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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90節(jié)

    “右手要贏了。”司絨半碗湯下去,客觀地說。

    行吧,他宰起自己的左手,下手也沒有多溫情,司絨平衡了,接著喝湯。

    瓷勺是旭州產(chǎn)的,細膩柔白,釉面光潔,阿悍爾小公主把它捏手里,手指微動之間,光影里晃出來的白皙比瓷還漂亮,那只手能捏著瓷勺,也能挑落太子殿下的玉帶。

    司絨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封暄落子,封暄在落子間隙里捕捉她喝湯的樣子,笑笑,緊接著把左手殺得片甲不留。

    “殺高興了么?”司絨喝完湯,把碗擱在一旁小幾。

    “殺高興了。”封暄盯著她唇邊一點兒清透的湯,拇指間的墨玉扳指無聲地轉(zhuǎn)了起來。

    司絨察覺到他的目光,微微一頓,舌尖快速地往唇角一卷,把那點兒湯卷入了口中,借此驅(qū)散那令人耳熱的注視,才說。

    “你把黎婕所有能用的戰(zhàn)術(shù)都推了一遍,她本尊已經(jīng)抵達東海域了?”

    封暄手里的扳指一停,繪著司絨花的那一側(cè)卡在指節(jié)上,雙眼光膜里流動著某種隱晦的興趣。

    不疾不徐地停頓兩息,才說:“我從翼城離開時,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在那之前,敵軍攻勢兇猛,然而打發(fā)粗糙,除開渝州重兵屯守,相當于唐羊關(guān)的中心營地,他們攻不進來,其余大小沿海城池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侵襲與掠奪。”

    封暄指的是司絨給他傳信,獨自率軍推入阿蒙山那日。

    司絨想了想,說:“哈赤一戰(zhàn)的敵軍打法也是如此,粗糙兇悍,走的全是野路子,這符合藍凌島的特點,他們都并非……并非是像青云軍或阿悍爾雙騎這樣訓練有素的正規(guī)軍,而是遵循某種狼群規(guī)則的彪悍私兵?!?/br>
    司絨說話時,封暄的目光仍然有意無意地往她唇邊落,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定住心神,從他的話中順著時間往上推,剝離出一個重點:“那時屏州嶺剛剛受到第一次攻陸戰(zhàn)?!?/br>
    “不錯,”封暄點頭,“那一戰(zhàn)不同。”

    “嘶……”司絨想到件事兒,“李栗!李將軍即便再性急再易受激,也不可能被些野路子激得三戰(zhàn)三敗,讓敵方三次攻上屏州嶺,是黎婕坐鎮(zhèn)指揮?!?/br>
    “屏州嶺三戰(zhàn),綏云軍遭受的壓力前所未有,他們不但要面對兇悍的敵軍,還要面對極其快速精準的變陣,三敗是情理之中?!狈怅训曊f。

    軍務(wù)中沒有情理之中四字,哪怕封暄心中當真是這么想的,李栗也要為這三敗承擔相應(yīng)后果。

    那么封暄仍然給黎婕留一個她能輕易擊敗的對手……

    司絨倒吸一口涼氣——封暄早就算好了。

    連李栗的敗也被他算在了局勢當中,他不僅僅是個善于排兵布陣的統(tǒng)帥,還是個善于利用將領(lǐng)的性情制定戰(zhàn)術(shù)的統(tǒng)帥。

    封暄要的是全殲。

    李栗急躁,所以將他放在屏州嶺,就是最好的誘敵之計;

    高瑜果敢,借由新舊地圖的差別,避開敵方視線,在敵方傾巢而出時,來一記神兵天降似的奇襲。

    雙軍匯合迎敵,再剿不滅敵方都是對北昭水師的侮辱。

    “高坐云端,隔云落子。”司絨想起了二人初初打交道那會兒,她在二皇子的倒臺案中對封暄的評價。

    阿悍爾小公主問題太多了,沒有將正事想明白就不愿意停下思考。

    隔云落子的太子殿下在棋局間挑開了她心里的麻線團,把人往懷里一撈,拇指指腹摩挲著她沾過湯的唇角。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的地方。

    疊上的舌溫熱,掃過唇角時還嘗得到濃湯的味道,太子殿下不但要嘗味兒,還要循著這味道侵入她口舌間。

    小幾礙事,太子殿下把它踹開了。

    棋盤哐當傾倒,棋子落了一地。

    司絨在翻身時,從傾下的發(fā)絲間看到了一枚赤紅的“帥”字,它沿著地毯的纏枝花一路滾動,從稀稀落落的棋子中滾到了長榻下方。

    她不知道心里的異樣感從哪兒來,很快便被卷入了兇猛的情潮里。

    第75章 釣魚與反釣

    山谷間沁潤雨霧。

    屏州嶺位于北昭東南端沿海, 與西北聞州成對角之勢,它既不屬于山南十二城,也不囊在唐羊關(guān)六城之內(nèi),而是以一條河道兩頭貫通, 兼之外接海域, 逐漸成了南北東西的海商河商們貨物經(jīng)停拋手的中轉(zhuǎn)站。

    這地兒暖濕, 十二月的天,京城的雪早下了一茬又一茬,屏州嶺的樹葉還是碧綠的,上頭掛著飽滿的水珠。

    一行黑紅相間的船只在湍急河道中穿行, 浸在nongnong雨霧里, 即便蹲在河岸旁的山壁上也看不清晰,只有那不斷被帶落的水珠昭示著船隊正在行進。

    且是一支, 長度驚人的船隊。

    *

    李栗搓著指頭,喉嚨口嗆著血氣, 把方才被削斷一半的指甲蓋咬住,歪頭一撕,直接扯了半片下來,他啐出一口, 抬手一揮:“追!”

    海面上雨霧將散未散,戰(zhàn)船激烈地追逐交戰(zhàn),火光跳動在白影中, 漫天都是裹著火光的箭矢, 攆著前頭倉皇而逃的敵軍戰(zhàn)船。

    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綏云水師在屏州嶺遭遇了第四次攻陸戰(zhàn),苦戰(zhàn)一夜后, 終于將敵軍打出防御線, 副將李栗立刻乘勝追擊, 勢要將這些水耗子弄死在海域上。

    水茫茫天陰沉,追出防御線兩刻鐘后,視線陡然開闊,然而遠處的海天一線里,那二十幾條倉皇逃竄的敵軍戰(zhàn)船背后,隱隱地浮出了一條線。

    李栗對那突兀地浮在海平線上的線太熟悉了。

    日出時,東方浮起的橘線漸變漸染,瑰麗中將會推出一輪日。

    但此時此刻天際陰沉,別說日頭,連光都被沉云重重拖垮,灑到海面上只余下陰白的顏色,而那條線是濃黑的,短短幾息過去,定神細看,便已能看到黑線上的白帆。

    “船!是船!將軍,對方還有支援!”猴子似的掛在拍桿高處的哨兵臉色刷白,朝甲板上喊。

    “警戒四圍,從末隊開始回撤!”李栗撕了衣角,把不斷滴血的指頭纏住了,旋即拿起弓,他的臉已不再年輕,那日曬風吹出來的紋路卻顯得他異常堅毅。

    話語間,層層疊浪推著一線黑往前壓來,那背后是數(shù)不盡的戰(zhàn)船,哨兵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船,他喃喃地從拍桿上滑下來:“這,這他爺爺?shù)?,整片唐羊關(guān)的船加起來也就這么多吧?!?/br>
    局勢瞬間扭轉(zhuǎn),氣勢高昂追敵而出的綏云軍踢上了深海域中的鐵板,被反攆著往岸上逃竄。

    小兵躲著流光一樣的箭矢,在間隙里射出一箭,隨后靠坐在船舷下喘氣兒:“將,將軍,咱們要是不追,追出防御線就好了?!?/br>
    “釣魚沒見過啊?咱是餌!餌不暴露這大軍能出動??!”李栗一拍小兵腦袋,把他往艙里一推,“去去,去把那藏了幾日的神弓手請出來,來活兒啦!”

    “在,在頂上呢?!毙”钢哟瑯琼斏弦淮陙y糟糟的發(fā)。

    木恒咬著他的rou干,頂一頭亂發(fā),衣衫胡亂裹著,像是從船艙板床上硬生生被撬起來似的,一副渾然沒睡醒的少年模樣。

    可那雙眼亮得嚇人,他搭弓拉弦時側(cè)臉緊繃,聽不見風聲,聽不見喊殺聲,同樣可以無視迎面飛來的流箭,只專注在自己眼前的箭頭寒芒上,隨著指彎弓弦松開的一剎,百丈開外的敵船上,弓箭手被穿胸而過,釘死在了拍桿上,那拍桿劇烈晃蕩之后,前頭甩動的巨石砸飛了三四個敵軍小兵崽。

    “霍!好本事的小娃娃!”李栗忙里偷眼見著了這一幕,“別回阿悍爾啦,跟你李叔在唐羊關(guān)建功立業(yè)!”

    木恒默默記下干翻的敵軍人數(shù),咬著rou干,笑得有點兒靦腆:“不啦不啦。”

    心想你們只給咸魚干兒啊,咸魚干兒哪有阿悍爾rou干好吃。

    一個神弓手敵不過數(shù)千條戰(zhàn)船的壓近,綏云軍仍然退得很狼狽,半個時辰里已經(jīng)被打沉了三十二條船。

    這數(shù)量還在劇增。

    頭頂陰云翻滾,敵船不斷迫近,船帆猶如云里嘶吼的戾獸,李栗豎著耳朵都能聽得見那帆吼,罵了一句,箭矢擦著頭頂過,他盯著屏州嶺的方向,瞪得眼眶都發(fā)紅。

    終于!在游曳的薄霧里,看到了一線水暈開的翠微。

    “收箭!換勾槍!弓箭手避入船艙!勾槍都給老子出來待命!換陣型加速回撤——”中氣十足的聲音蕩響在海面上。

    隨即軍哨軍鼓一齊響起來,指令層層傳達。

    遠攻手與近攻手在船艙門擦身,紛紛抬拳相擊。

    “干他們,兄弟?!?/br>
    “魚給你們釣回來了,該你們了?!?/br>
    “你爺爺?shù)?,引了頭海獸回來吧?!?/br>
    “快臘八了不是,送你們尖刀營熬粥啊?!?/br>
    人人都疲乏不堪,臉上淌著汗和血,拳頭握起來時,那突出的指骨早就龜裂出血了,但他們互相交替時,傳遞給戰(zhàn)友的永遠是高亢的戰(zhàn)意和親熱的情誼。

    鋼鐵般,灼熱。

    綏云軍被船潮攆回了岸邊,在還未靠岸時,依著陣型墜在尾巴的船只已經(jīng)被撞翻數(shù)條,緊跟著前頭的船只也陸續(xù)地攀上敵軍。

    近船戰(zhàn)拉開,火油柜猛抽,在薄霧里嘯出了條條火龍,吞噬了數(shù)條敵船。

    綏云軍并不戀戰(zhàn),他們的船比對方好,配給武器比對方強,然而在船只數(shù)量上與敵方相差甚遠,用戰(zhàn)船硬碰硬是下下策,岸上還有部署,依托陸地打登岸戰(zhàn)才是上策。

    然而敵方也想登岸。

    唯一的區(qū)別是,敵方想把綏云軍殺個干凈再登岸。

    一時之間,海岸邊的薄霧劇烈地蕩起來,海浪拍到岸邊頃刻便破碎飛濺,綏云軍戰(zhàn)船被撞回岸邊,頃刻間也碎木飛濺。

    濃云越壓越低,灰靄覆在每一面船帆上,在火光與廝殺聲里,一條黑紅相間的戰(zhàn)船悄然從內(nèi)河道駛出,依托堅硬船身,“砰”地撞翻了側(cè)翼一條敵船。

    緊跟著數(shù)不盡的黑紅戰(zhàn)船穿入戰(zhàn)場,逮著敵船就撞!拍桿上的巨石逮著敵船就拋擲!

    又猛又悍,毫無規(guī)律。

    短短時間里,就撂翻了十數(shù)條敵船。

    李栗抹著額上的血污,剛打飛一支火箭,手指縫里卡著自個兒燒焦的頭發(fā)絲,喘著粗氣砍翻一名敵軍,抬腳就將人踹下了船。

    就聽得后頭飄來道聲音。

    “李叔!喲,胡子都燒啦?!?/br>
    這沒大沒小的,李栗虎起臉,扒著船舷往對面瞪:“再來遲點兒你李叔變叉魚了!行不行啊小丫頭片子,你的船咋打得這么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br>
    “行不行的……您老就瞧好吧,”高瑜甩著雙刀,逼人的雪芒在霧里迸現(xiàn),她臉上是一貫的輕佻從容,“我們破云軍吶,就是打游擊的?!?/br>
    “若是敵方有回退之意,堵住東南口的海域即可,依照今日風向與水流,他們?nèi)羰且?,那是最快的路徑?!?/br>
    ?

    高瑜難得露出了驚愕之色,她猛地扭頭望向開口之人,聲音拔高數(shù)倍:“我……你怎么在這兒!”

    不是下船了嗎?不是轉(zhuǎn)陸路往桓州去了嗎?!

    紀五公子穿一身明顯不合身的戰(zhàn)甲,局促又有股滑稽的莊重感,他烏亮的眼睛盯著高瑜:“我不是破云軍的眼睛么?”

    高瑜噎到說不出話來。

    頭頂流矢亂飛,她兩步往回沖:“你是我一人的眼睛!本將軍給幾個人撬過板栗啊,到里待著去,流箭不認人!”

    說著話,她拎著紀從心衣襟給他提回了船艙里,艙門一踹,才壓著他死死地盯著,幾度開口,想問他戰(zhàn)甲哪兒來的,想問他在船上躲多久了。

    想問他——為什么不去桓州!為什么要留下來?

    最終什么都沒說,她把紀五壓在了被褥里,捧著他的臉,惡狠狠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