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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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訴我嗎?” “什么?”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這個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么容易看出來。為什么?” “你不是已經(jīng)看到了嗎?她為什么要聰明?為什么要算無遺策?成與不成,都有我父親給她遮掩,她為什么要聰明?沒有我父親,還有她自己的父親、兄弟。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親雷霆手段,單我過堂這一件事,就夠引起非議了!她的目的就達到了,她干嘛要再精打細算?” 祝纓道:“我懂了?!?/br> “走了,冠群我給你帶過來。” ………… 陳萌說話算數(shù),第二天就讓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門禮佛,馮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門,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馮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裝休假,在禪房里將門一關(guān),人卻在陳大娘子的接應(yīng)下離開了寺廟,到了金宅。 此時,祝家一家三口已經(jīng)吃完了午飯了。 花姐一見他們,眼淚先落:“干娘,你們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們!” 張仙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這事兒不怪你!” 陳大娘子也陪了幾滴淚,說:“你們有事兒慢慢兒說,先別哭了?!?/br> 祝纓給金大娘子一個眼色,金大娘子就請陳大娘子去喝茶。陳大娘子有些猶豫,祝纓去把門給打開了,拿張椅子抵著,以示不會關(guān)門。陳大娘子笑笑,跟著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撲到了張仙姑的懷里:“干娘,我是罪人??!娘也死了,你們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張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說:“不是你的事兒,你能做什么主呢?你別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戶好人家嫁了,你親娘不會給你差了的?!?/br> 花姐不停地搖頭:“他們那個家,不好呆??!親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辦好事了?!?/br> 祝大不太會跟這樣的女人說話,一看眼前仨女人,說:“你們慢慢說,我出去一下?!?/br> 留下三個女人,花姐與張仙姑抱頭痛哭,都知道這親事算是真的完了,這也是告別了。 花姐道:“我見你們一眼,看你們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從懷里掏出一包金銀,要給張仙姑。 張仙姑道:“你一個姑娘家,自己留著花,我們好歹一家人互相照應(yīng)呢?!?/br> 花姐搖搖頭:“金銀在那府里,有用,也沒用。我以前覺得,人家知書達理、高人一等,說出來的道理與我們想的不一樣,必是我們錯了。他們說要守規(guī)矩,我們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著做,這樣才叫“規(guī)矩”才叫“上等人”??墒沁@些日子,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又不知道哪里錯了。” 張仙姑心中十分難過:這要真是能成我的兒媳婦,該多好??!又不敢留戀,說:“你們有話,趕緊說。不然對花姐名聲不好。” 祝纓道:“訂婚書的時候我就說過,拿我當個擋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該有一個良人,而不必是我。干娘走了,你心里一時也空落落的,現(xiàn)在又是這樣。我要對你說,‘別想別人,就想自己’?!?/br> “三郎……” 祝纓道:“朱家抽盡了干娘的精神、熬滅了她的心氣,我不想你也為姓祝的白白耗干了自己。不該如此的!” 花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兒可跟大郎看我時不太一樣。我還想,等你長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現(xiàn)在看來,你是把我當jiejie沒把我當妻子。你是熱心腸,燒的卻不是那個灶?!?/br> “大姐!你永遠是我jiejie!你要別的我給不了,有別的事兒盡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說:“這才過去幾個月,就像過了幾輩子似的。當時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沒有怨恨,我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現(xiàn)在這樣。以后,誰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br> 祝纓哽咽著說:“大姐,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你千萬記住?!?/br> “你說?!?/br>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后還會有許多人,哪怕對我苛刻些,對你也還都不錯??v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們講理些,對不對?” “那倒是了??伞?/br> 祝纓道:“他們的吃相好看。我說‘吃相好看’的時候,是說他們比那‘吃相難看’的好些,不是說他們就不‘吃’了。你要記著,只要還是吃,好看難看都一樣?!?/br> 花姐含淚道:“我知道的。我該走了,這包金銀你們留下,算作咱們相識一場一點心意?;ハ鄮鸵r著唄,以后我再有事找你們呢?” “好?!弊@t示意張仙姑把金銀收下,自己去撩開門簾。 “哐啷啷”張仙姑手里的金銀散了一地,她趕緊上前,花姐指著祝纓長袍后擺一塊血污問道:“三郎,你這是……” 第52章 雙姝 張仙姑臉色煞白,也不管金銀了,兩三步就要并過去擋在祝纓身后。 祝纓是個手腳麻利的人,張仙姑沒趕到她身后,她已擰過上身撩起后擺,花姐張大了嘴,看著她的褲子后面,后襠的地方。 張仙姑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祝纓不明所以,還問:“怎么了?” 問完了,看這兩個女人的樣子,才覺得好像哪里不對!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門邊把椅子拉開,將門關(guān)上。祝纓奇道:“大姐?” 張仙姑見花姐這樣,馬上從地上爬了起來說:“花姐,這個事兒吧……” 這個事兒是個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纓這是天癸已至。哪個女人沒有經(jīng)歷過呢?每個月就這幾天,身下總是難受,無論走、坐、臥、立都要擔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褲。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見人就不見人,久而久之,訛傳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動,還要不時回身看看身后,或者問問同伴:“給我看看,后面臟了沒有?” 而此時,不用點明是什么“臟”了,同伴總能心領(lǐng)神會,知道這說的是什么,退后兩步,說:“沒有的,挺好的?!被蛘哒f:“有點兒,你走前邊兒,我走后邊兒,給你遮一遮。” 與花姐對上了暗號,張仙姑一個神婆連個狡辯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整個人都懵懵的,說:“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求你千萬別現(xiàn)在嚷出去,叫我們有機會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了?!?/br> 花姐看看祝纓,見她還有點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問祝纓:“你是女孩兒?”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嗎?” 張仙姑搶著說道:“我騙他生的是兒子,這才養(yǎng)了下來!后來他知道了,養(yǎng)都養(yǎng)了,也來不及了,就接著養(yǎng)下來了?!?/br> 花姐聽了個開頭就知道了結(jié)尾,這種事情太常見了,生了女兒就不養(yǎng),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許多人家會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祝纓,又看了看張仙姑,張仙姑的眼中充滿了憂慮,卻又充滿了決絕。 她問張仙姑:“那退親的事……” 張仙姑張口就來:“我們倒想好好說的,她本來就看不上咱們家,說了就能成,你說是不是?可你們那門兒我們進不去,當花子打出來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沒想到是這么的看不上?。∥覀兏F人,沒活路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這一步,還是得邁?!?/br> 花姐嘆了口氣,只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膽子,祝纓才有這樣的人生。 “你……還想考試做官嗎?”她摒住了呼吸,問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覺得如果自己大聲呼吸這話別人就聽不見了。 祝纓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花姐一顆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細細地、急促地喘著氣,說:“聽你說這個話,我可真歡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樣?!?/br>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嗎?不是當我是jiejie嗎?meimei……唉,三郎!還是叫三郎吧,別說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meimei,告訴別人,我meimei做了官兒,還不怕因此害了你?!?/br> 花姐的眼淚無聲地往下落,臉上卻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祝纓鼻頭一酸,也落下淚來:“大姐。” 花姐將她摟到懷里,撫著她的頭發(fā)說:“以前啊,有時也想,我就不要臉,把你摟一摟,會不會好些?后來絕了這份心了。今天終于摟著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干干凈凈的?!?/br> 張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慘淡:“我不成的,都已經(jīng)知道我是女人了。他們呀,只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么路都沒了。再說了,我哪如他們書生們呢?我不過識幾個字,會算點賬罷了?!?/br> 她松開祝纓,說:“干娘,咱們別光顧著說話了,快給三郎收拾收拾這一身。別叫別人看出來了?!?/br> 張仙姑跳起來道:“我去找!我的東西還沒搬到那邊新房里去!” 張仙姑那邊找東西,花姐就對祝纓道:“你衣裳放在哪里了?快找身干凈的出來換上。我跟你說,來月事的時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樣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兒,一定要干凈,別著涼水、別著臟水,飲食上也要留意,別的時候隨你,這幾天不要吃涼的……” 她從小過的生活雖不是大富大貴,也比大多數(shù)人講究,一樣樣的禁忌都跟祝纓說了,又說了兩個偏方:“要是痛經(jīng)了,可以調(diào)理試一試。看大夫的時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著過兩個,一摸脈,別說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說清你祖宗八代……” 祝纓都記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來。張仙姑也回來了,拿了條月經(jīng)帶來。祝纓看兩眼,張仙姑不好意思地說:“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以后有你看的時候呢!” 花姐又告訴祝纓:“要勤洗換。” 張仙姑道:“要不,咱們還是搬到咱們自己家去吧,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纓道:“小心些就是,答應(yīng)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說不出道理來,才叫人起疑。我這些日子都不出門,也不與人交際。等考完了,咱們也就搬回去了?!?/br> 花姐道:“這樣也好。你,快些換了吧?!?/br> 祝纓去換衣服,花姐和張仙姑又教她怎么弄月經(jīng)帶,又說禁忌。張仙姑道:“來了事兒,告訴我,你這幾天的衣裳不能再給他們洗了,不能叫他們看出來?!?/br> 祝纓略略通曉了這些事,說:“好?!?/br> 剛換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撿灑落的金銀時,陳大娘子過來拍門:“哎喲,這是怎么了?怎么關(guān)門了?” 張仙姑去開了門,陳大娘子一見祝纓換了身衣服,十分吃驚且生氣:“這是做什么?” 花姐的手頓了一下,把金銀錠子揀完,拿手絹兒包了,說:“剛才跟我推讓,不肯收,茶和墨都灑身上了。干娘,收下吧?!?/br> 陳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還是整齊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說:“瞧你這事兒辦的!”也勸張仙姑和祝纓收下金銀。 金大娘子看他們像是哭過的樣子,心里罵馮夫人“造孽”,也勸:“收下吧。”眼中滿是憐惜地摸摸花姐的臉,接過了金銀帕子遞給了張仙姑。張仙姑接了,眼淚也下來了:“這都是什么事兒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給小娘子洗洗臉,重妝扮一下,這樣兒出門可不行!還道我欺負了小娘子呢!”她對陳大娘子招招說,說:“娘子來幫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么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br> 拖走了陳大娘子,半道上說:“叫他們說說話吧,可憐見的。三郎這孩子,別的我不敢說,規(guī)矩是真的規(guī)矩,老實是真的老實。哎,你們家那位貴親啊,辦岔了事兒,把個鳳凰蛋給丟啦。再說了,他們以前是夫妻……” 陳大娘子苦笑:“我也說呢,一路上不尷不尬的,事兒就辦得不利索。要么認,要么不要,早早定個名份。這拖下去,認了,人家也知道你嫌棄他,怎么能沒個想法?不認,拖人家一路像什么話?” 兩人之前一直客套說些天氣、家務(wù)、京城衣食之類,這會兒倒說了幾句心里話,聊了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 因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熱水稍慢才得,又選了胭脂之類。 那一邊,花姐對祝纓說:“表哥叫我捎一句話,我覺得那話不好,不想說的?,F(xiàn)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對你說了,應(yīng)該不礙事的?!?/br> 祝纓問道:“什么話?” 花姐道:“叫你跟著鄭熹辦事的時候留個心眼兒,仔細想一想。怎么就不讀經(jīng)史,偏要你讀律令呢?經(jīng)史是正途,拼個三年五載,求個功名多好。讀律令怕是出不來,仿佛刀筆吏一般,只是為他執(zhí)掌大理出力罷了。揠苗助長和深耕細作,那能一樣嗎?” 她說完,長嘆了一口氣,道:“好啦,就這些了,以后怕是不容易得見了?!?/br> 張仙姑道:“怕什么,要有什么事兒,怎么也想法辦見了?!?/br> 花姐勉強笑笑:“但愿吧。我親娘的性子很剛直,規(guī)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親生的,反而比親娘稍稍松些。我親娘又給身邊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記著,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干心血,燒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