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公社大院門口的白楊樹下停住，捏著手指尖，提了口氣回頭望向辦公室的方向，既然踏出了第一步, 那往后的每一步，便沒有回頭路了。

    本以為自己會受不了這種壓力, 沒想到意外的, 她反而很輕松。

    *

    一個星期后, 大隊讓人把黎文嫻喊過去。

    當看到那張回鄉(xiāng)表時, 黎文嫻差點沒喜極而泣, 梁深暉說：“你這是真幸運, 恰好碰上縣城招工特批, 把你給捎帶上了?！?/br>
    黎文嫻靦腆地笑了笑，沒說是因為什么，當然是不說為妙。

    梁深暉知道她高興, “快回去收拾收拾吧, 你家就在縣城, 別人回一趟還得準備幾天，你收拾完，這兩天辦完證明，就能走?！?/br>
    黎文嫻“誒”了一聲，走到門口，不忘回頭跟梁深暉說，“謝謝梁書記！”

    梁深暉看著她發(fā)紅的眼眶，難得有些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傻丫頭，這是好事兒，有什么好哭的！趕緊回家吧，初中沒讀完就下鄉(xiāng)了，這都幾年了，國家會記得你們的?！?/br>
    黎文嫻笑得燦爛，轉(zhuǎn)身走了。

    她是真心在說謝謝，為這些赤忱紅心的，為這些不為難她這種沒背景的，為這些真正為她們辦事兒的領(lǐng)導！

    三天后，黎文嫻到縣城煤電廠報到。

    林家昌的老婆就在這里工作，在辦公室當科長。

    黎文嫻報完到辦理完手續(xù)去辦公室找她，江月菊別提多開心了，沒想到自己一把年紀，能看見那個混蛋兒子娶媳婦。

    江月菊熱絡地把黎文嫻拉到身邊坐下，“來了就好，我聽家昌說完，可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久，總算見著你了，果然是個水靈靈的姑娘！”

    江月菊像打量大白菜一樣，把黎文嫻從上到下打量了一個遍，“身段不錯，瘦了點，但沒關(guān)系，你今年幾歲了？”

    黎文嫻覺得這種基本資料，江月菊應該早就知道的，想必是在沒話找話，“江科長，我今年二十六了?！?/br>
    “那還行，不算太大，我家那個三十五，差了九歲，剛剛好。”

    黎文嫻露出一種納悶的神情，說，“江科長，您說什么呢?！?/br>
    江月菊覺得她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正想多說幾句話，有人敲了門。

    是剛剛?cè)マk理報到手續(xù)的人事科的辦事員，她看向黎文嫻，“江科長，她剛剛少填了一些資料，我來找她填?！?/br>
    江月菊說好，招呼辦事員進來。

    辦事員把表格拿給黎文嫻，翻到后面一頁，指著家人關(guān)系一欄，說：“剛剛太急，這里沒填，你就在這兒填吧，填好了我拿回去。”

    黎文嫻點點頭，說好。

    提筆寫字，寫完父母和黎文靜的信息時，想了一想，想起溫明曦表姐交代她的話，把溫明曦和韓羨驍也寫了進去。

    江月菊背著手在后面看著，“喲”了一聲，“你還有個當軍人的姐夫啊，還有個jiejie，不過怎么她姓溫，你姓黎？”

    黎文嫻淡淡地解釋，“這是我干jiejie，她跟我比親姐妹還親，就把她也寫進來了?！?/br>
    江月菊說好，然后問，“你這位姐夫，在哪里當兵，當?shù)氖裁幢?？?/br>
    職業(yè)工種一欄只寫了“軍人”兩個字，江月菊不由多問。

    黎文嫻啟唇一笑，笑得清新，說，“我姐夫能干，是副團長呢，現(xiàn)在在金城軍事學院進修，快畢業(yè)了，等出來就是團長了。”

    江月菊心里暗暗道，那可是個大官，不由又對這門親事滿意了一百分。

    辦事員把信息表拿走，辦公室里依舊只剩下兩人。

    黎文嫻說，“江科長，那我就去報道了，不打擾你了?！?/br>
    江月菊笑著說，“什么打擾不打擾，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等找個時間讓你們見見面，我也見見你家長，你呀，差不多都得改口，不叫我江科長了！”

    黎文嫻依舊一臉天真，“江科長，你說什么呀！”

    江月菊拍拍她的手，“你們小姑娘就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想當年我和家昌相看，比你還不好意思。”

    黎文嫻低著腦袋笑著，“江科長，你說什么，我真的聽不明白。”

    “喲，都快當人媳婦兒的人了?！苯戮照f，“等我見了你爸媽，挑個好日子，就把你娶過門來，好不好呀？”

    黎文嫻站起身來，“江科長，我真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挑什么日子，娶誰進門，當什么媳婦兒，這都是沒有的事?！?/br>
    江月菊聽了，一張老臉冷了一半，拉得比驢臉還長，“什么忘了？不是在小林莊說好的嗎？我們把你調(diào)回來，你嫁到我家做兒媳婦，你是真的忘了，還是假的忘了，可不興這樣騙人的?。　?/br>
    黎文嫻站得筆直，死不承認，“江科長，你別亂說，調(diào)我回來，是組織上經(jīng)過商量的事情，咱們組織不興搞這種買賣，不興濫用私權(quán)，這要是被上頭的人知道了，你猜猜會怎么著？”

    江月菊聽出她在要挾自己，恨得牙癢癢的，“你這是做的什么過河拆橋的事情！別踩著我們家過河，翻臉就不認人了，什么混賬東西！我們能把你弄回來，也能把你弄回去，你個小蹄子，別太猖狂?！?/br>
    黎文嫻壓住心中的緊張，她沒應對過這種場面，心里還是害怕的，但想起溫明曦的話，又抬起脖子。

    “江科長，我是辦了手續(xù)的，現(xiàn)在是煤電廠的正經(jīng)工人，我沒有翻臉不認人，倒是你說的這些話，是不是你們林家這些年沒少干這些事情？”

    “前頭林村長才剛沒了蓮花寶座，您猜猜這回要是再來一次，林委員還保得住嗎？你們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查？上回林委員和林村長撇清關(guān)系，但這一次，你們覺得是你們跟人撇清關(guān)系，還是別人和你們撇清關(guān)系？”

    江月菊氣得說不出話，因為黎文嫻確實說對了。

    上回為了林家勤的事情不連累到自己家，他們往上頭找了不少人，但這次再出事，可就沒人可以找了。

    而且聽著這丫頭的語氣，柔柔弱弱能干出這種事情，想必一定是有人指點。

    一時江月菊又想起剛剛信息表上填的家屬信息，人家是團長，他們家就一個公社委員，確實連人家的毛發(fā)都比不上。

    一時氣得怒從心中來，想拿黎文嫻怎么著，卻又沒辦法。

    但不出一口氣又心里過不去，江月菊拉著黎文嫻的手要和她算賬，“你死不認賬，我們把你弄上來了，你叫我兒子怎么辦？”

    “你兒子關(guān)我什么事兒？江科長，請你放尊重點?！崩栉膵褂矚獾?。

    “什么尊重不尊重，你是我兒子的媳婦兒，我林家的兒媳婦，你別想賴賬啊！”江月菊瞪圓了眼睛。

    黎文嫻被她抓得手腕發(fā)疼，拿手去推她，“江科長，這里是煤電廠，是講文明，講道德的地方，請你放尊重一點！”

    “我跟你談什么尊重，跟你這種過河拆橋的女人談什么尊重?！?/br>
    就在這時候，有人聽見屋里的吵鬧聲，推開門問，“江科長，這是怎么了？”

    江月菊立刻收拾有些狼狽的樣子，尷尬地說，“沒什么?！?/br>
    黎文嫻趁著她松開手，抓起東西跑出去了。

    江月菊咬著后槽牙，決心不讓她好過，見人跑了，立刻跑到隔壁辦公室打電話，隔壁有一個電話機。

    打到黎文嫻要去報到的辦公室，穩(wěn)了穩(wěn)激動的情緒，“喂，我是江科，你們科長在嗎……”

    黎文嫻一路走到財務科的門口，她是來當資料員的，她連家都還沒回，反正家里也不待見她，她就準備先在煤電廠宿舍住著，等有空再回去。

    結(jié)果到了財務科，科長看了她的資料，說，“黎文嫻是吧？”

    黎文嫻點點頭，說，“是，我是來報到的?！?/br>
    財務科科長有些難辦，但想到江月菊的人情，還是說，“你的工種搞錯了，不是我們財務科，你得去一車間報到，去燒煤。”

    黎文嫻擰著手里的紙張，吞吞口水，沒想到江月菊動作這么快。

    咬著牙，盡管心里氣急，但是比起在小林莊當知青，能來煤電廠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

    想了想，她決定先忍著，不就是燒煤嗎？燒什么她都做得來，只要能回城，怕什么！

    燒煤車間里，即使帶著口罩，也難掩一股撲面而來的塵埃。

    黎文嫻眨眨眼睛，帶上勞工帽和眼睛口罩，提了口氣走進去，好久才慢慢適應下來。

    等下了工從車間出來時，整個人儼然成了個小煤人，身上灰撲撲一片，幸好為了在知青點方便她剪了短發(fā)，不然這里這樣，要是長頭發(fā)，那真是每天都甩著兩根煤條。

    晚上在宿舍洗衣服，洗出來的臟水也是灰黑黑一盆，黎文嫻嘆了口氣，安慰自己，總算比在知青點好。

    第一一三章

    113

    小魚兒覺得爸爸最近有點奇怪。

    突然好像對她特別好了, 讓小魚兒覺得，爸爸好像忽然變溫柔了，變得跟mama沒那么好了。

    爸爸是在跟mama搶她嗎？

    小魚兒吃著東西納悶地想, 可是她還是更喜歡mama誒, 怎么辦, 要是被爸爸知道了，爸爸會不會傷心。

    以前爸爸吃完晚飯都懶得帶她出門，現(xiàn)在一吃完飯，就替她擦嘴穿鞋，問她要不要出去玩。

    “今天院子里放電影呢, 去不去？你那些小朋友也在?！表n羨驍對女兒說。

    小魚兒看看mama，腳底癢癢的，她其實很想去，但是爸爸為什么不叫mama一起去。

    “mama, 你要去看電影嗎？”

    “我不去，你和爸爸去吧。”

    “那好吧?！毙◆~兒穿好鞋子站起來, 回頭看看mama, 不知道m(xù)ama會不會傷心, mama為什么不一起去, 難道爸爸和mama吵架了, 可是他們還有說話呀。

    “那我和爸爸去咯mama?！毙◆~兒還在一步三回頭, 手被韓羨驍牽到手里。

    “去吧去吧, mama還要洗碗洗澡，你和爸爸去，注意別摔著, 別跟小朋友打架?！?/br>
    溫明曦在小魚兒沒看見的時候, 瞪了韓羨驍一眼。

    把小魚兒騙的團團轉(zhuǎn), 大的騙小的，真不知道等長大了，這兩父女，要誰騙誰呢。

    小魚兒最近不知道怎么的，長大了，睡得越來越晚了。

    韓羨驍每次看自家媳婦兒一心陪著女兒，哄女兒睡覺，把他晾在一邊，心里就火大。

    想來想去，覺得小魚兒可能一天到晚精力太旺盛，這才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于是，韓羨驍現(xiàn)在每天吃完晚飯，就要下樓遛閨女，也不管她在樓下玩得多瘋。

    反正每天回來，都是一身臟衣服。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啦啦啦……啊，融化融化……”

    門還沒開，就聽見小魚兒的歌聲，本來有些悲情的歌，被她唱得倒是很歡樂。

    她被韓羨驍抱在身上，打開門看見溫明曦，有一點點尷尬，她玩得太開心了，都忘了mama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家里了。

    “mama，這是今天院子里放的電影，沒有那么好看的，里面的jiejie很可憐，mama還是不要看的好，mama看了會哭的?！?/br>
    見mama好像沒有一點不開心的樣子，小魚兒葡萄一樣的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小猴子一樣扭了扭，從爸爸身上扭下來，然后“蹬蹬蹬”跑到mama身邊，抱著mama的腿，蹭蹭mama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