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識
“述爾,汽水來了?!?/br> 冰凍玻璃瓶往桌上磕噠一放,白色吸管被噴漲的氣泡吹浮上涌,面前的女孩卻始終呆愣地看向前方,身型一動不動,連手中的筷子都僵住。 趙語疑惑看人,用手輕拍她的肩,“述爾……你怎么了?” 裴述爾耳邊嗡鳴一片,她瞳眸緊縮,死死地睇向前方。 視野中,男生察覺到她的目光,黑黯黯的眸子卻始終安靜地看著她,他手上捏攥的牽引繩在判官脖間緩緩點動,一秒,兩秒,三秒,低眸,然后無事發(fā)生般地收回視線,長指將繩鏈系上判官項圈,把狗束回自己腳下,站起身,側(cè)身繼續(xù)跟友人聊天。 他好像,沒認出她。 裴述爾垂下頭,心卻跳得愈發(fā)快,她咽了口唾沫拉凳離身, “jiejie,我現(xiàn)在有點不舒服,我想先回去了。” “???” 趙語俯身觀察她神情,“剛剛不還好好的嗎?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述爾臉色蒼白,搖頭,“你們接著玩,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她說完就直愣愣地往前走,卻被趙語喊住。 “述爾,方向走錯了!”趙語給她指路,“走中間那條道啊,穿過巷子就到酒店了?!?/br> 裴述爾跟看過去,夜市街四通八達,那人就矗立在道路中央的必經(jīng)之地,她心里極為躁煩,重吸一口氣,又轉(zhuǎn)身硬著頭皮叫人, “jiejie,不然你還是送送我吧,我有點忘路了。” “奧好?!壁w語有些二丈和尚摸不著頭,拎包攬住她肩,“走吧?!?/br> 倆人跟桌上的隊友告別,聽他們講著等會兒還要怎么怎么玩,述爾全無心情,只想趕緊離開這里,她挽住趙語的胳膊,站在她的左側(cè),一步步從街道的中廊穿行。 周圍熙熙攘攘,談天說笑聲不絕于耳,人流如潮水從四方匯入,述爾和許許多多道身影擦肩而過,視線卻經(jīng)停在前方10米之內(nèi)。 她一步步地靠近他,八米處,能看清他旁側(cè)對話的女生,衣著光鮮時髦,妝容精致出挑,與煙熏火燎的鬧市街格格不入。 腦子里同頻想起評價,“人特傲,就愛跟漂亮女孩兒玩,我們都入不了眼?!?/br> 六米處,她看清他繩鏈繞纏的手腕,骨節(jié)分明,筋脈冷沁,這只手曾掐覆在自己的脖間,將鎖扣細致束好,再輕輕撥弄,震出清凌凌的玲響。 四米處看清他手指,他喜歡用兩指捏住竹板,中骨摁壓,板身晃晃悠悠,總會分走述爾注意力,待她神思不屬時,就啪地一聲,抬腕冷漠扇下。 裴述爾閉上眼,指尖都有些發(fā)抖。 她發(fā)覺自己對人最清晰的印象,就是板子,鏈子,手掌,鞭笞。 鞭笞等于祝樂恪。 祝樂恪啊。 “汪汪汪——” 一聲突然的犬吠將倆人嚇了一跳。 述爾抬頭看去,已經(jīng)離他咫尺之距,腿邊的判官正繃著牽引繩朝她亂吠,前爪俯趴蹲地,尾巴一甩一甩,是想興奮前撲的姿勢。 趙語有些怕狗,后躲著攥住述爾的衣袖,拉她兩步遠。 這一吠吸引了周邊人注意,包括它主人。 燈柱下的男生斜身轉(zhuǎn)過來,黑發(fā)逆光,看不清神情,只淡淡落嗓,叫了一聲“判官”。 狗灰溜溜夾住尾巴回到他腿邊,喉間低聲嗚咽,極其怕主的模樣。 牽引繩在手腕上繞轉(zhuǎn)兩圈,男生側(cè)肩,緩緩落眼看向她們,述爾趕緊轉(zhuǎn)回頭,加快步伐往前走去,幾秒就消失了個沒影。 “欸,述爾!你等等我呀?!?/br> 趙語在身后看得懵逼,“我去,這女孩兒跑這么快?!?/br> 她急急忙追上去。 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跑遠。 女人不甚在意地收回視線,偏過頭,看向?qū)γ鎮(zhèn)戎?,目光專注的男生?/br> “格格?” “……你在看什么?” 祝樂恪順手用腕上的繩子抽向狗臉,把狗抽得嗚嗚叫,他笑了笑,輕聳肩。 “沒什么?!?/br> - 裴述爾回到酒店,握著手機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她從床邊走到門口,又從門口繞向書桌,鞋架前的落地鏡照出她煩躁不安的身影。 同住的女生正在浴室洗漱,水聲震震,徹底一停,兩分鐘后,女生推門而出,述爾趕緊迎上去,摁著手機鍵盤輸了串號碼,遞給她。 “你能幫我打一個電話嗎?如果是一個阿姨或者叔叔接的,就跟他說你找祝漾意?!?/br> 女生撥過去,電話五聲長響,聽筒里傳來一道清越好聽的男聲。 “……是個年輕男的?!?/br> “好,謝謝?!?/br> 裴述爾接過電話走向窗邊,將手機貼向耳邊,蹙眉嚷,“喂,是我?!?/br> 聽筒那端沉默幾秒,旋即,祝漾意的嗓聲隨著電流清晰接入。 “我知道,爾爾?!?/br> “我看到祝樂恪了!” 裴述爾壓根不在意自己有多久沒和祝漾意說過話,單刀直入地仿佛倆人是哥們兒,語氣十分熟絡(luò),“我的媽,他就站大馬路邊上被我碰到了!” 那邊還是沉默,半晌,輕飄飄回了一句“嗯?!?/br> “嗯?你就嗯?” 裴述爾突然暴躁,“我說我看到你弟了,你們?nèi)胰苏伊怂哪甓嗟牡?,被我來趟省城隨隨便便在路邊兒就碰到了!你就他爹的一句嗯?!” 那邊似乎笑了。 嗓音低沉地讓述爾耳朵發(fā)癢,祝漾意問著,“在哪兒碰到的?” “體育館外面的夜市街?!?/br> 裴述爾把手機拿遠,燥悶地撓了撓耳朵,“我應(yīng)該得去報警吧,跟警察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從桕城跑過來的失蹤人口,讓他們?nèi)ヒ故薪终{(diào)調(diào)監(jiān)控?” “爾爾。” 祝漾意語氣平靜地接下話茬,“我爸一直在省城。” “……什么意思?” 他似乎有些無奈,在電話那端溫柔問,“他有看到你嗎?” “看到了。” “他有跟你打招呼嗎?” “沒有。” “他有說他是祝樂恪嗎?” 裴述爾沉默下來。 “……沒有。” “他好像……沒把我認出來。” 聽筒那邊也沉默,像是已經(jīng)把話講明,于是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熒屏上的時間表緩緩跳動,有風聲從電話那頭傳到這頭,遠方的桕城,似乎快要降下一場燥雨。 裴述爾安靜地聽著,她胸口輕淺起伏,突然講,“他養(yǎng)著我的狗?!?/br> “……” 她語氣消沉下來,“小時候胡一通送我的那只白狗,我以為被他弄丟了的那只,居然被他給養(yǎng)起來了……都這么多年了?!?/br> 她問祝漾意,“那時候你天天和他呆在一塊兒,你知道他把我的狗帶走了嗎?” 祝漾意不說話,裴述爾聽到他平緩的呼吸聲。 風刮得越來越急,雨聲淅淅瀝瀝地傳過來。 她明白了,于是重吸一口氣,對著聽筒那端恨罵。 “賤人?!?/br> “你們倆都是賤人?!?/br> 啪嗒一聲掛斷電話。 述爾扔了手機,眼圈倏然變紅。 …… 她失眠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渾渾噩噩地去參加賽事的后續(xù)活動,今天是在省城呆的最后一日,明兒就將啟程回桕,等來年的比賽再重啟。 她想破腦袋瓜也沒琢磨出,祝漾意說的那句“我爸一直在省城”是什么意思。 不是說人走失了嗎?不是這四年都快把尋親啟事貼滿桕城遍地了嗎?怎么聽見她親眼看到人了,還全然無所謂的模樣。 祝漾意對他弟可真是冷靜。 裴述爾感到憤慨,這種憤慨在于,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在被祝樂恪困擾。 但憑什么該她來困擾。 一天的活動結(jié)束,晚上她回到酒店,呆癱在床上翻來覆去,她想到陌生的祝樂恪,又想到被他牽著的判官,最終穿好衣服出門去,走到昨天的那條夜市街,蹲在巷子里,靜靜地審視街道中廊的燈柱。 沿街攤販的美食氣兒溢向她鼻尖,她被熏得有些餓,一摸兜里又沒錢,總是沒錢,她垂頭喪氣地杵著臉,撕扯著指甲上的倒刺。 有腳步聲傳來,不疾不徐,述爾貼墻往旁邊讓了讓,繼續(xù)走神啃指甲,直到腳步停在她眼前,她感覺發(fā)頂一重,有冷涼掌心覆蓋其上,發(fā)絲淹沒指節(jié),在頭皮溫緩地撫揉。 仲夏晚風揚起干凈冷冽的皂角香氣,裴述爾倉皇抬頭,那一瞬渾身僵麻。 祝,樂,恪。 祝樂恪站至她眼前,單手揣兜,另只手沿著她發(fā)頂撫摸至側(cè)頸,他低斂著眼皮,居高臨下地看她, “在等我?” 指尖劃過脖頸經(jīng)脈,像青草尖尖在刺,又像黏濡蝸牛在爬,30多度的熱夏里,述爾不受控地打著冷顫。 他迎上她的目光,感受她在發(fā)抖,偏偏笑出聲,親昵叫著她“爾爾”,問著,“你剛剛在想什么,肚子餓了?” 裴述爾咬住唇,垂下頭,聽到自己心跳聲越來越響,如同溺水一般,大腦完全無法思考,只想撲騰著先脫離困境。 大腿剛一打直就被祝樂恪按肩蹲下,他掌住她的肩骨,也緩緩屈身蹲在她對面,倆人的膝蓋相抵,祝樂恪捏上她臉,笑容變深,“還是……在想著怎么搞痛我?” 恐懼攜夾畏怯翻涌而來,裴述爾忘記呼吸,聽他散漫又輕松地落字。 “就跟,你搞祝漾意那樣?” —— 發(fā)得急來不及修了回來修,因為著急要出門了呃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