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滿是擔(dān)憂，朱聿恒心下涌起深深歉疚，握著她的手道：“孩兒這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嗎？以后，定不會讓母妃再擔(dān)心了?！?/br>
    太子妃緊握著他的手，喉口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拉起他匆匆往內(nèi)院走去，將一干侍女都屏退到了院外。

    朱聿恒跟著她走到內(nèi)室，看見一幅經(jīng)卷正攤在案上，明黃龍紋絲絹上朱砂小楷鮮明宛然，抄的是一篇《阿彌陀經(jīng)》。

    “聿兒，這是娘這段時間為你祈福而抄的經(jīng)，請了大師開光，你帶在身上，有無上愿力，祐你平安。”太子妃將薄透經(jīng)卷折成小小一團(tuán)，放入金線彩繡荷包，鄭重交到他手上。

    朱聿恒應(yīng)了，接過來時，看見她手上滿是傷口，立即抓住母親的手仔細(xì)一看，幾個指尖上全是破了又割開的口子。

    他頓時明白過來：“母妃是用自己的血調(diào)朱砂抄經(jīng)，替孩兒祈福？”

    太子妃別開頭，不肯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熱淚：“聿兒，你一定要好好的，千萬……千萬不能出事??！”

    朱聿恒捏緊了手中荷包，低聲問：“圣上已經(jīng)將……告知父王母妃了？”

    太子妃含淚點(diǎn)頭，終于再也忍不住，抱住兒子，無聲地靠在他肩上，眼淚滾滾而下。

    朱聿恒輕拍著母親的后背，竭力遏制自己的氣息，讓它平緩下來：“放心吧，娘，孩兒……定會努力活下去！”

    太子妃氣息急促，無聲地哭泣了一陣子，才慢慢伸手搭住朱聿恒的手臂，道：“聿兒，你說到，可要做到啊！”

    朱聿恒重重點(diǎn)頭：“孩兒從小到大，何時辜負(fù)過您與父王的期望？”

    太子妃聞言，不由悲從中來。這二十年來從未讓她失望過的兒子，如今卻要讓她肝腸寸斷。

    以顫抖的手解開兒子的衣服，一看到上面那幾條縱橫可怖的淤血毒脈，她難掩悲聲：“你……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瞞著我們，聿兒，你可真是……”

    朱聿恒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看下去，免得徒增傷心。

    “孩兒也是怕惹父王母妃擔(dān)心，再者，此事定會影響東宮未來局勢，屆時父王必會陷入是否稟報(bào)圣上的兩難境地。因此孩兒才自己一個人暗地調(diào)查，就連圣上，也未曾告知過?！彼麑⒁陆笱诤?，低聲道，“孩兒這便要往西北去了。這一路我與阿南追尋線索漸有頭緒，母親不必太過擔(dān)憂?！?/br>
    “阿南……”太子妃念叨著她的名字，因?yàn)榘⒛媳郗h(huán)上那顆明珠，也因?yàn)槲＜睍r刻阿南挺身而出，令她對這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女?？陀∠笫稚羁?，“你誰都沒告訴，只告訴了她？”

    “其實(shí)，孩兒一開始以為她是此事幕后主謀，因此一路接近她。但如今她幫了孩兒很多，這次我們流落海上，若不是她，孩兒也無法安然無恙地回來?！?/br>
    太子妃默然頷首，道：“好，那你可得好好籠絡(luò)她。畢竟你身上這……這怪病如此兇險可怖，能有助力，那是求之不得?！?/br>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想對母親解釋一下，他與阿南之間的糾葛與牽絆。但，想到他們叵測的前程與阿南未定的心意，最終他將一切都咽回了口中，只低低道：“孩兒知道?！?/br>
    太子妃秉性剛強(qiáng)，與他商議好之后，便去洗了臉，將所有淚痕都抹除，以免在人前表露任何行跡。

    朱聿恒便想先行告退，但太子妃伸手挽住了他，道：“再等等。你父王今日去劉孺人家了，這時候，也該回來了?！?/br>
    劉孺人。朱聿恒不明白父親為何去找自己的乳娘：“劉孺人不是早年過世了嗎，父王過去所為何事？”

    “這些時日，我們夙夜難寐，一再思量你為何會出這般詭異的怪病。”太子妃手中緊握銀梳，幾乎將其彎折，“接到你飛鴿傳書后，我們立即著手調(diào)查你當(dāng)時身邊的人，而就在昨日，我們查明劉孺人兄長在多年前曾酒后對人夸口，說借著妹子，曾發(fā)過一筆小財(cái)。因此今日你父王便親自帶人徹查此事去了，畢竟，你自小由她看護(hù)，萬一能從中有什么發(fā)現(xiàn)呢？”

    朱聿恒知道父母是為了自己而病急亂投醫(yī)，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聽得外面?zhèn)鱽砺曧懀拥钕禄貙m了。

    太子身軀肥胖，如今頗顯疲憊，但抬頭看見朱聿恒在殿內(nèi)，立即將所有人揮退，快步進(jìn)了內(nèi)殿，一把攥住兒子的手。

    望著父親強(qiáng)打精神的模樣，朱聿恒心口涌起難言酸澀：“孩兒不孝，勞父王為我cao心了?！?/br>
    “你我父子之間，何必說這些！”太子打斷他的話，拉著他坐下，緊握著他的手不放，“你娘和你說過了吧？這兩日，我與你娘將所有你年幼時接觸的人都梳篦了一遍，果然，剛剛我在劉孺人兄長的住處尋出了你當(dāng)年的衣服，發(fā)現(xiàn)了上面有血跡，你看！”

    說到此處，他因?yàn)榧嵍⒉灰?，將手邊一個錦袱遞給朱聿恒。

    朱聿恒打開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件幼童的小衣服，柔軟的絲質(zhì)已經(jīng)泛黃。拎起來迎著日光看去，淺淺的幾點(diǎn)褐色血珠，凍結(jié)在衣服的不同位置。

    過了多年，血珠早已經(jīng)暗褐黯淡，卻如鮮血一樣觸目驚心。

    按照幼兒的身形，朱聿恒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些血珠正在奇經(jīng)八脈之上。

    看來，這便是他當(dāng)初被玉刺扎入之處滲出的血跡。

    見父親因?yàn)槠v激動而喘息劇烈，朱聿恒擔(dān)心他引發(fā)心疾，忙幫他撫著胸口，將他攙扶到榻上躺下，道：“父王先好好休息吧，一應(yīng)案件過往，孩兒自會料理?！?/br>
    太子靠在榻上，緊握住他的手，望著他的目光中，既有擔(dān)憂，更有悔恨：“聿兒……是爹沒有照顧好你，爹心里……心里實(shí)在是難受，對不住你?。　?/br>
    太子妃聽著他顫抖模糊的聲音，眼淚又落了下來，背轉(zhuǎn)過身捂住自己的臉，拼命壓抑自己的哭泣聲，只有肩膀微微顫動。

    朱聿恒自小聰穎卓絕，又責(zé)任感極重，任何事情都勉力做到最好，從未讓父母為自己cao過心。如今見他們?yōu)樽约簜挠^，他不覺也是眼圈熱燙。

    咬一咬牙，他強(qiáng)自站起身，道：“山河社稷圖雖然可怖，但阿南與我一路行來，已有線索和應(yīng)對方法，父王母妃不必為我太過擔(dān)心了。孩兒這便去處置劉化，看是否能從他身上審出些什么?！?/br>
    太子拉住他的手，面現(xiàn)猶豫之色：“聿兒，劉化已經(jīng)死了?！?/br>
    朱聿恒愕然回頭，聽得他又悔恨道：“是爹太心急了，在他家便迫不及待關(guān)門盤問，雖問到了一些事情，但因我太過震怒嚇到了他，他出門時驚恐反抗，撞在侍衛(wèi)的刀上……當(dāng)即便斷氣了！”

    事已至此，朱聿恒也只能道：“孩兒先去看看他留下的東西，看是否有什么線索?！?/br>
    “我這邊有他留下的口供，但他應(yīng)該還有寧死不肯招供的內(nèi)容。聿兒，你專心與阿南破解陣法，那些幕后的黑手，便交由爹娘來處置吧?！碧犹鹗终疲o緊按在他的肩膀上，鄭重交托重任，“只是，無論前途如何，你務(wù)必要保重自身，決不可辜負(fù)了我們與圣上的期望！”

    告別父母走出東宮，朱聿恒帶韋杭之一干人等前去劉化家中，并召南京刑部的帶文書、仵作前往。

    “順便，也讓戶部的人來一趟?！?/br>
    傳信的人應(yīng)下了，匆匆打馬而去。

    六部離劉化家宅比東宮要近，朱聿恒到達(dá)劉化家中時，他們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

    朱聿恒翻身下馬，一面往狹窄巷子里面走，一面示意南京戶部的來人近前，對他們快速吩咐了一番，讓徹查二十年前發(fā)生過水華的海域，再尋找當(dāng)時當(dāng)?shù)叵侣洳幻鞯哪贻p夫妻。

    若有失蹤不回的，拿阿南的圖形去對照長相模樣，看是否能尋覓得線索。

    戶部的人自然聽命應(yīng)承，又問：“殿下所說的海域，可是南直隸所有沿海村落？”

    朱聿恒稍加考慮，道：“不止。本王待會兒給你寫個手書方便辦事，我朝一應(yīng)沿海地區(qū)都要搜索一遍，以稱呼女兒為‘阿囡’或者‘囡囡’的地域優(yōu)先，從速從快?！?/br>
    戶部的人持手書離去后，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實(shí)帶著仵作過來，隨朱聿恒進(jìn)了巷子。

    過了十三四戶人家，便看到士卒把守的一個門戶，倒也有個磚砌門庭，只是臺階上灑了斑斑血跡，圍聚了一堆蒼蠅。

    朱聿恒略一駐足，刑部的老仵作稟告道：“這是本宅主人劉化喪命之處，老朽之前便來驗(yàn)過。他被擒之后妄圖掙扎，撞在士兵們手中的刀劍之上。殿下看這血液呈噴射而出狀，從下至上濺于磚墻，確屬死于利器暴斃無疑?！?/br>
    朱聿恒接過他上呈來的案卷，翻看上面的記載，現(xiàn)場痕跡及目擊者證詞，確與他父親所說的一樣。

    看來，劉化寧死也要保護(hù)著什么，不肯讓人探知。

    朱聿恒將卷宗交還給老仵作，又拿出父親給他的卷宗，對照著看了一遍，將基本脈絡(luò)理了出來。

    二十年前靖難之役，圣上南下清君側(cè)，順天被圍，父王母妃親上城墻押陣，太孫便交由乳母劉氏在府內(nèi)看護(hù)。

    戰(zhàn)事最為吃緊之時，有人重金買通劉化，讓他在某時某刻找事由引開劉氏。劉化雖不知對方企圖，但見財(cái)起意，便遵照對方所言去尋找劉氏。

    劉氏被他騙出后，見他只是閑扯，中途驚覺匆匆趕回，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太孫在室內(nèi)啼哭，身上出現(xiàn)了幾處血痕。

    她怕兄長受責(zé)，又擔(dān)心自己受責(zé)難，因此見太孫事后貌似無恙，便至死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劉化偷偷藏起了帶血的衣物，還想有機(jī)會或可憑這再弄點(diǎn)錢。直至此次搜尋被抄出，他才供出當(dāng)時有人買通他做事。

    至于當(dāng)時那人究竟是誰，他并不知曉，只注意到對方個子枯瘦，胡須濃密。不過劉化是個做事精細(xì)的人，因此對方給他錢的荷包還一直留著。

    那荷包已被刑部送來，此時呈到朱聿恒面前。

    二十年前發(fā)黃的一個粗布荷包，如今已脆干發(fā)黃，但因?yàn)殚L期收在暗處不用，收口與繩子都還完好如新。

    外面看來，一切并無異樣。

    朱聿恒將其解開，看向空空如也的袋內(nèi)，卻發(fā)現(xiàn)里面似有一兩根顏色不一樣的線頭。

    他略一思忖，將袋子輕輕翻了過來，盡量不觸動那兩根線頭。

    這是幾根被剪斷后殘留的細(xì)微絲線，顯然在荷包上原本繡著什么東西，但在給劉化的時候，對方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將上面所繡的東西草草拆掉了，但因?yàn)槭菑耐饷娉兜舻模虼送饷骐m然已經(jīng)無異，里面卻殘留了幾絲斷線頭，未曾清除完畢。

    而劉化在拿出了里面的銀錢后，便將荷包壓在了箱底，里面的殘痕便一直留了下來。

    朱聿恒將它舉在面前，仔細(xì)看了看那些斷痕的模樣。

    線頭扯得挺干凈，那一兩根斷線無法拼湊出具體形狀，他只能憑著壓痕，仔細(xì)辨認(rèn)。

    一個草頭，橫平豎直。民間俗例，荷包上常會繡自己的姓氏以防盜竊，看來這人也是如此。

    下方左邊是兩豎，右邊則筆畫較多，憑借年深日久的針腳痕跡，實(shí)在難以看清。

    他將袋子慢慢翻轉(zhuǎn)還原，思索著草頭下面左邊兩豎的字，應(yīng)該是藍(lán)，還是蓧，抑或是苮、茈……

    猛然間，他望著被翻過來的荷包，想到內(nèi)外的字是左右翻轉(zhuǎn)的，所以，草頭之下，那兩豎應(yīng)該是在右邊。

    所以，這個字可能是莉、可能是荊、可能是萷，更有可能，是薊——

    薊承明的薊。

    處心積慮的這一場局，果然，在二十年前便已經(jīng)設(shè)下了。

    遠(yuǎn)在圣上下令營建紫禁城之前，薊承明便已經(jīng)下了手。

    是，他確實(shí)是最有可能的人。他見過傅靈焰留下的山河社稷圖；他趁著營建順天宮城之時設(shè)下了死陣；他在雷電之日引發(fā)山河社稷圖第一條血脈，使得一甲子前的死陣開啟……

    朱聿恒緊緊抓著手中這個陳舊的荷包，長久以來追尋的幕后兇手，竟在這一刻有了突破進(jìn)展，令他心口激蕩，長久無法平息。

    許久，他霍然起身，將所有繁雜糾結(jié)的思慮都拋到腦后，只憑著本能抓緊了自己唯一迫切的念頭——

    去找阿南。

    ……第136章 孤雁歸期（3）

    阿南正在大報(bào)恩寺琉璃塔下，抬頭仰望面前輝煌的建筑。

    大報(bào)恩寺于十年前開始興建，是當(dāng)今圣上為太.祖及孝慈皇后所建。如今十年過去，殿宇尚未建完，唯有寺內(nèi)琉璃塔初初落成。

    這座天下第一塔，通體全用琉璃磚砌成。三層塔基以大塊的天藍(lán)色琉璃圍成十二邊形，一層高出一層，令琉璃塔如矗立在湛藍(lán)九天之上。

    二十丈高的塔身，從斗拱飛檐到欄桿窗欞，每一個部件都似擁有火光跳躍的生命，塔身的五彩顏色隨著天光云影而流轉(zhuǎn)飄忽，比云間仙樂還要迷離。

    最高的塔頂，是四千兩黃金所鑄的金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照亮這六朝金粉之地。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阿南，此時也被這座通體剔透琉璃塔震懾，凝神靜氣深深敬拜后，才轉(zhuǎn)入旁邊的琉璃匠所。

    十月天氣，匠所卻是熱氣撲面。匠人們在熊熊火爐邊將水晶砂燒融，澆于各不相同的構(gòu)件模具之中，使各色琉璃附著于磚瓦之上，藍(lán)黃綠紫，絢麗奪目。

    她問爐邊老工頭：“阿叔，請問你們燒制一件琉璃出爐，大概要多久？”

    工頭見她是官府的人畢恭畢敬送進(jìn)來的，忙答道：“按流程下來，最快得十五日?！?/br>
    “半個月啊……怕是等不了?！卑⒛习櫼话櫭迹瑔?，“有什么盡快燒制的方法嗎？”

    “姑娘要是急用，那就把他們摔打好的坩子土先拿來用，上三作直接上手，穩(wěn)作制模、裝燒出窯、施釉燒彩，最快七天?！?/br>
    阿南皺眉問：“還能更快嗎？”

    “沒有了。窯里動火、起熱、控溫，咱們就是按這個節(jié)奏來的，太急了里面冷熱控制不住，東西不是燒不出來，就是會燒毀?！惫ゎ^說到這兒，又補(bǔ)了一句，“當(dāng)然了，就算控好了，也不一定就能燒出好東西來，好琉璃也是靠運(yùn)氣的……”

    “就是說，你們要用七天時間摸索著將火勢慢慢上升，穩(wěn)定在需要的程度？”阿南一揚(yáng)眉，問，“那如果我能找到辦法，讓窯里的火候很快到達(dá)需要的程度，是不是就能及早燒出來了？”

    工頭撓頭：“這么大本事的人，我們這邊可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