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京洛車馬(下)
葉渺蹙眉抽手,偏這個顧秀不同她上一世那個,修為尚在,力氣亦不小,倘若就地在這床上打一架,她沒學過擒拿手,對上顧秀倒是真沒勝算。 那人還在追問,又好似自言自語地喃喃:“你如果真的想走,阿渺,我難道攔得住你?” 這是實話,葉家主修為當時巔峰,雖然武學不修,但隨手放個定身術什么的,旁人卻也斷斷解不開。葉渺聞言眼簾一掀,冷颼颼地笑起來,“怎么?你耍無賴上癮了?我可沒有膽子給首相大人下咒術,你愿意放就放,不愿意我就在這兒坐一宿,左右回去也是入定,在別處還是大人的臥房,想來也無甚區(qū)別?!?/br> 顧秀低頭笑了笑,慢慢松了手:“你可真會煞風景?!彼剖菄@氣,又好似搖了搖頭,冷月從窗欞之間照進來,藥碗里也是粼粼的月色,顧秀仰頭喝了,揚聲喚流云進來,吩咐道:“天色晚了,外頭有宵禁,送葉家主到旁邊客園中歇息罷?!闭f罷,再不看葉渺一眼,翻身倒回去睡了。 次日卯時不到,晨光初起,顧秀便醒了。她自幼修煉,雖說十七歲那年受傷養(yǎng)了半年病,這一身的底子究竟沒落下,每每清晨就自動蘇醒。眼下?lián)沃^起來,除宿醉略有不適之外,倒也神氣清爽。當即披了外衫往前廳去,還沒走過二門,就不偏不倚地在客園門口堵住了準備不告而別的葉渺。 葉家主對此人昨晚的無賴行徑記憶尤甚,當即后退一步,搶先切斷了被纏上的機會,姿態(tài)甚為警覺:“你要做什么?” 顧秀眨了眨眼睛:“并不做什么,記得阿渺你從前不能喝酒,喝多了酒便頭疼,故而來看看你昨晚睡得怎么樣?” 葉渺這才慢慢放松下來,又見衛(wèi)儀侍候在側,料定這人也要在屬下面前顧忌一二,因答道:“還好,葉英那邊還有事,我不便久留,這就——” 顧秀笑吟吟地截住她的話,“葉大護法昨兒就被宣進宮伴駕了,阿渺還有什么事?” 葉渺沒料到自家大護法如此快就投敵叛變,卡了一卡,就被顧秀再一次搶了先:“齊師叔今天早上又來一回,給我下最后通牒,不去也得去,而且不單我得去,還得帶著你一道去?!?/br> 葉渺深覺這幌子當?shù)迷┣骸皯{什么還要捎上我?”她是修行中人,又不必管這些成家立業(yè)的規(guī)矩,怎么也要去? 顧秀笑道:“齊師叔好久沒見你,這次既然遇上了,自然也非得見見你不可么?;〞驮谖绾螅⒚爝€是隨我收拾一二,準備一并去罷。”師長之命難違,葉渺無法,只得應了這趟差事。卻懶怠騎馬,向衛(wèi)儀要了一輛車,在里面斜躺著補眠。 也是被顧秀那廝說著,昨晚也的確沒怎么睡好,一半是為了那兩杯酒,一半則是為了…… 葉渺輕輕嘆了口氣。 她前世與那人反目成仇,今生本不欲再多牽扯。只是顧家當初的內亂何等兇險,她再三踟躕,究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顧秀送死,出手保下了顧秀一身修為,只是落了些許傷病。比起上一世那般怨毒纏身修為盡廢的境況,卻又好得多了。當初她陪在顧秀身邊兩年,兩人俱是情不自知,泥足深陷,中間有過算計,有過冷戰(zhàn),卻終究還是傾心相待,本以為就此攜手百年,何圖數(shù)年之間……她念及決裂那一兩年間的舊事,明明情知隔世,卻還是免不了心中絞痛。 眼前倏然一亮,車簾被掀開,葉渺眨了一下眼睛,眼前就被一片衣袖遮住了,溫涼的手掌在她額頭上試了一試,轉頭就去吩咐流云:“拿解酒的丸藥并溫水來。” 葉渺覺得腦子還有點混沌,不大清醒,看著顧秀要研開那丸藥,忙伸手攔住了,語氣虛弱:“還是給我罷,研開了更苦,怎么喝得下去?” 顧秀頗為意外地瞧她:“你怕喝苦藥?” 葉渺看著那藥丸就蹙眉,以為顧秀這話又是譏諷,順口便道:“也不是誰都像大人一樣喝慣了藥的,憑什么不怕苦?” 顧秀卻也不生氣,仍是關切地給她遞了水杯巾帕,又讓流云從車廂后面收拾了軟墊薄被來,語聲溫柔:“若還是難受,我去讓人給師叔說一聲,不必過去了?!?/br> 葉渺伸手捂住眼睛,聲音悶悶的:“去了說什么?說我宿醉頭疼去不了?” 顧秀忍不住輕輕笑起來,葉渺蒙上頭道:“罷了罷了,還不至于嬌弱到那個地步,你放我好好睡一覺也就是了。” 車聲轆轆,極有規(guī)律地震動著,葉渺聞聽這聲音,腦中混雜著前世彼世的記憶,不覺就睡著了。 夢里似乎還是十七歲,是真正的十七歲,不是她這個裝在青春韶華殼子里的滄?;觎`。那時候顧秀剛剛自請室中出來,渾身經脈都被截斷,身子虛透了,她每日除了在堂中和家主那邊應卯,就是看顧那人的病情,也連帶著學了十幾本醫(yī)書。她學什么都沒有這么快過,又是急,又是怕,怕那個人也和父親一般驟然離去,怕她空負一身修為,卻連至親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后來怎么樣了呢,似乎她還是總抱著這樣的念頭,顧秀因為修為被廢的緣故,脾氣愈發(fā)古怪起來,說話動不動翻臉,那樣子離徹底瘋了只怕也不遠,偏偏自己一口咬定什么事也沒有,但凡有關凝神靜氣的藥,就是一口也不肯喝。她只有每日替顧秀調理經脈,疏散心疾。一面又要擔起葉家的事情,替她提防那些明槍暗箭……相依為命,那時候是真的相依為命呵,也許是經歷了這些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少年人的心腸柔軟多情,還不曾冷透,那個人同她終于交了心,說什么神魂俱與,說什么生死相隨……到頭來,也沒有一句能信的真話…… 葉渺在這遠久的夢境里也不知沉浮了多久,才覺出臉頰邊有溫柔的觸感,有人牽著她的手扶她起來,聲音輕輕的,“阿渺,我們到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