被搓洗殆盡,多手怪物終于露出了原貌,只是一團糾結(jié)在一起的手臂,其實本身并不會發(fā)光,只是在漫長時光中被積攢在身上的發(fā)光生物覆滿了而已,在光芒照耀下,怪物的精神很虛弱,蒼白得猶如一團腐尸。 剝脫了那些浮游生物,它殘破的身體顯得衰敗不堪。 它是如何產(chǎn)生的,從何而來?郁岸不得而知。 多手怪物欣喜地在漁船周圍飄蕩,守著郁岸不想離去。幾只手推著小船,向川流深處漂流,視線中終于出現(xiàn)陸地,接海邊緣并非冰層,而是凍土,一些抗寒的植物得以艱難生長。 怪物將小船推到岸邊,托著郁岸腋下把他抱起來,放到礁石邊的巨大扇貝殼上,趴在殼上觀察郁岸。 郁岸的體型在它面前太過渺小,跟人類看小狗差不多,怪物好奇地研究面前的小人兒,試著用手指觸摸郁岸的臉。 “該不會又餓了吧?!庇舭缎⌒牡赝笈?,把盆子里的馬賽克小嬰兒推給怪物,“你湊合一口?!?/br> 怪物的幾只手端起鐵盆,把馬賽克小嬰兒端起來,放到水面上,輕輕向遠(yuǎn)處推開。 小嬰兒躺在盆里順流漂走,遠(yuǎn)處窄流的盡頭是一座村莊,幾個婦女正在水邊捶洗衣裳。 按方向來推斷,遠(yuǎn)處的村莊可能就是日御鎮(zhèn)的下一站,日環(huán)鎮(zhèn),從那位父親口中得知,日環(huán)鎮(zhèn)人丁興旺,物資充足,或許都是因為這頭怪物的緣故。 日御鎮(zhèn)的愚昧信仰促使他們每年上供一個嬰兒和許多食物、毛皮、器具給他們所謂的神明,誰知這怪物只吃一些凍rou,把不吃的東西都順?biāo)h走了,嬰兒和物資就漂到了下游的日環(huán)鎮(zhèn)中。 數(shù)不清的年頭蹉跎而過,那些長大成人的嬰兒可曾知道,父母與自己僅距一海之隔。 郁岸一向反感被別人觸碰,沒想到此時卻不覺得討厭,可能是因為身體太冷,而它的手指帶著暖意。墜入水中渾身濕透,被冷風(fēng)一吹,渾身凍得厲害,他不停打寒顫,牙齒都在抖。 “你知道什么地方避風(fēng)嗎,帶我去?!庇舭侗缺葎潉?,也不知道怪物聽懂了沒有。 怪物忽然在水中蓄力,跳上貝殼,張開手臂把郁岸抱在懷里,手臂帶著溫度,密集地攏在郁岸身邊,環(huán)著他冰涼的身體。 好在郁岸對“手”這個元素已經(jīng)格外熟悉,他并沒感到害怕,身體過于疲憊,一股困意襲來,他放松身體,枕著怪物的手臂蜷縮側(cè)躺在它懷里。 人類把剛出生的小奶狗抱在懷里是什么心情,這頭怪物此時就是什么心情,小心地抱著懷里的小人兒,開心到前后搖擺。 幾只手蓋在郁岸身上,郁岸覺得肩頭漏風(fēng),于是拿起怪物的手往上面蓋了蓋。 “……”怪物發(fā)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被牽過的手指從指尖開始變紅。 “兜里還有點糖你吃不吃?!庇舭栋氩[著眼,從口袋里拿出面試官畫的心形爆漿軟糖,放到怪物其中一只手的手心里。 怪物裂開布滿尖牙的嘴,一口吞掉、咀嚼。然后安靜回味嘴里的甜味,開心得手舞手蹈,不知道從哪個發(fā)聲器官發(fā)出沙啞低沉的“噢!噢!”的聲音。 “你喜歡吃甜的?他也是。”郁岸又掏了兩顆愛心軟糖出來,給怪物一顆,自己吃了一顆充饑。 怪物僵硬地托著這枚神圣的糖,舍不得吃,一直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 他們座下的巨大貝殼微微張開一條縫,一排眼球擠到縫隙邊緣向上看,看見多手怪物正抱著一只陌生小人兒,坐在自己殼子上搖搖晃晃。 “hei——tui?!必悮ぐl(fā)出這樣的聲音。 第49章 求偶 郁岸不停告訴自己只是在這個怪物身體里取一會兒暖,強撐著不要睡著,渾渾噩噩地蜷縮了不知道多久。 一雙溫?zé)岽笫执钤诎l(fā)頂,時不時輕揉一下,郁岸半睡半醒間抓住那只手,像躺在面試官床上時經(jīng)常喜歡做的那樣。 他并不精通戀愛,對情侶之間浪漫的互動一竅不通,他甚至不確定兩人是否真的在談,還是只有自己單方面在意識上保持關(guān)系,他只是沉迷在享受特權(quán)的畸形快感中無法自拔——面試官極其厭煩被任何物體觸碰雙手,除了他。 雖然被他觸碰時,昭然也會表現(xiàn)得有些異樣,可不論基于怎樣的顧慮將反感忍耐在心里,對郁岸來說,那都是面試官給予自己的特權(quán),這世上沒有人不喜歡獨一無二的待遇。 郁岸也喜歡探究面試官給自己特權(quán)的底線在哪一步,所以習(xí)慣性去違逆他,每一次觸及昭然的禁區(qū),歷經(jīng)面試官的憤怒之后最終安然存活到白天,那種刺激和成就感好比在無人踏足的星球插上一面旗幟,惹惱他,哄好他,氣死他,親吻他。 被緊握住的手顫巍巍向后縮,卻被迫與郁岸十指相扣,退無可退。 朦朧之中,一股干燥的木質(zhì)氣味在鼻息間若有若無縈繞,郁岸猛然驚醒,視線被一片躁動的黑暗遮擋,多手怪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將他整個人都包覆到中央,那些糾纏聚集的手仿佛蠕動的胃,像豬籠草一樣在貪婪地消化著掉入陷阱的食物。 糟了,上當(dāng)了。 郁岸用雙腿猛踹攔在面前扭動的手臂,手臂比想象中堅韌得多,普通人的手臂被大力一踹必斷無疑,可這怪物卻長了鋼筋鐵骨似的紋絲不動。 他冷靜下來,抽出破甲錐,朝前一刺。 破甲錐上鑲嵌的二級紅核微光閃爍,刃上的寒意勢不可擋,砍斷攔路荊棘那樣一刀砍下,熱血四濺,落在郁岸頰邊。 那怪物發(fā)出沉悶的痛吼,所有手臂如潮水退去,郁岸重見天日,明亮炫目的橘黃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抬手遮在眼前,瞇眼眺望從廣袤冰原之下蘇醒的朝陽。 日御鎮(zhèn)的人們期盼半年來的永夜破曉,沉睡太久姍姍來遲。 多手怪物身上的血色完全褪去,比起昨晚初見時的蒼白,它此時膚色僵白,失去了大半生命力。 褪色了。郁岸怔怔握著尖刀,臉頰上的血漿沿著下巴滴落。 畏光嗎,它為什么不離開。 難道它用手臂將他緊緊裹在中央,是擔(dān)心他睡著時毫無防備,會被陽光照射而死去? 久違的日光照映在皮膚上,其實感覺不到溫度,太陽就像一顆遙遙升起的發(fā)光冰球,寒風(fēng)吹來,郁岸只能感受到溫度從腳下的多手怪物身上傳來,濕透的衣服已經(jīng)烘干,對郁岸而言,它才是太陽。 被破甲錐砍傷的手臂慢慢溶化,化成一團血霧消散,多手怪物更加虛弱了一分,昨夜還生機勃勃搖動的手臂癱軟在地,像一朵枯萎的???。 郁岸咬著嘴唇蹲下察看它的情況,收起破甲錐,奮力將它向拴在礁石上的小船里推,怪物身軀龐大沉重,郁岸只能背靠著它,一寸一寸向后推。 怪物從邊緣滑落,啪嗒一聲糊進(jìn)小船里,把漁船砸得東倒西歪,郁岸從高處跳下,解開纖繩搭到肩頭,拖著那怪物往陰影遮蔽的冰洞中走。 匆忙之中,郁岸感到一股憎惡的視線落在身上,無意回頭,看見剛剛落腳的那塊巨大的貝殼化石張開了一條縫,一排眼珠擠在縫隙中凝視他,每顆眼球眨動的頻率不同,眨動伴隨著氣泡聲。 可怖的畸形生物,竟然還有一只。日御鎮(zhèn)的秘密似乎尚未完全揭開,那些已被目睹的文化或現(xiàn)實的詭異不過冰山一角。 郁岸將小船拉入昏暗的冰洞內(nèi),脫離日光的暴曬,多手怪物好受了許多,重新開始蠕動,不知從哪個部位發(fā)出粗重的喘息。 怪物伸手拿走郁岸的破甲錐,放到遠(yuǎn)處,在他面前搖搖手指,好像在教訓(xùn)說“小孩子不可以玩這么危險的東西”,它被刺傷失去了幾條手臂,卻以為只是小動物和它玩耍時不小心抓傷了它。 “……”郁岸坐在岸邊,抱膝面對著這團單純的大手球。 “你這么蠢,自己躲在這兒,能活下來嗎。剛剛那個嘰里咕嚕的大貝殼看著比你聰明不少?!?/br> 如果有一天人類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得知它并非自己信仰的神明,拿起魚叉和火把結(jié)隊殺來,它有什么能力抵抗呢?;蛘咚@么呆,也許被砍得快死了都不明白為什么會挨打。 所以它才會被面試官殺死,拿走體內(nèi)的畸化種畸核嗎。 這么多年來,郁岸第一次對自己崇尚的弱rou強食的規(guī)則產(chǎn)生質(zhì)疑。 他很想把怪物帶回家,可在頭腦中計劃了一會兒才幡然醒悟,想起自己的身體還躺在紅貍市的馬戲團幻室中。 “這附近有一趟列車,編號k88m88,如果有機會能乘上它,你就可以離開這里,去其他城市。你有這么多手,又不怕冷,扒車頂上偷渡應(yīng)該沒問題吧,別被人看見了?!?/br> “我住在紅貍市北區(qū)龍湖小區(qū)1號樓2單元302,如果你能離開這兒,就去找我吧?!?/br> “如果你是畸體,我來當(dāng)你契定的主人。反正你這么弱,就算進(jìn)入化繭期我應(yīng)該也應(yīng)付得了。” 多手怪物安靜蟄伏,每一根手指都在認(rèn)真傾聽。它表面的水被冷風(fēng)風(fēng)干,皮膚表面隱約散發(fā)出一股干燥稀薄的木頭香味。 郁岸話音戛然而止,嗅聞空氣中淡淡的氣味。 那人頸間暖熱的氣息、親吻時溫?zé)岷粑鼑娡略谀橆a上,甚至在床上糾纏時,情到深處滲出的一層薄汗,都帶著同樣的奇異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