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著箱籠，一步三回頭地進(jìn)了將軍府。

    等到師弟平日所居的?院落，葉青看到一男一女正在花園中交頸低語，二人好像在討論什?么，靠得這么近，可?見彼此?信任。

    而只?匆匆一掃，葉青就在院中看到不少他熟悉的?東西——

    冶鐵爐、工作臺、榔頭錘子。

    從一旁的?窗戶看進(jìn)去，好似還能瞧見一張臺面擺滿了墨家術(shù)用?的?小工具，儼然并未閑置，是經(jīng)常在使用?的?。

    盡管數(shù)年?未見，但這場景，顯然讓葉青宛如回到過去，安心不少。

    他出言喚道：“師弟?！?/br>
    一時(shí)間，院中那對男女皆抬起頭來，其中那名修長清俊的?男子，正是他的?師弟蕭尋初。

    只?是，“師弟”一望過來，卻讓葉青嚇了一跳。

    只?見這“男子”面無表情，明明仍是那雙桃花眼，卻沒了往年?的?慵懶親和，反而寒光清冽，這目光與他交錯(cuò)一瞬，葉青只?覺得身上驟然發(fā)冷，不像在九月清秋，倒如臘月已至。

    等回過神，葉青竟不知何時(shí)后退了一步。

    反而是“師弟”身邊的?年?輕女子，雖是第一次見，卻對他無奈一笑。

    葉青猜測，這多半便是師弟傳聞中那位妻子。

    只?見“蕭師弟”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也沒打招呼，只?問?：“那是你徒弟？”

    “是?！?/br>
    眼前之人明明是他師弟，但不知為?何，葉青竟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人都站得直了三分。

    “蕭師弟”看了看對方，客氣地道：“可?否請他到外面歇息片刻？我?有話想與師兄單獨(dú)談?！?/br>
    葉青不疑有他，對徒弟道：“川兒，你到外面等?！?/br>
    小徒弟看上去還有點(diǎn)警惕，但師父發(fā)了話，他左右看看，便一抱拳：“是。”

    待小徒弟離開后，花園中只?余三人。

    葉青本還等著師弟開口，誰知師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邊女子，反道：“那你們?談吧?！?/br>
    言罷，“師弟”竟也往后面去了。

    葉青一時(shí)呆滯。

    這算什?么情況？

    他本以為?是師弟有重要?的?話要?與他說，才特意支走徒弟，結(jié)果“師弟”自己居然也走了，只?將妻子留在這里。

    葉青很?早就跟隨師父學(xué)習(xí)墨學(xué)，但他小時(shí)也讀過圣賢書，而儒家禮法是主流文化，他就算不精于儒學(xué)，仍難免受其大環(huán)境影響。

    此?時(shí)與別?人的?妻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葉青如坐針氈。

    他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是好，老半天才拘謹(jǐn)?shù)仄鹕?，不太敢看這女子，就要?行禮退出去。

    這時(shí)，卻聽對方嘆氣一聲，用?熟悉的?語氣喚道：“大師兄?！?/br>
    “——！”

    葉青一驚。

    不等他回過神，只?聽對方下一句道：“師兄，是我?，忘憂?！?/br>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從一個(gè)?女子口中聽到?與自己師弟相似的語氣, 對方還聲稱自己就是他?師弟，葉青的驚愕可想?而知。

    他?猛抬起?頭，一雙眼睛瞪得足有銅鈴大, 張了張嘴, 半天說不出一個(gè)?字來。

    蕭尋初看著葉青的表情?，知道這件事對他?來說, 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接受的。

    于是蕭尋初抬手做制止的手勢, 凝視他?, 十分真誠地道：“師兄，我知道這事難以置信，你也不用?急著相信或者質(zhì)疑。

    “我會將你離開梁城以后發(fā)生的事事無?巨細(xì)地告訴你, 你慢慢消化一下, 我們再討論?！?/br>
    在蕭尋初的安撫下，葉青似乎平靜了一些。

    但他?仍瞪著蕭尋初，仿佛有成千上萬的問題要問。

    蕭尋初示意他?稍安勿躁, 深吸一口氣，從頭道：“這事要從師兄你離開梁城那年的五月開始講起?……”

    *

    要將兩人交換的實(shí)情?告訴葉師兄這事，是蕭尋初與謝知秋仔細(xì)商量和討論后才決定?的。

    一來, 墨家?術(shù)是一門專業(yè)性極強(qiáng)的奇學(xué)?，世上本來就沒幾個(gè)?人懂。

    謝知秋平時(shí)為了偽裝蕭尋初而學(xué)?習(xí)的那點(diǎn)皮毛，拿來糊弄糊弄其他?人可以, 但騙不了蕭尋初的同門大師兄。

    蕭尋初這位葉師兄今后也會在朝中謀職，而且梁城寸土寸金, 他?這樣?清貧的工匠, 短時(shí)間很難歇下腳。葉師兄之前自己說他?可以住回臨月山, 但那地方畢竟偏遠(yuǎn)，蕭尋初主動(dòng)?提出可以讓師兄和他?的徒弟在將軍府中小住。

    總之, 葉青接下來與謝知秋低頭不見抬頭見，稍有不慎就會露出破綻，倒不如找點(diǎn)說開。

    二來，他?們之前不告訴其他?人，是因?yàn)樵谶@件事上，其他?人非但幫不上忙，還可能帶來更多麻煩，吃力不討好。

    而葉師兄不同。

    據(jù)蕭尋初說，他?的兩位師兄和一位師弟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墨派弟子，掌握了大量技術(shù)知識。葉師兄是大師兄，跟隨他?們師父學(xué)?習(xí)最久，更是其中翹楚。

    蕭尋初這幾年一直在研究那塊讓謝知秋與他?交換身體的黑石，但進(jìn)展并不顯著。如果葉師兄知道他?們的情?況，說不定?提供一些獨(dú)到?的見解，甚至一起?幫忙。

    若是如此，他?非但不是麻煩，反而是難能可貴的助力。

    當(dāng)然，他?們也多次考慮過葉青的人品。

    蕭尋初向謝知秋提過，當(dāng)初他?另一位師兄將突火.槍的部分圖紙賣給了辛國商人，拿到?錢后曾要將錢分給師兄弟。

    當(dāng)時(shí)他?們已經(jīng)窮了很久，蕭尋初好歹有父母暗中接濟(jì)暫且不論，其他?人真的是一貧如洗，尤其是葉師兄，稍有一點(diǎn)錢就全都花在墨家?術(shù)上，手里有什么?東西都緊著其他?師兄弟，將墨家?的“節(jié)用?”二字發(fā)揮到?極致。

    然而，縱然如此，他?仍然不肯拿宋師弟賣圖紙給敵國換來的錢。

    哪怕他?自己后來也心灰意冷下了山，卻仍是兩手空空走的。

    這種性格，說好聽是剛正?不阿，說難聽是死腦筋。

    但無?論如何，這位葉師兄的道德感顯然遠(yuǎn)高于常人，這種性格的人，在保守秘密方面無?疑是可以信任的。

    *

    蕭尋初要說的事情?很多，全部說完，已是半個(gè)?時(shí)辰后。

    葉青看上去仍是震驚非常。

    他?整理?了半天思路，才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

    “所以外面那些關(guān)于你的傳聞，其實(shí)都不是你做的，而是謝知秋？”

    “對。”

    “就是以前在梁城很有名的那個(gè)?寫《秋夜思》的謝知秋？”

    “對?！?/br>
    “那個(gè)?你偷偷謄抄她的詩好幾十遍，最后好不容易選了一幅字最好的然后掛墻上天天看的謝知秋？”

    “……對?！?/br>
    “那個(gè)?你聽到?她的名字就走不動(dòng)?道，有時(shí)候看著她的名字一個(gè)?人笑，聽到?其他?人議論她去全是男人的書?院讀書?、寫的詩滿城傳是不知檢點(diǎn)，你還要沖過去跟人家?理?論的謝知秋？”

    “……對?！?/br>
    蕭尋初聽到?師兄開始翻他?自己都沒太注意的老黃歷，還說得這么?細(xì)，整個(gè)?人都不自在起?來。

    他?以前有把對謝知秋的關(guān)注表現(xiàn)得這么?露骨嗎？

    他?還自以為挺克制的，也從沒提過自己與她曾經(jīng)認(rèn)識。

    蕭尋初試圖岔開這個(gè)?話題，道：“也不用?這么?吃驚吧，你們又?不是沒讀過她的文賦詩詞，像她這樣?的人，只要有機(jī)會，又?怎會不是龍頭鳳首？以前只是沒有機(jī)會罷了?！?/br>
    “……也是。”

    葉青想?了想?，如此回答。

    他?多年學(xué)?習(xí)墨學(xué)?，認(rèn)同兼相愛、交相利。

    第一次見到?女子展示這樣?的手腕才華，他?內(nèi)心不無?吃驚，可又?對此感到?高興。

    若表現(xiàn)得太過驚訝，反而顯得看輕女子、過于失禮了。

    說到?這里，葉青笑笑，有些慨嘆地道：“還記得當(dāng)初，我離開梁城時(shí)對你說，萬一真的有一天，又?天降一個(gè)?愿意重用?我等學(xué)?說技術(shù)、像當(dāng)年神機(jī)宰相謝定?安那樣?的高位之人，我定?會跋山涉水回來找你，再繼續(xù)做這一場千年夢。

    “想?不到?時(shí)隔五年，這約定?竟已這種方式實(shí)現(xiàn)了?！?/br>
    蕭尋初沉寂未言。

    其實(shí)想?到?這里，他?心中也不是沒有感慨的。

    葉青與他?心有靈犀，幾乎將他?心中所想?說了出來，道：“我一開始以為，是宋師弟在山上那番話對你打擊太大，讓你真的轉(zhuǎn)去學(xué)?了儒學(xué)??，F(xiàn)在看來，這一切都是多虧謝知秋啊！”

    蕭尋初一同唏噓。

    只是葉青言罷，又?瞪了蕭尋初一眼，嫌棄道：“就是便宜了你這臭小子，名聲賺了不算，還常年和人家?姑娘住一個(gè)?屋里。對謝小姐來說，以后就算換回去了，這事也說不清。”

    葉青本想?像以前那樣?抽自家?師弟的后腦勺，但一看蕭尋初如今頂著人家?女孩子的頭，下手實(shí)在有點(diǎn)不好意思，還讓人不忍心，只得作罷。

    他?轉(zhuǎn)頭又?嚴(yán)肅質(zhì)問：“這幾年，你沒對謝小姐做什么?不得體的事吧？”

    “沒有?！?/br>
    蕭尋初知道師兄是在管教他?，但這個(gè)?問題多少?讓他?有點(diǎn)心亂，因而不愿久留。

    他?強(qiáng)行將話頭轉(zhuǎn)回正?事，道：“師兄，我將實(shí)情?告訴你，實(shí)則也是有事相求。你還記不記得臨月山上一直有種特殊的黑石頭？我與謝小姐之所以會交換，很可能就是與這石頭有關(guān)。

    “這幾年，我一直在研究這黑石，希望尋找換回去的方法，只是進(jìn)展有限。如今大師兄你回了梁城，我希望師兄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協(xié)助我與謝小姐回到?原本的身份。

    “謝小姐為官后，做了許多事，于我、于我們都有恩，我希望我也能做到?點(diǎn)什么?，作為對她的回報(bào)?！?/br>
    葉青聞言微怔。

    蕭師弟這番話說得真摯，葉青聽了，心中亦不無?觸動(dòng)?。

    他?立即道：“我明白了。師弟，你放心，這事就算沒有其他?因素，我也會不遺余力地幫你，更何況謝小姐愿意為我等在朝中謀職？你且將你目前知道的告訴我，我今晚就理?理?頭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