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仙姑想了一下，道：“是哩，在家依舊是大娘子，你是有根的人，不像我們?！?/br>
    花姐低低地啜泣，覺得是自己不好，說：“那我不去了，我陪著娘，不能叫娘孤身一人在這里?！?/br>
    于妙妙道：“你親娘可也孤身一人在京里呢，你的哥哥jiejie都死啦，你親爹早就過世啦，不得回去上炷香、磕個頭、認祖歸宗嗎？我在這里也不用擔心，姓朱的還沒死絕，再挑個老實孩子過繼就是了，還是同宗呢。以往是我要的他們不給，現(xiàn)在由不得他們了！挑個才生下來的抱過來，養(yǎng)熟了是一樣的?！?/br>
    祝大道：“到底是大娘子?！?/br>
    于妙妙一手花姐、一手祝纓，道：“現(xiàn)在，你們可以放心了吧？到了京城，互相扶持。”

    祝大道：“那不用說！”

    花姐也點頭，祝纓道：“有人來了?！?/br>
    開門看時卻是黃先生，他回府辦好了文書，來給祝纓送文書的。一家三口回了自己屋子，黃先生把文書交給祝纓收好，張仙姑道：“您辛苦了，來屋里喝茶吧！要吃什么果子？”

    黃先生道：“不了，還有事，得趕緊回去！等不得！我接了于大娘子一同去。辦得快時，還能給老弟一家送行呢！”

    祝纓想這事與朱家村有關(guān)，也就不攔著了。于妙妙的屋子里，花姐淚眼汪汪的幫于妙妙收拾行囊：“娘，我沒說不回來。”

    于妙妙道：“頂好別回來，這是個什么地方？這兩個月你還沒見識到？有親人就依親人。聽話！你那是血親，與朱四那老棺材瓤子不一樣！在那兒你是閨女，在這兒是媳婦，我看你一樣，村里看你能一樣么？你在京城好好的，能時常想著我，就不枉咱們娘兒倆一場了。三郎也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心思重，你別琢磨他，用心待他，他就會對你好的?！?/br>
    “娘?！?/br>
    于妙妙這回就沒什么行李了，一個鋪蓋卷兒，一個小包袱。張仙姑不忍心，咬咬牙，拿了一包銀錢給于妙妙：“回家用得上呢?！?/br>
    于妙妙沒收：“我回家就有錢使了，你們路上才是要花錢的呢，與他們相處別太儉省了，上了京，有的是勢利眼等著你們呢。把錢收好，聽我的?！?/br>
    祝纓默默地送她登上了黃先生的車，于妙妙拍拍他的肩膀，說：“別送了，好好過活?！?/br>
    花姐追著車跑了一陣：“娘！你帶我走吧！”被陳府的家丁小心地攔了下來。

    花姐沖不破家丁的人墻，哭著道：“娘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

    張仙姑一邊扶著她回房一邊說：“好孩子，她是回家，大娘子是個能耐人兒，又有你舅舅囑咐了黃先生照看，她會好好的?！?/br>
    祝纓道：“有黃先生，咱們欠他的人情就是了?！彼烂?，黃先生這一去，得狠狠收拾朱家村了，朱家村也不能說沒有好人，一道埋了是不公平，不過有于妙妙在，她既要夫家香火綿延，也就需要宗族助力，必會用心選擇求情保下一些人。

    這話卻不必對張仙姑這些人講了。

    四個人各自回房收拾行囊，除了鋪蓋，其他的都陸續(xù)打包。陳府又派了人來接花姐，且說為祝家準備行李和車馬，無論是張仙姑還是祝大都與祝纓一樣，拒絕了陳家的美意。陳府仆人道：“既是姻親，這樣豈不生份？顯得我們家公子不近人情?！?/br>
    祝纓道：“我已準備得差不多了，錢都付了呢。幫急不幫窮，幫困不幫懶?！睂⑷舜虬l(fā)了。

    這人回府將話一學，陳萌道：“小子有點傲氣?！?/br>
    沈瑛道：“路上你留意看看他?！?/br>
    陳萌道：“是?！庇终f不知道黃先生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沈瑛道：“你既說他能辦，就先叫他辦?；鼐┲笤俅虬l(fā)人問一問，如果沒辦好，咱們再派人來！總不能叫那群小人得意了！”

    陳萌道：“老黃還是能辦事的?！?/br>
    …………—

    原來，這甥舅二人昨晚連夜就找到了黃先生，他們要報復(fù)朱家村！陳萌久居本府，地面很熟，舅舅要教訓朱家，他就說黃先生好用，沈瑛也就召了黃先生問計。黃先生手上正有于妙妙的請托，已想好了對策，現(xiàn)在一件事領(lǐng)兩個人情，太劃算了。

    直接說：“有什么難的？就昨天進城那幾塊料？追索租稅也好、征為官戶服役也罷，前兒不是還修渠么？弄不死他！您要走官面上的也成，這樣的東西，吃絕戶的老手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等學生再翻出幾個苦主來主告！嘿嘿！同族相告才狠呢！什么不睦、不孝、內(nèi)亂，明天等開了城門，學生將手上的事兒一交待，就辦這事兒。保管您沒回到京城，這兒已經(jīng)辦妥了?！?/br>
    陳萌又留意問了黃先生關(guān)于祝纓的一些事情。

    今天早上，鄭熹又把黃先生召了去，黃先生再見祝纓，就說給他把舊戶銷了，反正他要跑這一趟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一件事，賣了于妙妙、沈瑛、祝纓，三份人情，黃先生如果做買賣，必成巨富。

    第33章 行路

    黃先生算盤打得響，辦事也利落，竟真的在欽差動身的當天硬又趕了回來送行。

    欽差要走，本府官員再也不用裝病了，一個兩個統(tǒng)統(tǒng)病愈銷假回來給欽差送行，黃先生趕上了大隊人馬。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發(fā)現(xiàn)祝纓，心下納悶：鄭欽差花了這么大的功夫，不能夠不帶他走呀！

    捱到官員們與欽差告別完，黃先生佯裝回城，旋即快馬追上欽差隊伍。祝纓一家的大車跟在隊伍后面，還在囚車之后，由祝纓駕車。聽到聲音，她先勒住了自家的騾子，跳下車來一看：“黃先生？！”

    黃先生勒住了馬，道：“還好趕上了。來，老弟，一路順風，前程似錦?！彼鸵恢淮蟀诺搅俗＠t的手里。

    祝纓還要推讓，黃先生道：“一點心意，不值什么錢，都是家鄉(xiāng)的土物。還有這個，是于大娘子說以前在家的時候給你置辦的，我也帶了來。我這里還有于大娘子給小娘子捎的些東西呢?！?/br>
    祝纓幾個月前給于妙妙當女婿時住在縣城里，確實置辦了些行頭，上府城辦事時沒有全帶上。她問：“干娘還好嗎？”

    黃先生道：“你放心，她的心眼兒啊，足夠使，是個厲害女人。先前小瞧了她，別人選嗣子，選個老實聽話年紀小的。她倒好，選了個六親不認，怨親生爹娘偏心、與親哥哥爭產(chǎn)的。你說厲害不厲害？”

    祝纓道：“朱丁旺？”

    “對，是他，老弟你說，這個人行不行呢？”

    祝纓道：“干娘還有這個精神頭，還行?！?/br>
    朱丁旺就像黃先生說的，跟親生的家里沒一個處得好的，祝纓認為對于妙妙來說朱丁旺未必就不如“憨厚純樸”的小孩子了。不過她謹慎地沒有將意見說出口，而是指著黃先生馬上掛的另一個大口袋說：“大姐在前面，與陳大娘子一輛車，你快走幾步上前吧，我也得趕上他們了?！?/br>
    黃先生道：“好！對了，老弟你的事兒我已經(jīng)辦妥啦。連于平我也好好說了他一回！”

    “有勞。”

    黃先生一拱手，快馬追上了沈瑛，先向沈瑛、陳萌說了自己辦事的進度，又說了給小娘子帶了東西，不知方便不方便交給她，還是由陳萌轉(zhuǎn)交。

    沈瑛微笑著對外甥道：“你說得沒錯，他果然是個可靠的人?！?/br>
    黃先生連說不敢。

    陳萌問：“那一位有什么話帶給小娘子不？”

    黃先生道：“只說要好好吃飯，到了京城跟家里人好好過?！?/br>
    陳萌道：“她在那車里，你去對她說吧?！?/br>
    說完便驅(qū)馬去隊尾找祝纓的騾車了。

    祝纓坐在車轅上，她趕車的技術(shù)馬馬虎虎，幸虧欽差回京的隊伍走得也慢，倒也能趕得上。她也沒怎么照顧過牲口，想著跟隊伍里的馬匹馱騾同行，一路也就差不多跟著老把式們學會了。

    此時張仙姑還在說于妙妙：“哎呀，她過得好咱們也能放心了，花姐也能少惦記些。唉，她捎的這些東西，都是好貨呢，在家的時候咱們可用不起?！庇终f黃先生給的也是好東西，以前也是只有眼饞的份兒的。

    陳萌一來，祝纓就先招呼了一聲：“大公子?！?/br>
    陳萌驅(qū)馬與祝纓并行，道：“剛才黃先生過來了?！?/br>
    “是，干娘托他捎了些東西，他去見大姐了么？”

    陳萌道：“我正是為這個來的。天意弄人，我們與meimei本是親人，如今卻陌生得緊，我們對她也一無所知。我與舅舅都不大敢太親近她，現(xiàn)叫她嫂子陪著她，我來請教三郎些meimei以前的事兒。”

    陳萌是個白凈文弱的公子，模樣不說頂俊也是平頭正臉的，配上一身錦袍騎上高頭大馬，很有一些斯文貴氣。祝纓卻知道他不是個省油的燈，說：“我們與大姐在一起過活的日子也不長，知道得也不多，您只管問，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說?！?/br>
    兩人一邊趕路一邊說話，祝纓趕車的手漸漸穩(wěn)了，對陳萌說了些花姐的事。都是心地不錯，也識字，于妙妙也教她算賬之類。陳萌是一箭雙雕，打聽表妹、考查祝纓。

    祝家和鄭熹都以為這婚姻是默認作廢了的，哪知沈瑛見過祝纓之后將主意略改了一改，從打算離婚變成了“待考查”。那邊鄭熹連新戶籍都辦好了、舊戶籍都銷戶了，這邊沈瑛從黃先生手里又拿過了于妙妙與張仙姑簽的那張契書。雙方都認為自己的打算穩(wěn)了。

    陳萌是個有心機的人，與祝纓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猛然間醒過味兒來：“我竟與這貨郎小子說了這許久的話沒覺得厭煩么？”細細想來，這小子竟不是個粗暴無趣的人！還是舅舅眼力強，這小子禮儀上頭或許粗疏，人卻未必可惡。

    那一邊黃先生也不能一路跟著上京城，他要回府城了，跑到隊尾，又與他們打了個招呼道別。陳萌與黃先生一邊拱手，一邊說：“這些年承蒙照看，什么時候上京可要來尋我。無用的話就不多說了，得空捎封書信來敘舊?！?/br>
    黃先生道：“大郎哪里話？大郎此去，海闊天空，前途無限！”又對祝纓道：“保重?！?/br>
    祝纓也與黃先生道別。陳萌心中感慨，對祝纓道：“我去看看meimei，萬一有事兒，少且不得勞煩三郎?！?/br>
    祝纓道：“大姐以前照顧過我，有什么事大公子只管開口?！?/br>
    陳萌縱馬趕上沈瑛，如此這般一說，沈瑛道：“不要驚動他，再看他幾天。我記得是他先說這婚約他不留戀的，怕也對我們有什么誤會，以為我們必是嫌貧愛富的，又畏懼我們權(quán)勢，他又要自保。真是個伶俐人兒。哪怕最后婚事不做數(shù)了，也不必就結(jié)仇或是不相往來，有機會時也可栽培一二。”

    沈家離京近二十年才回來，京城早就物是人非了，想重新崛起，人才是必須的。祝纓聰明，但是出身實在不好，他想先吊著，這一路看一看。將祝纓與花姐路上先隔開，路上相中了，到了京城，外甥女、外甥女婿一起帶走，鄭熹也不能搶人家的女婿。相不中，隨鄭熹安排，沈瑛也會再給祝纓封個大紅包，結(jié)個善緣。

    陳萌道：“那鄭大人那里……”

    沈瑛輕笑一聲：“先別提，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是?！?/br>
    陳萌又去看了花姐，花姐才哭了一場，已收了淚，沉默地坐在車里打絡(luò)子。陳萌道：“前面不遠就是驛站，我們該休息了。meimei也別忙了，以后這些事兒不必自己做?！?/br>
    花姐道：“手上做點兒東西，心里安穩(wěn)些。我身無長物，身體發(fā)膚都是父母所賜，做些針線女紅，好歹是心意?！?/br>
    陳萌對表妹漸有憐惜之意，道：“那是心意，不講活計多少?！?/br>
    “哎?！?/br>
    陳大娘子問道：“你不陪舅舅么？”

    “舅舅說，我年輕，叫我跟meimei說話呢?！?/br>
    “呸！你還年輕了？”

    夫妻倆斗了幾句嘴，花姐安靜地打著絡(luò)子，陳大娘子道：“meimei打的這個花樣，府里都少見呢?！?/br>
    花姐道：“也有的。嫂嫂喜歡，我再給嫂嫂打一根?！?/br>
    “好，我那兒還有一盒旁的樣式的，拿來meimei挑，看中哪一根，我與你換?！?/br>
    “好?！?/br>
    陳萌想了一下，沒找著與花姐聊祝纓的話頭，驛站又到了，只好先用飯休整。他與沈瑛、鄭熹一處用飯，還在想著祝纓，找了一回才想起來——祝纓又不是他妹夫，沒資格一處吃飯。

    ………………

    祝纓與陸超、甘澤等人在一處吃飯，她本來想一家三口隨便對付一點就在車邊兒吃了。三個村里受白眼、外出跑江湖的神棍，飯食好賴都是尋常，有得吃就算不錯了。

    陸超卻讓驛卒拿些酒食送到車上，說：“三郎，這些給叔、嬸兒吃，你來，咱們一處吃。嬸兒，都是以后要共事的，我?guī)烧J認人?！?/br>
    張仙姑就覺得陸超說得對，對祝纓道：“老三，你去吧，還要趕車，別喝酒，以后要干正事的，端正些，別勾肩搭背的?？烊グ?，這兒有我呢?！?/br>
    仆人、差役等各有自己的小圈子，祝纓與陸超、甘澤等人到了一桌，這一桌七、八個人，算上她，九九歸一了！

    祝纓笑笑，陸超給她介紹了一圈，除了他和甘澤，旁人也都是鄭熹的隨從，成份干凈，沒有沈瑛那邊的人。又將她介紹給同伴：“這是咱們大人新招來的三郎，以后都是自己人啦?！?/br>
    互相認識了，祝纓在個邊角坐下，陸超道：“來，坐兒這兒，咱們一道吃。”

    祝纓吃飯不挑食、吃得也快，長個兒的時候食量也不小，比起成年男子只略差一點，陸超等人看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出門在外的人，吃得都不慢，一會兒就有七成飽了，驛卒又上了兩大盤菜，再端了一盆飯出來，這些人吃飯的速度才慢了下來，有心情說話了。

    陸超道：“吃得還行嗎？”

    祝纓道：“很好?！?/br>
    “還想吃什么？”

    “這就很好了?！?/br>
    幾句下來，陸超道：“你的話比以前少了很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