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西行 第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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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龍問她:“怎么了?” “我再問問?!标愘夂茌p地說了句,然后手重新抬起,這次她手語流暢。 陳兮問她,我們?nèi)マk公室里說好嗎? 董珊珊很警惕,為什么要去辦公室?我說了我要在這里聊。 陳兮說,這涉及你的隱私,所以我們需要有一個私人空間。 董珊珊冥頑不靈,表情很夸張,人越多越好,我就要在人多的地方談,為什么其他人都走了?你們要騙我嗎? 陳兮看出董珊珊抗拒私密環(huán)境,人多才能給她安全感,并且她沒有隱私的概念,或者說,雖然她來律所咨詢法律問題,但她連基本的法律常識也沒有。 陳兮做了個深呼吸,在李海龍的催問之下,她只說了句“稍等”,然后不再做聲,正容亢色地繼續(xù)和董珊珊對話。 這是方岳從來沒見過的神情,陳兮那些平常的活潑俏皮,偶爾的呆傻懵懂,以及時不時的插科打諢,都隨著墻上時鐘嘀嗒嘀嗒的計時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然端肅,和她起伏不定的呼吸。 兩個女孩兒面對面,一來一往說著旁人無法理解的語言,連陽光都變得沉靜。 許久之后,陳兮對李海龍說:“我去您辦公室里說?” 李海龍頓了頓,“好,你跟我過來。阿岳你坐會兒?!?/br> 兩人單獨去了辦公室,員工們吃完飯陸續(xù)回來,過了一會兒,辦公室門打開,陳兮跟董珊珊比劃半天,然后領(lǐng)著董珊珊去了李律師辦公室,但辦公室門沒有關(guān),外面人來人往,也聽不見房間里的談話。 廖知時表哥跟律師朋友聊完出來了,廖知時拍拍方岳肩膀,“我先走了?!?/br> 方岳:“嗯,再見?!?/br> 方岳這一等就等了很久,等他和陳兮離開律所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 陳兮出了大廈,似乎適應不了乍然出現(xiàn)的陽光,她抬手擋了一下,瞇了瞇眼睛。 她神情淡然,臉色卻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蒼白,下樓這一路她一句話都沒說。 方岳也沒問,只是跟她說:“傷口怎么樣?” “嗯?什么怎么樣?” “傷口,你剛臉上的動作很大,有沒有再滲血?”方岳問。 陳兮下意識摸了摸下巴上的紗布,像閑聊一樣跟方岳說:“我剛才表情是不是好夸張?” 方岳道:“有點?!?/br> “沒辦法,手語必須得配合表情才能表達出準確意思。” 方岳不了解這個。 陳兮就跟他打比方,“比如我說好吃兩個字,我們語氣不同就有不同意思,可以是‘好吃!’,也可以是‘好吃?’?!?/br> 她語氣活靈活現(xiàn),方岳含笑看她。 陳兮繼續(xù)道:“但手語的好吃就一個動作,我們只能用表情輔助加以區(qū)分?!?/br> 方岳說:“明白了?!?/br> 陳兮:“手語還有很多常識,你還想聽嗎?” “想聽,”方岳道,“但是你先看看傷口?!?/br> “沒鏡子啊,看不見?!?/br> “我看看?!?/br> “哦。” 陳兮撕膠帶,不知道醫(yī)生是怎么粘得,粘了半下午,膠帶像在她臉上生了根,她摳著膠帶一角,慢吞吞跟樹懶似的。 “我來?”方岳問。 “哦?!标愘夥畔率?,微微揚起腦袋。 方岳伸手替她。 這一片是老城區(qū),大廈旁邊有不少小吃店,環(huán)境看起來有點臟亂,這時候沒什么人用餐,路上車來車往,行人也都來去匆匆,各自為生活和工作奔波忙碌。 “你知道海倫凱勒吧?”陳兮問。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狈皆勒f。 “對,”陳兮道,“她從小就沒有視覺和聽覺,但她卻成為了聞名世界的作家,我看過她的自傳,還是很難想象她要獲得這些成就得付出多大的毅力。我唯一能具象化的,可能就是她有一個良好的家庭環(huán)境,給了她一個可以安穩(wěn)去獲知世界的機會?!?/br> 紗布撕開了,陳兮下巴上有一個紅色小點,小點也很安穩(wěn),沒有滲血。 “很多聾人因為聽不見,他們能獲取到的信息是有限的,他們可能連一些基本的常識都缺乏?!?/br> 比如陳爸,他完全沒有防人之心,不知道簽借條要謹慎,被騙了錢也手足無措,想不到可以求助法律,只想著他還不出錢怎么辦。 但是能想到求助法律的人,或許連最基礎(chǔ)的法律都不甚了解。 董珊珊對陳兮說,我的工作就是陪男人睡覺,三年前我老板給我開的工資是睡一次給我一百五十塊錢。 陳兮問她,你知道這是賣|yin嗎? 董珊珊問,什么是賣|yin? 陳兮說,你知道陪人睡覺是犯法的嗎? 董珊珊道,我陪人睡覺怎么是犯法?這是我的工作啊,我是勞動者,那些睡覺不給錢的人才犯法,以前就有一個男人把我拉進房間里,睡完覺也不給我錢。 董珊珊今年二十歲,三年前她才十七。 陳兮想,她也很快就要十七歲了。 她從小生活在出租房,一直以為自己看到過不少惡,世間冷暖她都有嘗過,但原來她真的只看到了世界的一角。 董珊珊跟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陳兮身體一陣陣發(fā)寒,呼吸也變得格外困難,她很難準確形容自己的感受。 直到現(xiàn)在,她走出大廈,站在了陽光下,看到了絡繹不絕匆忙來去的人群。 方岳替她撕開了紗布,專注看著她的眼睛,靜靜聽她說些語無倫次的話。 陳兮也看著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她終于輕輕道:“說不上來為什么,我剛才有點害怕?!?/br> 方岳從頭到尾都沒問董珊珊對她說了什么,陳兮向來有她自己的堅守。 方岳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聽著她說害怕,想到她之前的正容亢色。 他想,他終于看到了陳兮世界的一角。 方岳手指黏著那塊撕下來的紗布,他沒有去管。他張開手臂,將人輕輕抱進了懷里,陳兮臉頰貼在他胸口,就像公車上她拉他書包肩帶,像雨傘下她捏他衣袖,這一次,陳兮小手揪住了他的t恤下擺。 第32章 這個擁抱是平靜且溫暖的, 就像春風撫摸寂靜的山嶺,就像海浪攏住擱淺在沙灘的生靈,就像花晨月夕, 鶯飛草長。 但陳兮貼他太久了, 好像拿他當木頭樁子, 趁機在他這里歇個腳,連重量都不客氣地往他身上卸。 有位大爺把電瓶車停路邊的時候,朝他們望了一眼,大爺從小超市買了一兜東西出來,重新取電瓶車的時候, 又朝他們望了一眼。 有個小孩從街頭跑到街尾,又從街尾跑到街頭,中途兩次在他們旁邊駐足好奇,現(xiàn)在小孩開始了第三次奔跑。 還有一位派傳單的小哥, 距離他們?nèi)氖?,有路人?jīng)過, 小哥就塞一張傳單, 塞啊塞啊, 已經(jīng)塞了一疊, 還剩最后兩張。小哥癡癡望著他們, 眼神里是對下班的渴望。 于是平靜的春風凌亂了, 溫和的海浪也翻涌了, 晴空朗朗卻擂鼓咚咚,這擂鼓聲無所遁形,方岳上臂一繃, 猛地把人推開。 陳兮冷不丁地被人這么一推, 腦袋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搖擺了兩下, 她蒼白的面色已經(jīng)恢復了一點紅潤,陳兮有些茫然地看向方岳。 方岳肅著張臉,若無其事地示意她旁邊一家小吃店,“餓不餓?午飯還沒吃,先去吃點東西?” 陳兮順著他的話轉(zhuǎn)頭,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好鎖上了小吃店的玻璃門,門上掛著一塊木牌,店主有事,暫停營業(yè)。 “……” 三天的五一假期結(jié)束,方茉開始戴著口罩上下學。方老板本來對她點痣這事頗有微詞,后來看到她戴上了口罩,竟然話鋒一轉(zhuǎn),覺得方茉這樣隱藏住了自己的美貌,安全系數(shù)直線上升。他又聽說點完痣要想完全恢復,大概需要三個月的時間,方老板躍躍欲試,慫恿方茉和陳兮沒事多去醫(yī)院點點痣。 陳兮下巴上的紅點還很明顯,殺菌的噴劑已經(jīng)用完了,那支祛疤膏還需要再涂一陣子。 李海龍那邊沒再找陳兮過去幫忙當手語翻譯,自然也沒消息傳回來。李海龍的意思是陳兮還小,如果他一早知道董珊珊的案件是涉及那方面的,他一開始就不會找陳兮幫忙。 所以陳兮又投入進了學習的海洋,她再知道董珊珊案件的后續(xù),是在五月中旬。 那天高一年級籃球賽,班里不打球的人基本都去球場上當了啦啦隊。 陳兮還沒過去,她刷題刷得頭昏腦漲,去了一趟洗手間?;亟淌业穆飞希匆娏沃獣r和一個漂亮女生從四班走出來。這女生陳兮記得,似乎是一名化競生。 雙方在走廊照了個面,廖知時遠遠沖她一揚下巴:“你好啊?!?/br> “你好。”陳兮跟他打完招呼,就走進了自己班教室。 廖知時低頭跟女生說了兩句,然后獨自朝一班教室走去,進門的時候他看見零星幾個人,陳兮坐在第一排。 張筱夏站在自己座位旁,跟陳兮和白芷手舞足蹈比劃:“潘大洲真的好搞笑,他不是站在球場邊上嗎,然后有人不小心飛了個籃球過來,他看到了不知道躲,居然跳起來想把球拍飛,結(jié)果起步?jīng)]起好,直接摔了個四腳朝天。” 陳兮問:“他沒事吧?” “摔壞了沒?”白芷也問道,“摔壞了他待會兒就打不了比賽了吧?!?/br> 張筱夏:“看起來是沒摔壞,就是他纏著方岳,讓方岳給他揉屁股?!?/br> 白芷陳兮:“……” “那方岳給他揉了嗎?” 這聲音慢慢靠近,張筱夏這才看到廖知時走了進來。張筱夏眼都瞪大了,慢半拍才回答:“啊,沒,沒揉。” 說了幾個字,她調(diào)也順了,“方岳讓打飛球的那個人過去幫潘大洲揉屁股?!?/br> “噗嗤?!卑总菩λ馈?/br> 陳兮和廖知時也都笑了,廖知時看向陳兮,“你這位置,在老師眼皮子底下啊?!?/br> “是啊,”陳兮說,“很好的位置?!?/br> 廖知時看出陳兮是說真心話,他笑了笑,問她:“待會兒去看方岳打球嗎?” 陳兮說:“去的,不過晚一點?!?/br> 張筱夏聽見了,“啊,那你不跟我們一起過去嗎?” 陳兮鋪了鋪桌上的一張卷子,“先等我把這塊骨頭啃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