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要怎么辦？”

    鐘欽差問道：“你打算怎么辦？”

    周游被問傻了：“怎么？難道不要退回去嗎？！難不成還要收下？”

    鐘欽差對他頗有耐心：“收有收的說法，退有退的說法?！?/br>
    周游虛心請教：“怎么說？”

    鐘欽差方正的臉上露出一絲淺笑：“退，自然是原樣退回，一絲也不要動，不與他有勾連！收么，也有說法。咱們是來查的文吏舞弊，又不是查它知府！買賣人命的時候，他還沒到任呢。你去寫一幅字，或者畫一幅畫，明天著人送給他就是了?！?/br>
    “咦？”

    “人情往來，怎么連這個也不懂了？”

    “那咱們來查案的，我的字畫不值這個……”

    鐘欽差道：“他覺得值就行啦。怎么樣，你要怎么選？”

    周游問道：“咱們要與他做人情？他都扣著巫蠱案的嫌犯不肯給您了！”

    祝三心頭一跳。

    鐘欽差笑問：“你要怎么選？”

    周游還在那兒皺眉皺眼的，祝三已經(jīng)聽明白了，不收不是因為清廉，否則也不至于之前收過一個丫環(huán)，后來才趕回去。而且這二位就沒拿她當(dāng)回事兒，否則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她的面說這些。

    周游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大方地說：“送回去唄！”

    于是祝三又被塞回轎子里，連夜送回了府衙。

    第17章 走脫

    府衙里正準(zhǔn)備睡覺，聽說行轅送出個轎子來，管家出去一看，轎子、箱子，都貼上了欽差的封條，也是光禿禿三件，抬轎的、抬箱子的也一道煙跑了。轎簾一掀，祝三面無表情地坐在里面，昏暗的燈光下，有點(diǎn)瘆人。

    管家按住突突跳的心，趕緊進(jìn)去稟報，不多會兒，祝三就被領(lǐng)到了知府夫婦面前。

    知府夫婦才躺下，就聽說人被送回來了，連箱子一起抬到了大娘子的正房里，一看到封條，知府就皺眉，問道：“怎么回事？”

    趙大娘見祝三沒回話，也問：“說話呀，問你呢，怎么回事？”

    祝三還是不說話。

    趙大娘走近前來，低聲道：“你娘還在原來的地方好好的呢，說吧，怎么回事兒？哎，我說你怎么回事兒？你是聾了嗎？”

    祝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趙大娘心頭也是一突，罵道：“小蹄子，作死呢？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祝三沉著地點(diǎn)點(diǎn)頭。

    所有人都愣住了：“啊？”

    仔細(xì)想想，祝三這個“老實安靜”的姑娘，真是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他們居然也沒覺得有什么問題。是呢，一個打雜幫廚的，只要有手有腳會干活，不會說話反而更好不是？

    大娘子道：“叫她娘來，母女連心，必能明白她想說什么的。”

    張仙姑萬沒想到，她半天功夫已經(jīng)把知府全家咒死無數(shù)回了，只恨自己委實沒有咒死人的“真本事”，女兒居然回來了！

    乍一聽說女兒回來了，她的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擺了，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大屋，一眼就看到了女兒。張仙姑撲上去抱住了祝三，眼淚掉了下來：“我的兒?。　?/br>
    母女倆此時都沒了欣賞驚嘆大屋擺設(shè)的心了，趙大娘急忙上前：“哎，人回來了，就先別哭啦，回完了話，有的是讓你們說話的機(jī)會。哎，你家姑娘不會說話，你給她說說，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兒啊?！?/br>
    張仙姑愣住了，祝三握著她的手，悄悄往她掌心里捏了一把。張仙姑心領(lǐng)神會，神婆么，配合騙人的事干得多了。

    然而祝三只是一問三不知，張仙姑也就“如實”說：“啥都沒跟她說，就給送回來了?！?/br>
    不止知府與大娘子的膽色難看，陪侍在旁的仆人的臉色也很難看，趙大娘悄悄打了個哈欠，見知府?dāng)[了擺手，對張仙姑母女說：“你們下去吧?！?/br>
    …………

    且不說知府與大娘子有什么計較，張仙姑拉著女兒回房，一抹眼淚，開始解祝三的衣服：“就說，這破衣裳不是叫人白穿的，快脫了！他娘的！都是不修陰德的短命鬼！”

    除去了那一身綾羅綢緞，張仙姑拉女兒在床上坐下，準(zhǔn)備細(xì)細(xì)說話，這破府衙是不能呆了！誰能想到知府更不講道理?。?！好好的短工，就成他家隨手送人的奴婢了！還有天理沒有？！

    走，趕緊走！明天就辭工不干了！

    正在此時，門被小心地扣了兩下，張仙姑心有余悸，顫聲喝問：“誰？！”

    祝三捏捏她的手，起身去開門，果然，門外站著徐大娘母女。徐大娘這一天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手里提著個食盒，大姐兒打著個燈籠，母女倆臉上都訕訕的。張仙姑心里沒好氣，扯開女兒，口氣不大好：“這么晚了，可不敢勞動您?！?/br>
    徐大娘賠了若干的不是，說：“姐兒在那邊兒估摸著也沒吃東西，你要慪氣，先等她吃飽了再說吧。”

    張仙姑這才讓了道縫兒。大姐兒拉拉祝三的手，悄聲問：“沒事兒吧？”

    祝三搖了搖頭。

    祝三吃飯，徐大娘讓大姐兒給她打水洗臉，然后說：“我現(xiàn)在說什么也都沒意思啦，不過你們要是還沒厭透了我，就聽我一句，盡早從這府里出去吧?！?/br>
    張仙姑雖真爽也還有心眼，沒馬上附和，只管看著女兒狼吞虎咽，心里又把丈夫罵了八百回。祝三吃完了，徐大娘母女收拾了碗碟，哀聲嘆氣地走了。

    張仙姑插好門，低聲問：“你怎么裝起啞巴來了？”

    祝三道：“我不裝了這么些天了么？這不，挺好使的。省得給他們當(dāng)坐探了?！?/br>
    張仙姑道：“也是，哎，睡吧，這一天夠累的了。明天咱們就辭工走！”

    祝三點(diǎn)點(diǎn)頭。

    母女二人躺下，過了一陣兒，祝三聽著面打更的梆子響過，又停了片刻就起來了，張仙姑迷迷糊糊地問：“干嘛？”

    “上茅房?！?/br>
    祝三披衣起來，腳步輕輕地出了廚房小院兒，此時差不多進(jìn)入了后半夜，正是人最渴睡的時候。祝三悄悄走到正房那里，主臥燈已經(jīng)熄了，只有外間值夜的大丫環(huán)面前有一支蠟燭在燒，挑開窗戶一看——她也睡著了。

    祝三點(diǎn)點(diǎn)頭，并不驚動他們，用燒火的鐵鉤子伸進(jìn)去，勾開送去行轅的兩只箱子，再將紗幔勾到箱子上，最后將蠟燭往紗幔上一勾。收了鐵鉤子，依舊將窗戶合上，悄無聲息地又回到了房里。

    張仙姑翻了個身兒：“快睡，別淘氣！”

    祝三脫鞋上床，還沒躺下就聽到外面大叫：“走水了！”

    張仙姑一個打挺從床上彈了起來：“走水了？！啊！失火了！快，快出去瞧瞧！”

    祝三拉住了她，正要說話，徐大娘母女闖了進(jìn)來：“快！好機(jī)會！收拾好行李，粗笨的都不要，咱們趁這機(jī)會快跑！”

    徐大娘對張仙姑道：“這破地方是不能呆了，我原以為有門手藝能夠不受人轄制，哪知道……害！今天能因為別人夸一句生得好看就把你的姐兒送走，明天就能因為別人夸一句大姐兒手藝好，把她也送走！快著些，咱們趁機(jī)逃走！”

    張仙姑問道：“怎么逃？”

    徐大娘道：“我自有辦法，哎喲，鋪蓋才值幾個錢？不要了！命要緊！別穿顯眼的衣裳！頭發(fā)攏一攏，包起來，快！”她見張仙姑翻身又卷鋪蓋，趕緊阻止了，見祝三披頭散發(fā)，又讓祝三穿衣服。

    然后跑去了灶下抽了幾根柴出來，將旁邊柴房里生火引火用的草束點(diǎn)著，草束燒著了干柴，火光頓時躥了出來！

    徐大娘對看守后門的值夜人大叫：“走水了！快來人吶！”

    值夜人睡眼惺忪，大驚：“快！救火！”一面敲鑼往前面喊人，一面又忙著拿桶去水井取水。

    徐大娘趁機(jī)拖著她們幾個開后門跑了。

    上房里亂作一團(tuán)，人們忙著救火、救大娘子和知府，前衙的人也行動起來，敲著鑼，張羅著救火。四下提桶的、敲鑼的響成一片的時候，兩對母女已經(jīng)貼著墻根兒溜出了府衙了。

    出了府衙，連過兩條街，徐大娘子才脫力地停下腳步，靠在一面墻下低喘：“哎喲，跑不動了，再等一會兒，城門一開，咱們就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張仙姑略犯愁，她問徐大娘：“就這么跑出來，他們不追拿？”

    徐大娘道：“那也等他們回過神來再說，咱們早跑遠(yuǎn)了！下回再也不到官宦人間幫廚了！哪怕是個土財主家呢！借勢的時候覺得主人家勢大好，等到主人家的勢力要用在你的身上，你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聽得到！聽到了也得裝聽不到！”

    正在說話，祝三突然做了個手勢，將三人拉到角落里，過不幾下，一串腳步聲響起，大姐兒心虛忍不住看過去，有些吃驚地說：“釧兒姐！”

    豁！來人嚇了一跳，細(xì)細(xì)一分辨，這是大娘子房里伺候的釧兒，她也抱著個包袱。五個人對望了一下，釧兒跳了過來：“你們也……”

    徐大娘道：“什么也？”

    “也是逃出來的？！有人接應(yīng)么？”

    徐大娘暗叫不好，低聲道：“難道你還有個小女婿接應(yīng)你不成？”

    釧兒一跺腳：“你老才有小女婿呢！”

    “那你逃什么？”

    “哼！你們逃什么呀？”

    祝三做了個手勢，拖著張仙姑就走，大姐兒道：“你這是干嘛？”

    祝三搖搖頭，指手劃了將五人劃了一圈，兩手食指并在一起，做一個分開的手勢。

    徐大娘子見狀，道：“確實，人太多了，太扎眼！那咱們分頭走！”釧兒想了一下，說：“我跟你！”

    幾人都知道，此后或許是再也不見了。

    祝三拖著張仙姑一路疾行，張仙姑道：“干嘛？！”徐大娘和大姐兒還有兩個包袱卷兒，張仙姑母女連個包袱卷兒都沒有，張仙姑尋思著，怎么也跟著徐大娘一路出城，至少蹭兩頓飯再分開。

    祝三卻將她拖到了之前住過的客棧，讓她在墻邊等自己，她自己卻翻墻進(jìn)去，將之前墻的包袱取出了一個背了出來。張仙姑大喜：“不錯！咱還有這手。”

    此時天已發(fā)明，府衙的火勢也小了下來，回首望去，依稀看到幾縷青煙飄入空中。祝三母女混進(jìn)等城門開的隊伍里，張仙姑經(jīng)驗豐富地跟著旁邊的人討論了起來：“怎么這么不小心的呢？火可真大呀，這下不得燒掉半座府？”以免顯得自己心虛。

    旁邊的人說：“那也不用他自己出錢蓋！等著吧，今年又要加捐稅了……”

    城門一開，母女二人飛一般地溜出了城門。

    ………………

    祝三和張仙姑都是慣常走路的人，一口氣又奔出二、三里地才停下來。祝三從包袱里摸出兩個饅頭，遞了一個給張仙姑——這是從客棧廚房順的。

    兩人也不講究，各塞了一個饅頭，張仙姑回望府城的方向，惆悵地說：“咱們也是盡力了，那死鬼，聽天由命吧，過一陣兒再回來，要么一家團(tuán)圓，要么給他收尸。咱們走遠(yuǎn)些，換個地方，娘能把你養(yǎng)這么大，以后也不能叫你餓著了?！?/br>
    祝三道：“不用，往前走一陣兒，咱們再折回來?！闭f著，解開包袱，取出一身男子衣衫來，靴帽俱全，還是“入贅”于妙妙家時于妙妙給置辦的。此時看著舊衣，已恍如隔世。

    張仙姑道：“你要死！州府還在拿于家女婿、朱家兒子！”

    祝三道：“我又不是扮成這樣就直接回去的，先這樣，咱們往北走一段兒，尋個大些的市鎮(zhèn)再換裝，再回來?！?/br>
    張仙姑道：“你爹那是命，你可別……”

    祝三道：“總要試一試的。要不找個沒人認(rèn)得的地方，你留在那里……”

    “不行！”

    祝三道：“我不能不管娘，也不能不管爹。咱就試這一次？”

    張仙姑猶豫了一下，道：“你能拿得準(zhǔn)？”

    祝三道：“試試唄，不行就再逃出來，那我也就死了心了，行不？”

    張仙姑想到女兒近來行事，勉強(qiáng)同意了，不過她擔(dān)心大些的市鎮(zhèn)人多眼雜，祝三道：“人多才好，人來人往才不會管你。要是朱家村那樣的地方，來只毛色兒不一樣的母雞都能給你揪出來！”這也是她不想呆在朱家村的原因。大地方，雖然人也有好壞，可無論好人壞人，都多，多少能找到自己的同類，騰挪的余地就大。要是一個小地方，被人抱團(tuán)排擠，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