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被押到這里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小時，常人跪在冰面上這么久或許可以提前預(yù)判后半生半身癱瘓，但聞音作為冰系神之眼的擁有者，絲毫不覺得難過。

    那些極寒冷而堅(jiān)硬的堅(jiān)冰，就像是最溫暖的港灣，不會給聞音帶來絲毫負(fù)擔(dān)。

    太陽慢慢地升起來了。即便是在寒冬，太陽的光線依舊耀眼，映照在眼底一片刺眼的光斑。

    但聞音不曾閉眼，不曾低頭。

    她始終注視著不遠(yuǎn)處凌駕于審判臺之上的神座，那是為楓丹的神明——水神芙卡洛斯預(yù)留的位置，常人不敢沾染。

    水神的神座稍下一些，是最高審判官那維萊特的座位。對方不同于大部分磨磨蹭蹭的貴族和此時尚未出場的水神，早早地就來到了此處。

    或許也正是受到他的約束，底下民眾們從未停止的議論聲也稍小了一些。

    聞音能感覺到，那維萊特似乎對自己頗有興趣，目光時不時在她身上停留幾秒，笑容玩味而戲謔，不知道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

    同樣較早就出現(xiàn)的還有外國的使團(tuán)，他們或許是受到了邀請才蒞臨此處，聞音甚至敏銳地捕捉到了兩道熟識的身影。

    溫暖的日光中，【博士】多托雷和【富人】潘塔羅涅臨近而坐，不時有他國的使團(tuán)湊上前，試圖和至冬的執(zhí)行官和北國銀行的創(chuàng)始者，幾乎內(nèi)定為下一位執(zhí)行官的大人物交談。

    兩人都不是喜歡與不相干的人談笑風(fēng)生的性格，隔了老遠(yuǎn)，聞音都能感覺到潘塔羅涅隱藏在微笑下的冷淡。

    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潘塔羅涅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回望一眼，手指不緊不慢地敲打了一下桌面。

    ——就好像幾天前審判庭的牢獄里，對方也是用這樣的姿態(tài)，向她透露了審判官與水神芙卡洛斯的信息。

    【博士】的舉動甚至還要更大膽一些。

    對方絲毫不懼周圍貴族們投視來的戒備而警惕的目光，甚至對著聞音的方向遙遙舉杯，面具下的深紅色瞳孔罕見地寫滿了興味。

    隨著他的動作，又是一片淬著毒的視線朝著聞音掃來。

    他們似乎是確定了，司法總官的死源于至冬對楓丹的挑釁，而他們不敢對“主謀”多托雷嗆聲，只能對聞音一個小歌女怒目而視。

    聞音只是在心里冷笑。真正的好戲，可才要上演呢。

    日上三竿，大部分貴族才陸續(xù)入場，但這其實(shí)早已經(jīng)過了正常審判應(yīng)該開始的時間。

    貴族們心照不宣，想要給這個膽敢同貴族舉起屠刀的低等人類一個下馬威，因此甚至不惜想出各種拙劣的借口掩飾自己的姍姍來遲。

    但有一個人——她不需要任何借口，只需要在日光最盛的時候降下自己的輝光。

    空氣中隱隱響起嗡鳴聲，隨之而來的是大片大片的水汽，朦朧的深藍(lán)色水光像是曲譜上流淌的音符，覆蓋了整片天空。

    下一刻，半空中出現(xiàn)一道光滑的水鏡，鏡面蕩滌起波紋，隨之向兩邊推散開來。

    光暈落下，高貴而強(qiáng)大的神明緩緩落座，空氣中的水汽逐漸散去。

    對方明明只是少女身形，視線里卻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冷漠，兩只瞳孔的顏色并不完全相同，一只深藍(lán)一只淺藍(lán)，更給她身上鍍上了一層神秘的霞光。

    一道冷苛而嚴(yán)肅的目光，定格在聞音的身上。

    她沒有退避，更沒有閃躲，直直回視過去。

    鮮少有人類敢于直視神明的眼睛，就連芙卡洛斯都有一瞬間的愕然。

    她微微坐直了身體，下巴卻冷淡地抬了起來。

    好似高高在上俯視凡塵，但又好奇地伸出了試探的觸角。

    正如潘塔羅涅對她的評價。聞音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審判正式開始——”

    “各位審判官已經(jīng)就位，

    “……毀壞巴弗勒歌劇院，損害歌劇院主人財(cái)物三百六十七億五千六百九十四萬三千七百五十八摩拉，侵犯市民財(cái)產(chǎn)安全；致使十三位貴族與兩名歌女喪生火海，違反貴族權(quán)利及生命安全保障等十七條權(quán)利，按律當(dāng)處以極刑，同謀者亦應(yīng)該同坐——”

    “現(xiàn)請司法總官夫人代為陳訴受害者的上訴文件?！?/br>
    耳邊響起鋒銳而刺耳的女聲，用極快速極不容反駁的語調(diào)排山倒海般陳訴貴族們在此事上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極力喚起貴族的共鳴，審判臺上方的席位上，逐漸響起了審判官們的竊竊私語聲。

    審判官大多貴族出身，其余的也是進(jìn)行了階級躍升，即將成為貴族的堅(jiān)實(shí)階級特權(quán)擁護(hù)者。

    他們的立場不用聽就知道。

    全程并沒有任何給聞音說話的機(jī)會，僅僅是在最后，審判記錄員走過場般地詢問了下聞音。

    “受審者伊蓮娜，經(jīng)審判庭綜合判決，剝奪神之眼，十日后于審判臺處以極刑，是否服從判決？”

    高臺下方，群眾們的議論聲愈來愈低。

    警衛(wèi)隊(duì)的士兵們盡力在控制全場秩序，對肆意吵嚷的市民非常干脆利落地肘擊捂嘴，實(shí)在不行就壓到牢獄里一波帶走，效率高到不行。

    就像是之前的每一次審判一樣。于是，漸漸沒有人再開口，審判臺四周一片久違的寂靜。

    而審判臺上，被壓跪在地上的少女身形單薄，在極冷的冬日也只著一身薄衫，臉色蒼白，眼瞳中卻有如烈火一般灼灼的神色。

    聞音抬起眼，過于璀璨的日光將她籠罩，膝下厚厚的冰層也似乎有了融化的跡象。

    如果按照她熟悉的計(jì)時方法，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楓丹的一月初。

    冰雪即將消融，萬物正要復(fù)蘇。

    而太多的人仍然站在背光里，活不到下一個春天。

    曜日之輝，哪能聽到螻蟻的呼救呢。

    “我有異議。”

    “都說楓丹是追求正義的國度，我們的神明是追求公正的神明——”

    “被貴族壟斷的公正，也能稱為公正嗎？”

    聞音看向?qū)徟信_的上方，那里是貴族名流們才有資格登上的位置，她彎起眼角，一字一句發(fā)問。

    “既然有資格做出判決的審判官全部是貴族，這個國家不妨取消普通市民的存在，將每個人都賜封爵位好了，這樣才是真正的公平和正義，不是么？”

    她是含著笑意的，但字字句句都透著諷刺。

    像是一道驚雷，剎那間，臺下民眾激憤之下的議論聲暴漲。

    芙卡洛斯眉頭驟擰，瞳孔里閃過沉思之色。

    第11章 試驗(yàn)品

    審判臺四周像是起了一場颶風(fēng)。

    太多太多的平民其實(shí)早已經(jīng)當(dāng)今的制度不滿，哪怕他們之中沒有人上過審判臺，但是他們總有被貴族欺辱過的過往，死于貴族之手的朋友，或者淪為貴族玩物的親人。

    在被惡與欲裹挾的楓丹，一切不堪丑陋的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新生的神明到底經(jīng)驗(yàn)不足，尚不能完全控制這些蛀蟲，即便她提倡正義，熱衷于親身參與審判——帶來的正義也約乎為零。

    不妨將這淌渾水?dāng)嚨酶鼇y一些，不妨將事實(shí)徹底地?cái)偟矫髅嫔稀獙徟信_是一個很壞的地方，上來的人就沒有能活下去的，但這也是覲見神明最簡單的辦法——

    不過，此前并非沒有人向神明提出抗議，而那些人，大多早已經(jīng)埋骨荒野。

    “大膽！一個卑賤的歌女——誰允許你這么說話！”一個貴族沒有忍住，當(dāng)庭站了起來，手指直指向聞音的鼻子，要不是被旁邊的伙伴攔著，恐怕會撲上來給她一個耳光。

    “霍德羅大人，沒錯吧？”聞音將視線轉(zhuǎn)向他，聲音冷冽得如同審判臺四周的新雪。

    “一個月前，您在巴弗勒歌劇院殺死兩名歌女，半個月前，您在中央城工廠當(dāng)眾鞭笞了一位工人，使得他當(dāng)場斃命，三天前，您的蒸汽車在路邊撞死了一個無辜的路人——這還只是近一個月的數(shù)據(jù)?！?/br>
    “敢問尊貴的水神芙卡洛斯大人，這位霍德羅大人該當(dāng)何罪？”

    霍德羅瞬間跳腳。

    “那些都是低賤的歌女和工人，我可是貴族——”

    “哦？歌女是奴籍沒錯，但是工人和普通市民，在法律規(guī)定的地位上可和諸位貴族大人們沒有任何區(qū)別?！?/br>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前年新修正的法典里明確地提到過這一條，里面甚至提到，除了奴隸的主人外，任何人都沒有殺死奴隸的權(quán)利，違反者將受到重罰?！?/br>
    “您并非是巴弗勒歌劇院的擁有者，所以您殺死歌女、工人和市民，每一項(xiàng)單獨(dú)拿出來都足夠您上一次審判臺，最高審判官那維萊特大人，我說的沒錯吧？”

    那維萊特似乎沒有想到聞音會點(diǎn)到自己，有些詫異，但很快就點(diǎn)頭笑笑。

    “沒錯，你剛剛說的這些，法典里都有提到?！?/br>
    霍德羅還想掙扎：“你這是污蔑，這些事情我都沒有做過——”

    “他撒謊！”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極高的嗓門，一個身材壯碩的壯漢奮力地高高舉起手，“我是那個工人的同事，霍德羅伯爵就是當(dāng)著我的面打死了那個工人，僅僅是因?yàn)樗K了伯爵大人的眼！”

    在仍然寒意凜冽的深冬里，那個壯漢突然脫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后背上數(shù)道猙獰的鞭傷：“大家看看！這些也是霍德羅伯爵留下的，他那天在工廠四處閑逛，見誰不順眼就給誰幾鞭，絕不是我在撒謊——”

    “我也是那座工廠的工人，我也親眼所見——”

    “我見到那個路人被活活碾死的場景！”

    “半年多前，霍德羅伯爵還當(dāng)街殺死了一個須彌來的普通客商——”

    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聲音在人群里響起，每個人都在指控霍德羅的罪行，警衛(wèi)隊(duì)有心去抓，卻被人群中數(shù)個穿著黑色長風(fēng)衣的人攔截住，對方帶著漆黑的面具和兜帽，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如果聞音回頭的話，她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幫她攔截警衛(wèi)隊(duì)的老朋友——

    赫然是愚人眾·債務(wù)處理人。

    潘塔羅涅抬杯喝了口水，掩飾住了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

    審判臺上的貴族們逐漸燃起了怒火，聞音放眼望去，幾乎每張臉寫滿了憤怒、冷笑和鄙薄。

    終于又有一位貴族沒有忍住。

    “身為奴隸認(rèn)不清自己的身份，這審判臺哪有你說話的地方！護(hù)衛(wèi)，把這個不知死活的歌女當(dāng)庭亂刀砍死，臺下的暴民也都押到審判臺上一一處以極刑——”

    聞音故意露出一點(diǎn)訝異來。

    “這位大人，應(yīng)該就是艾莫維公爵吧？您好像并不是當(dāng)期的審判官，似乎并沒有處決別人的權(quán)利——而且——”

    聞音拉長了聲音，看著被艾莫維召喚到自己跟前的幾個衛(wèi)兵中的一個，眼睛里閃過一抹隱藏極深的不忍。

    “您應(yīng)該是艾莫維公爵的護(hù)衛(wèi)長？聽說您有一個一年前病死的meimei——您有懷疑過她的死因么？”

    眼前高大挺拔的護(hù)衛(wèi)長不易察覺地一顫。

    聞音瞬間意識到了，對方并非毫不知情。

    她心中的一點(diǎn)不忍消失得干干凈凈。

    果然不必抱有期待。

    她于是提高了聲音，眼瞳里像是點(diǎn)燃了烈火：“看樣子您是知情的咯？知道你的meimei被艾莫維公爵凌虐致死，快要咽氣的時候都喊著你的名字，希望自己的哥哥——她心中的英雄來救她，最后死不瞑目，滿身都是燙傷和割傷，連那張嬌艷的臉都被剝下來成為公爵的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