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停留在那些文件上，好半晌沒挪動。

    許久后，他大概終于明白過來這些文件是什么，這些內(nèi)容意味著什么，他灰暗暗的目光忽然上挑，落在易家怡臉上。

    這屋邨的窗太久未擦，贓污早已結(jié)在玻璃上再也擦不掉了。

    卻仍有一層朦朦朧朧的光透進來，落在年輕警官臉上。

    毛茸茸的光線像一張會發(fā)光的輕紗，罩著這位女神探的面容。王偉亞蜷縮著身體，目光仰視她，竟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神女。

    第278章 .齊肩共擔齊肩共擔…“你也要勇敢?！薄?/br>
    初夏的香江已經(jīng)很熱，大家在空調(diào)房里都嫌難過，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酸臭窒悶的環(huán)境里。

    家怡卻靠著門框，抱膝挨著王偉亞坐得很安穩(wěn)，讓人懷疑她的嗅覺是不是已經(jīng)失靈。

    “阿偉，你吃過幾種火鍋？”家怡開口詢問，好像是跟好友坐在飄著櫻花和茶香的木制小樓，靠著窗對飲閑聊。

    王偉亞在看到家怡面前一大沓證據(jù)文件時，已經(jīng)爬著坐起身，此刻正盤膝垂頭垂肩地呆坐。聽到家怡的話，他抬起頭，遲疑了會兒，才囁喏開口：

    “雞湯火鍋，還有蘸沙茶醬的牛rou火鍋?！?/br>
    “你知不知道國內(nèi)有多少種火鍋??？”家怡笑著問。

    “多少種？”他迷茫地反問，不明白這個話題跟兒子死掉的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

    “麻辣牛油火鍋，鮮辣的牛油鍋底，所有食材在里面滾一圈，都會香辣無比，讓你吃得齜牙咧嘴又欲罷不能；

    “還有老北京銅鍋火鍋，炭火在鍋中心的裝置里燃燒，四圈鍋中盛著鮮濃的羊湯，湯面飄著幾顆枸杞、蔥段、紅棗等，薄薄的羔羊rou片在翻滾的白湯里一涮，飽蘸芝麻醬，閉著眼睛吃，哇，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還有椰子雞火鍋，用椰汁，搭配小小的文昌雞，雞rou嫩嫩彈彈的，油脂和肌rou的比例非常精妙…蘸碟要用甜醬油、小檸檬和沙姜，可以壓住rou的腥味，又能放大雞rou的鮮，還不會壓住椰汁的甜味，我也好喜歡吃；

    “……

    “還有一種火鍋，我敢打賭你沒吃過。酸菜白rou火鍋，其實還有酸菜烤rou的，都是用發(fā)酵的酸味壓住油膩等味道，中和之后，嘗起來又開胃又鮮爽。白rou要切的薄薄的，這樣才不會口感太膩，在酸湯鍋里涮過，卷著蒜汁吃，啊……我這周一定要吃到酸菜白rou火鍋！”

    家怡一樣一樣如數(shù)家珍，說得自己大流口水，王偉亞眼神也閃動起來。

    沒有人能抵擋得住美食的誘惑，美好的料理是最能激發(fā)人類生之向往的東西。

    家怡停頓下來后，與王偉亞對視半晌，才開口道：

    “這世界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可以嘗試，在這座大型游樂場里，你遭受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墒悄氵€太年輕了，人生其實還很長，我希望你想一想那些美好的事物，重新拾起生的熱情，和對真相的渴望?！?/br>
    “真相……就算查明了又怎樣？坤仔已經(jīng)死了?！蓖鮽喌穆曇舾砂桶偷模辽偎_了口。

    “也許坤仔的靈魂仍在你身邊，等待著你重新開始。當你第二個孩子準備出世時，他就可以投胎繼續(xù)做你的孩子了?！奔意肋@個年代的香江人很迷信的，果然她話音一落，王偉亞就抬起頭，朝著四周望了望，好像真的在尋找坤仔的靈魂。

    家怡在王偉亞招認罪名后看到他時，就知道他已經(jīng)放棄了一切。故意把自己殺人的過程描述的極其兇殘，想要一個解脫。他需要被罵，被攻擊，然后死刑，以此救贖自己的傷痛，懲罰自己的人生……他無法背負愧疚活下去。

    可是……

    那不是他的錯啊。

    在王偉亞抿著唇找不回語言，想要從頹喪等死的狀態(tài)中脫離，卻又因而被更強烈的痛和絕望攻擊，想要再次摧毀希望、重回那個只要無光就不會覺得痛苦的狀態(tài)里時，家怡再次露出輕松的表情，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隨即將目光投向邊上，回憶般道：

    “我有個弟弟，今年14歲，比你小5歲，但他好像跟你有過類似的精神狀態(tài)。”

    “？”王偉亞的注意力終于從痛苦中拔出，落在家怡的話上。

    家怡于是笑著講出弟弟的糗事，只因為上火嘛，就以為自己得了絕癥，一本正經(jīng)地交代自己的后世，等待死亡的降臨。

    在她的描述中，王偉亞看到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懂事少年，蹩腳地努力變成熟，想要成為一個為家人考慮、不拖家人后腿的好孩子……

    家怡見他情緒有松動，于是又講述起自己對家俊說的那些關(guān)于‘ptsd創(chuàng)傷后遺癥’的部分，她的語氣格外柔和，真實的情感往往最能打動人，王偉亞的肩膀不自覺舒展了些，背脊也不像方才那般佝僂。

    因為是聽他人的故事，所以不會如故事中的人一樣的痛苦或害怕，而只會讀出些啟示，甚至在別人的故事里鼓起勇氣。

    待家俊的故事告一段落，家怡才緩緩說：

    “人們兒時或青春期遇到的挫折，可能會伴隨他的一生，影響他的性情，和人生的重大抉擇。

    “因那些我們沒辦法選擇和逃避的創(chuàng)傷而變成惡魔的人，是最卑微的懦夫。但你絕不是懦夫，你一直在勇敢地與過去對抗，咬著牙做好自己面對的每一件事，努力承擔起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一個勇士并不會被又一次挑戰(zhàn)打垮，他只會變得更強大?！?/br>
    王偉亞仰起頭，鼻孔舒張，嘴唇輕顫。

    他在忍耐胸口忽然涌起的海潮，那些過往的記憶裹挾著童年從未被遺忘的痛楚，潮涌而出，想要噴薄，想要宣泄。

    他忍耐著，還在忍耐……

    童年的痛苦，原來會化成真正的災(zāi)難，在你以為已經(jīng)長大，已經(jīng)脫離他人掌控，可以改變和選擇自己人生時，給你致命一擊。

    曾經(jīng)讓你痛苦的父母，永遠不會離開你……

    再堅強的人，也曾受此磋磨，因而顯得軟弱。

    “阿偉，那不是你的錯?！奔意曇舾裢庹\懇。

    王偉亞眼眶瞬間濕濡，胸腔里的海浪化成眼淚，在面上畫出河流，割裂麻木的面具。淚水沖刷過的皮膚下露出那個真實的少年人，倔強、熱烈、堅韌。

    “你也是受害者。

    “不是只有死去的坤仔和在哭泣的張淑玉才是受害者，你也是啊?！?/br>
    家怡從兜里掏出一張干凈的紙巾遞給王偉亞：

    “你是位很好的父親，即便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也不像坤仔那樣常有那么快樂幸福的笑容在臉上。

    “你已盡全力證明自己是個好父親了。

    “我見過那種失手打死自己孩子的父親，在被捕時沒有為孩子痛哭，只是大聲為自己辯駁，稱自己是個好人，是為孩子好。他甚至?xí)f孩子是他生的，他打死了又有什么不行…但是你因此痛苦，甚至想要以死懲罰自己。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有同情心，有責任感，這樣的人不應(yīng)該含冤赴死?！?/br>
    一直守在門口擋住門外記者、關(guān)注著屋內(nèi)響動的方鎮(zhèn)岳微微仰起頭，無聲地嘆息。

    “事情做得多的人，就是會偶爾出問題。只有什么事都不做的人，才不會做錯。

    “你才19歲，還有很長的未來，會有更多的孩子。

    “堅強起來，一起找到真相吧?！?/br>
    “事情的真相？”王偉亞抹了下眼淚。

    “我檢查過事發(fā)時坤仔玩的充氣屋，其他探員去其他租借充氣屋的商家，研究和了解了正常的充氣屋。警方已經(jīng)確定坤仔玩的充氣屋所用綁繩的摩擦力程度不過檢，這可能才是導(dǎo)致悲劇的核心因素?！奔意槌鰩追治募?，在他面前晃了晃。

    “充氣屋的繩子…”他呢喃，視線抬高，追著家怡的手晃動。

    “是的。第一，商家的充氣屋商品不達標；第二，商家很可能沒有告知大風天使用該充氣屋的風險。更多的報告和證據(jù)很快便可拿到，其他充氣屋商家也向警方提供了這種商品的各部分用料等質(zhì)檢標準…你愿意做這案子的事主嗎？”

    “要我告充氣屋商家嗎？”王偉亞終于完全抬眸，有些膽怯地與家怡對視。

    “可以警方公訴，但我希望由你來做這件事。打贏官司，自己邁過這個坎兒。一起讓導(dǎo)致悲劇的充氣屋黑心商家付出代價，拯救更多可能被充氣屋坑害的家庭和孩子?！奔意ǘㄍ鮽?，仿佛誘惑亞當?shù)纳甙?，搖了搖手里的眾多證據(jù)，在他心里點燃希望，灌注熱血，又在前方未來立好目標，等待他去采摘。

    “……madam，我愿意！”王偉亞攥緊雙手，講這話時，他含著嗚咽，聲音破碎，逐漸嚎啕。但這幾個字他念得很大聲，那樣用力，好像是在以這樣的方式鼓勵自己，又好像在宣誓。

    ……

    離開王偉亞這個酸臭的出生地時，家怡和方鎮(zhèn)岳兩個人的小隊，擴張成了個三人小隊。

    方鎮(zhèn)岳護著王偉亞，推開人群，家怡抱胸跟在兩人身后，面色堅毅，眼神卻溫柔。

    有記者拍下了這張照片，走在前面的兩個男人虛化成前景，跟在后面修長靚麗的女警成為照片的聚焦點。

    他們身后是臟亂黯淡的屋舍，面向卻是開闊的、被陽光照亮的前庭。有從外涌來的風揚起女沙展已經(jīng)長長、被束起時遺落的發(fā)絲。

    她面上好像有女性的柔媚，眼神中似乎有悲憫，但她舒展的肩膀、筆挺的背脊和無表情時仍飛揚的小劍眉，在靚麗女性的特質(zhì)中糅進英氣。

    復(fù)雜的美，復(fù)雜的表情，完全被記錄在這張照片中，成為這名記者很長一段時間最珍愛得意的作品。

    ……

    ……

    三人回到警署，公共關(guān)系科的郭sir登門，苦著臉，語言含蓄地埋怨b組這回終于捅了簍子，不立即起訴、反而放掉已經(jīng)招供的兇嫌，全港市民都要破口大罵警方胡來。

    但被責備的方鎮(zhèn)岳并沒有憤怒，也沒有為此憂慮。

    現(xiàn)在，局面已經(jīng)完全扭轉(zhuǎn)，徹底地改變。

    明天的報紙將會鋪天蓋地報道最新動向，沒有人還會記起昨日對警隊的不滿，只會慨嘆世事無常和挖掘真相過程中的曲折去坎坷。

    在郭永耀面前，兇嫌王偉亞已并肩與警探們站在一起。

    正如警探們從未放棄他、從未放棄真相、始終與他站在一起那般。

    他們將把絕望留給真正的黑心惡徒，拾起曾經(jīng)被丟棄的希望。

    共同還本案以真相。

    第279章 .【本案結(jié)】一起救救那個可憐人吧那些……

    “啪嗒！”

    “啪嗒！”

    “啪嗒！”

    一份份報紙被丟在辦公桌上，上面極端的字句吸引著全港市民的眼球：

    【“爹地為何殺我？”問米婆與鬼對話，曝光殺子案真相！】

    【西九龍女諸葛稱案件另有隱情，真相反轉(zhuǎn)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竟然指向‘它’？】

    【年僅19歲的弒子魔父，原來有這樣悲慘的過往！慘慘慘！】

    【毒父王先生到底是否無辜？本報獨家揭秘】

    【毒父街坊王婆婆稱：他真的好勁好有力氣，曾經(jīng)到我房間——】

    這沓報紙中的內(nèi)容，有的完全無視真相，簡直像在寫小說；有的離譜到像在寫艷情段落，無恥至極；有的雖然根據(jù)真實狀態(tài)發(fā)散，但也令人蹙眉。

    郭永耀翻開它們一一閱讀，又將它們并成一沓，狠狠摔在一邊。

    不知道是否易家怡探員天生招火體質(zhì)，但凡跟她相關(guān)的案子，好似總要在媒體圈子里鬧上一陣。

    這就苦了他郭永耀啊，大多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案情到底發(fā)展如何，心里沒底，面對這些報道真的會焦心。

    在案件發(fā)展不明確的情況下，他又不敢貿(mào)然表態(tài)，只能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