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睏得要死，坐在那里強(qiáng)打精神，過不一會兒就靠著椅子瞇著了。鄭熹仍舊坐著，也不動，也不說話。

    祝纓仿佛只閉了一下眼，猛然驚醒，她站了起來，才覺得脖子都醒了，一條手臂了窩在椅子里窩得麻了。略略活動了一下，又跺了跺腳，她還打了個噴嚏，暗罵鄭熹不做人：大冬天的，不給人睡覺，拉到這里挨凍。

    她起來拉開了門，就看到一個著綠衫的人影過來，六、七品著綠，身形卻不像大理寺任何一個人。走近了，她也不大認(rèn)識，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人是宗正寺的。

    來的是宗正寺的一個主簿，他看到了祝纓，拱一拱手，問道：“鄭大理在么？”

    祝纓道：“在的?！?/br>
    鄭熹也回過神來，問道：“誰？”

    “下官宗正寺主簿，奉宗正之命來向大理說一件事?！?/br>
    “請進(jìn)?！?/br>
    祝纓把人讓了進(jìn)來，就讓小吏去奉茶。主簿道：“不敢，說完就走。宗正說，大理寺正忙著，不叫多打擾。只是這一件事思來想去，還是要盡早告訴大理的?！?/br>
    鄭熹道：“什么事？”

    主簿道：“高陽王府來報(bào)，高陽王的長子，歿了?！?/br>
    祝纓兩耳“嗡”了一下，很快恢復(fù)了正常，再看鄭熹。鄭熹兩手扶案，指尖用力得發(fā)了白，他哽咽地說：“知道了?！?/br>
    主簿說了一句“節(jié)哀”，也不敢久留，拱一拱手就走了。祝纓跟在后面把他送到廊下，主簿道：“不用送啦，你們忙著呢。唉……大理才要立一大功，卻又……”

    祝纓低聲道：“黃泉路上無老少。”

    主簿道：“是呵?！?/br>
    兩人也沒別的交情，主簿看也套不出什么話來，拱一拱手，走了。

    祝纓想了一下，沒回鄭熹那屋子，踮著腳回房倒頭就睡，很快到了午飯的時候被人叫起，與大家一起吃了個午飯。午飯之后，大理寺再無閑人，一個個又去審案。只是祝纓總有些心不在焉，晚飯前又是往鄭熹那里匯報(bào)的時候，鄭熹卻不在。

    裴清道：“鄭大人家中有些事，明日再回。今晚大家都歇一晚，明天務(wù)必打起精神來！”

    過不一陣兒，裴清、冷云也都走了，大理寺諸人都在猜是有什么事。蘇匡最機(jī)敏，問祝纓：“小祝，你一向在鄭大人身邊，這是有什么事了嗎？”

    祝纓心道：這是去喪事幫忙了吧？

    嘴上卻說：“我一向都是在辦差，哪里知道大人們的事？”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也都沒個要領(lǐng)，大理寺又不讓他們出去，有些人就有點(diǎn)牢sao：這是把我們也當(dāng)犯人防了。

    說了一會兒，也都很倦了，各回去休息。

    第二天，鄭熹眼睛回來時顯得有些憔悴，壓著諸人把案情細(xì)審，又行文，把任將軍送走的那個孫子也給緝拿了。同時命賬房把那本暗賬理出來，再照著那個名單，挨個兒拘過來訊問。直到此時，大理寺才有人知道，原來高陽郡王家也出事了，一時之間人人都不敢再抱怨了，勤勤懇懇地抓人犯、打板子、上刑、熬夜。

    鄭熹卻表現(xiàn)得很平靜，行動之間一如往昔，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同。直到任將軍的孫子拿回來時又是一個李代桃僵，鄭熹甚至不用別人辨認(rèn)，自己就見過真人。他毫不客氣地戳穿了，狠狠地道：“記下！再去拿了本人來！”

    如此又過了幾天，天氣愈發(fā)寒冷了，人犯的口供也拿得差不多了，誓書案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最難纏一個是龔劼，他都撂了，誓書找到了，人犯一個沒跑，接下來還能有什么難的呢？連龔案以前的細(xì)節(jié)，也都容易查證了。

    鄭熹這才放了眾人回家，余下的，不是他們這些小官能決斷的了。三法司、丞相等一起議這些逆黨的罪，又要報(bào)給皇帝。各人又有不同的見解，互相之間還要扯皮。

    祝纓說過，凡案子，難的不是破案，而是怎么判。即使是謀反案，首惡沒得說，從犯的罪可大可小，判得可輕可重。又有一些為國立過功的，又該怎么辦。都有些爭執(zhí)。

    這些，祝纓一概關(guān)注不到，也打聽不到。她現(xiàn)在只想扛著自己的一大包臟衣服，回家好好洗個澡、睡個覺。

    豈料才回到家中，門就被叩響了，祝大去開了門：“大公子？”

    …………

    祝家說“大公子”習(xí)慣上說的就是陳萌，祝大實(shí)在想不透這位大公子來自己家有什么事兒。

    祝纓扔下包袱，起身迎他。

    陳萌道：“叨擾了。”

    張仙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為什么閨女才回家還沒歇著就來了個陳萌，有點(diǎn)擔(dān)心地說：“我去燒水泡茶來?！?/br>
    陳萌忙說：“不必了，就幾句話，打聽點(diǎn)事兒。”

    祝纓一邊讓他進(jìn)自己住的屋子，一邊說：“我?guī)滋鞗]回來，大公子湊合坐吧。要問案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遞上去了，令尊現(xiàn)在想必已經(jīng)知曉了?！?/br>
    陳萌道：“我是為了另一件事?！?/br>
    “什么事？我近來都在大理不得出來，什么外面的消息也都不知道?！?/br>
    陳萌道：“唉，姨母打算給冠群發(fā)喪，你，要不要來上炷香的？”

    祝纓的面皮跳了幾下，忽然起身道：“你等一下?！彼艹鋈ゴ蛄艘煌熬?，拿冷水洗了個臉。張仙姑嚇了一跳：“這是怎么了？熱水就燒好了！”

    祝纓把頭伸進(jìn)盆里，整張臉上的肌rou都在冷水盆里胡亂動著，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張仙姑把她的頭從水里拔了出來：“你怎么了？”

    祝纓拿袖子一抹臉：“沒事。”

    陳萌也出來了，有點(diǎn)擔(dān)心地看著她。祝纓道：“不了，我去算什么呢？再叫喪家打出來。”

    陳萌道：“害！這都是什么事兒？”他又看一眼這簡陋的小院子，心道，這家父母雖然寒磣了點(diǎn)，也不是惡人，祝三更是人才，姨母這可真是……

    他說：“你也別再往什么尼庵、道觀里找啦，重過你的日子吧?！?/br>
    祝纓認(rèn)真地問：“大公子，我要是把人找到了呢？你們家還認(rèn)不認(rèn)？”

    陳萌苦笑著一攤手：“姨母那兒是不會認(rèn)了的。我么……你叫我怎么認(rèn)？親娘都說死了的。不過，你若能找得到她，那是你的本事，我盡力不叫姨母知道。”

    祝纓道：“我要找著了，她就還是干娘的媳婦兒，我認(rèn)的jiejie，行不？”

    陳萌道：“你……可真是個癡兒。”

    祝纓道：“我很累啦，明天還要回去應(yīng)卯，不留您了?！?/br>
    陳萌嘆息一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咱們還是同鄉(xiāng)呢。”

    祝纓道：“所以才不與你客氣，我累了，自要休息，歇夠了，有事了，也找你?！?/br>
    陳萌念及她心情應(yīng)該不是很好，格外的寬容：“走了?！?/br>
    他一走，張仙姑和祝大又上來問：“怎么回事？”

    祝纓道：“他們不找花姐了，要發(fā)喪，當(dāng)人死了?！?/br>
    祝大和張仙姑罵了兩句，又說：“花姐這命！這命！”

    祝纓道：“我累了，得歇一歇?！?/br>
    以祝纓的想法，她實(shí)在是開心得緊，“馮冠群”已經(jīng)死了，以后再出來一個長相相似的人，那就只能是長相相似。馮、沈也不能拿她怎么樣，真是太好了！她很想現(xiàn)在就去金螺寺，無奈天色已晚，已是宵禁，明天又得去大理寺。

    她想：那就明天下午再告訴花姐這個消息，也可與花姐籌劃一下接下來怎么過。花姐很不必繼續(xù)做和尚，做尼姑也是可以的。女扮男裝這個事兒，祝纓是有經(jīng)驗(yàn)的，有方便也有不方便，于花姐可能裝和尚會不方便一點(diǎn)，總把她放在和尚窩里，祝纓不太放心。

    這可真是近來難得的好消息！帶著這樣的想法，祝纓睡得很香甜。

    第74章 獲利

    大理寺諸人都沒有當(dāng)真回家休幾天假，第二天，祝纓回到大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京的同僚們到得很齊。

    雖然天氣更冷了，身上的衣裳更厚更重了，也架不住她心情高興，腳步格外的輕快。

    王評事老遠(yuǎn)看到了她，對身邊的左評事說：“喏，到底是年輕人，一宿回來就又精神百倍了。我是不行嘍，老嘍，熬不住嘍，就看他們的了。”說著，又打了個哈欠。

    左評事看王評事挺愜意的樣子心里頗不是滋味——他的搭檔是蘇匡。蘇匡也是有精力的年輕人，又比祝纓資歷深、經(jīng)驗(yàn)足，不大用人指點(diǎn)就能干事。只要蘇匡稍稍識趣，左評事會比王評事更舒服，躺著就能拿功勞。不幸的是蘇匡沒那么慷慨，左評事只能卷起袖子跟這么個有精力、有經(jīng)驗(yàn)、有能力還有野心的年輕同僚去爭搶。

    真是受了大罪了！

    他嘆了口氣，說：“老王，你運(yùn)氣好。”

    “咱們的運(yùn)氣都不差，在鄭大人手下，這一次么——”

    左評事會意，這次大理寺是會有好處的，區(qū)別是各人能拿到多少。左評事暗叫一聲晦氣，說：“你是真的運(yùn)氣好，小祝識趣。那一個?！?/br>
    王評事道：“你且看他栽跟頭。據(jù)我看吶……”

    “一時半會兒壞不了事兒，還得叫這樣的人打頭陣呢。唉。”

    王評事道：“這些日子你還看不出來？咱們這位大人吶，有數(shù)?！?/br>
    這時祝纓已經(jīng)走到跟前了，王評事也就止住了話頭，笑道：“怎么？已經(jīng)知道好消息了？”

    “?。俊弊＠t回了他一個高興的傻笑，“嗯，好消息。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王評事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開始，抄家！”左評事說。

    祝纓驚訝了：“哪來的消息？不是還沒判完么？我看他們吵架的陣仗，怎么還得再吵個三兩月。不得判了再抄？”

    王評事笑道：“那是判。判之前也得清點(diǎn)有多少東西不是？比如賄賂案，就是先拿贓，憑財(cái)物多少定罪責(zé)輕重。這些人身上，誰沒點(diǎn)貪贓的事兒呢？再說了，也不是一骨腦把十幾、幾十人一氣都判了的，得一案一案地下來，先判的可不得先抄了？”

    左評事比較喜歡跟祝纓說話：“小祝你才來不久，這是頭回經(jīng)這樣的大案。種案子人多復(fù)雜，就是封、抄、審、判夾雜著來。首犯不消多言，本案連從犯的份量都是很足的，值得一抄。像龔劼這樣的，能查他個兩三年再給他十條大罪、三十款小罪。小魚小蝦一開始就流放三千里去了，運(yùn)氣差一點(diǎn)的死在路上，投胎都能過周歲了。”

    祝纓對抄家不太感興趣，與這些禁軍、衙役一同抄家實(shí)在很煩人。

    她說：“哦。那不有賬本么？看賬定罪不行么？”

    王評事道：“兩回事，都要過一過的。怎么？你不高興？那你剛才高興的什么？”

    祝纓展一展袖子，道：“我娘給我做了新冬衣，好看不？”

    “能看出來個屁！”王評事與她密切共事小半個月，也很不客氣了，“外頭官衣，能看出來什么？都是青色的！等你能穿上綠，穿上紅，哎喲，穿上紫，再問我好不好看吧！哎，這回帶人抄家，肯定有你?！?/br>
    這老家伙壓低了聲音，搓了搓手指：“悠著點(diǎn)兒啊?！?/br>
    左評事也深以為然，道：“這是條財(cái)路，即使是大理寺，像眼下這樣的好事也是不多見的。干得好，夠你買座宅子了，也免得再居無定所賃房而住?！?/br>
    祝纓道：“你們看看我，我能背得動多少？還是帶人？我有那個本事平賬么？上趕著不是給人送把柄？我還是老實(shí)按著章程辦吧?！?/br>
    左評事說：“也不是人人都懂賬的，我看你還是有戲的，這個事兒啊，它不在你能不能干，在你貼不貼心?！?/br>
    祝纓道：“會的不難，難的不會，頂好別算我?！?/br>
    “你這是怎么了？大家伙兒都指望著這個發(fā)一注財(cái)好過年呢。”

    “是哦，快過年了嘿！今年能過個好年了！”

    王評事道：“那是，想來大人們高興了，是不會虧待我們的?！?/br>
    這抄家的差事，兩根老油條都很看好祝纓，也都暗示祝纓“機(jī)靈一點(diǎn)兒”，賣足了人情。說完了這最重要的事兒，他們就開始不咸不淡說些案子里的八卦，誰誰家的敗家子可真是坑了爹了，當(dāng)?shù)牟恢肋@兒子私下跟龔劼送了禮……之類的。

    在他們的談話里祝纓沒聽到高陽郡王家的事兒，估計(jì)這事兒從上到下有志一同地忘掉了。她有心問一問，這郡王家的兒子，雖然是賄賂了龔劼，為什么就一定要死了呢？暗賬上不止他一個人，別家現(xiàn)在沒見出大殯吶！偷拿家里的錢，家里有打斷腿的，這個她在鄉(xiāng)下、縣城都見過不少，失手打死的也有，可那是失手。

    高陽郡王這個不一樣，為什么？卻沒有人告訴她。看王、左二人說大理寺的事頭頭是道，卻都是八品小官，人情世故是熟的，這樣的大事也是不太熟。祝纓打算有機(jī)會請教一下陳萌，這件事兒實(shí)在是她心里的一個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