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他的喜錢送來了,不過不常過來,他家里有事兒?!?/br> “他娘的???” 金良道:“是呢。是個孝子,看了這么些大夫總也看不好。他娘也不容易,寡婦娘們兒拉扯大個兒子,家里也打理得好。說怕連累兒子,前二年險些上吊要死,虧得發(fā)現(xiàn)得早被救了下來。兒子要跟她一起死,這才不尋死了。這二年不肯吃藥了,說白花錢,卻又病痛難過。天天念佛也不管用?!?/br> “什么病???” “我也不明白這些個?!?/br> 祝纓問道:“他住哪兒?” “你要干嘛?” “鄭侯關愛部下,應該住挺近的吧?沒給找個好大夫?好大夫不是錢,還得有面兒才能請得來?!?/br> “請了許多名醫(yī)都不管用,錢也花了,名貴的藥也用了。有一年,郡主那兒來了個御醫(yī)看過了,又多給了金錢叫他給阿岳他娘看一看,疼痛緩了一緩,也沒有能夠根治哩。” 祝纓跟他套話,最終套出了住址。 那邊甘澤出來敬酒,這個話頭就止住了。 等吃完了酒,主人家又給準備了好些喜餅之類帶走。祝纓回到家里就說了溫岳的事,問花姐:“你能治不?” 花姐連連擺手:“我才到哪里?只能治些小風寒和些一常見的婦科病?!?/br> 祝纓道:“那這樣,過兩天我跟你瞧瞧去?!?/br> 花姐道:“我學醫(yī)的人,聽說有病人當然是想瞧瞧的,可是學醫(yī)的經(jīng)手都是病痛是人命,不能玩笑的。沒有拿人練手的道理。” “那你就先去看一看,權當是給你師傅探路呢?看完了,回去跟你師傅講一講,師傅要有把握,咱們就幫著請師傅去。要我猜呀,他們請的名醫(yī)里,恐怕沒什么女醫(yī)?!?/br> 張仙姑對“孝子”尤其是孝順母親的兒子觀感極佳,也攛掇:“花兒姐,你學這醫(yī)術不就是為了給娘兒們瞧病的么?左鄰右舍都瞧過了,也不差這一個。她兒子也不比咱老三官兒高多少,我看她與我也差不多,你都給我調(diào)理了,不如也看看她去?!?/br> 祝纓道:“放心,我先探探他口風,他要同意了,咱們就去,不愿意,咱也不去討這個嫌?!?/br> 花姐終于答應了:“好。” 祝纓第二天在宮門口遇到了鮑校尉,向他打聽了溫岳的班次,才知道禁軍這些校尉也同大理寺丞一樣,也有不同的分工。怪不得日常遇不到溫岳! 她假裝散步,與溫岳“偶遇”,與他打個招呼:“溫兄?!?/br> 溫岳也抱拳一禮:“小祝大人?!?/br> 祝纓抽抽鼻子:“端午過好些天了,你還帶著藥囊?” 溫岳吸吸鼻子,道:“并沒有帶,許是家里染的。” “家中有病人?這個時節(jié)天氣濕熱,可不能不當回事兒?!?/br> 溫岳苦笑:“是家母。宿疾,與天時不相干的?!?/br> “沒請個好大夫瞧一瞧么?”祝纓眉頭微皺,奇道,“你不應該請不著好大夫呀!” 溫岳看著祝纓有點關切有點不解的樣子,他知道祝纓,且大家都一處吃了席了心里也有個數(shù)。這個少年看起來溫文無害,一雙眸子清澈而親切,只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想對他說心里話。 對這樣的人,溫岳是警惕的!這樣的氣質(zhì)可不止適合混花街讓妓-女們夸??! 然而說的是家常,溫岳母親的病也絕不是什么秘密,稍稍留心就知道的。他也確實為母的病擔心,就多說了兩句。 祝纓道:“家姐常往慈惠寺里去,從那里尼師處習得一點醫(yī)術,那里往來都是婦人,對婦人的疾病有些心得。望聞問切,有些話,能對女人講,不好對男人講。反正家母與家姐總有說不完的話,據(jù)說,調(diào)理之后比年輕時覺得舒服多了。” 溫岳不由心動! 祝纓個神棍猜人心思極準,溫岳這個大孝子,小時候他娘生病自己忍著,也沒好好瞧。病情慚重,他長大了,就專揀有名的好大夫請,請的就多半是男醫(yī)。男大夫看婦科病本就有劣勢,男女大妨就是頭一條。 他想了一下,道:“如此,就有勞了?!庇终f了自己的地址,并且問祝纓的住址,他派車去祝家接人。祝纓就報了自家的地址,與溫岳住得也不遠,以金良家為中,他們兩家剛好一左一右,三個坊挨挺近的。 兩人講定,溫岳固不抱太大希望,但是感覺心到神知。祝纓也不是確定就一定能治好溫母,但是她也不介意給花姐多找一些能發(fā)揮的地方。 祝纓回到家就跟花姐說了這件事,花姐則取出一本書來,說:“那我再抱抱佛腳。啊!對了!還有一件事兒!” 祝纓道:“什么事?” 花姐道:“是今天,種咱們家地的老錢一家過來說,他們鄰居一戶人家愿意投效你。也是二十畝地,比咱們現(xiàn)在的田要好些?!?/br> “誒?” 花姐以為她不明白,解釋說:“就是,他們的田都算成是你的,地還他們種,每年給你交租子。我先看你的意思,你要答應了,我再跟干爹干娘說。然后咱們?nèi)ミ^了戶,每年凈等收租子就好了。” “為……為什么呀?”祝纓是聽過有這種事的,很多人都這么干的,但是沒放在心上。她才算個什么官兒呢? “咱們租子低呀,你又不使喚他們到家里來干活兒。你是官兒,你的田不納稅,他們只交給你的租就行。人家說了,你要能保得住這個田呢,他們樂得一年就交兩成租子,省心又省事兒。你要保不住,他們也不過是與原本的結局一樣,被旁人盤剝??傄賿暝幌碌??!?/br> “京畿地面上,王京兆的治下,也這樣?” 花姐道:“你忘了?咱們的地都是怎么來的?收成也就那樣。灌溉也不好,全看天時。什么地方?jīng)]有窮人?就算手里拿著幾畝田,也是保不住的。不小心的時候,什么欠個債,打壞個東西,或者就是誣賴,沒用的。” “國家賦稅就少啦?!?/br> 花姐道:“他們有本事就守住了別叫人欺負人吶!又守不住,還給他交什么稅來?!你能護得住人,就護吧!當年,咱們在家里時,唉……” 祝纓道:“行。只是要交割清楚?!?/br> 花姐道:“有我呢?!?/br> 祝纓想了一下,說:“那這樣,這一份田我來收,把那四十畝地移到爹娘名下。” 花姐也想了一下,說:“好?!?/br>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祝纓絲毫不覺得愧對朝廷。至于保不保得住,她已另有主意了。 ………… 第二天,溫岳就派了車來接花姐。祝纓那時還在大理寺,花姐與來人對上了名字,到了溫岳家。等祝纓回來時,花姐已經(jīng)回來了,臉紅撲撲的,手里捧著本醫(yī)書在屋子里踱著步子。 祝纓道:“這是怎么了?很難么?難就請尼師去!別病人沒治好,大夫瘋了。” 張仙姑道:“你胡說什么?我看花兒姐好好的!” 花姐雙眼放光,捧著書出來說:“能治的!雖難,是因為病得久,并不是不好治!” “咦?” “嗯,小祝你猜對了!是大夫和病人說話不順。男女大妨本就麻煩,有時狠狠心,讓大夫病人見了面,問了也不好意思說。說了也不能感同身受,總是差那么一層。那位娘子真是婦科上的病癥,我與她聊過了,知道我是官員的寡姐,她說話也順多了。我斷的她的癥候都對,這樣的癥前陣兒在庵里我也見過,不過是年輕人,比她病得時間短。我想先擬了方子給尼師看過了,再給她下藥。” 祝纓道:“那可太好了!以后必成名醫(yī)!” 花姐一直笑:“那可不敢當,不過我照方抓藥總不會救不了人?!?/br> 祝纓掌鼓:“好!” 花姐一直在尼庵里幫忙,也治過一些人,但她總有種想法:我學醫(yī)雖是為救貧苦人,然而貧苦人是因無力延醫(yī)問藥才叫我醫(yī)治,我的醫(yī)術未必就好。有時或許只是因為身體缺藥,隨便一點藥身體就能好了。又有尼師把關,我才沒出紕漏。且也有不治生亡的病人,總是我學藝不精。 現(xiàn)在有一個病人,不缺大夫,她還能看出來,心情就格外的好。 第二天,她先去尼庵請尼師看了方子,還請尼師去看病人。尼師道:“你的病人,斷得已經(jīng)很準?!被ń阍偃埱螅埲说搅藴卦兰?。 尼師也喜歡花姐踏實,隨花姐到了溫岳家,重新診脈,又問情狀,對花姐道:“這一樣癥候,你算是學成啦!藥方拿來我看?!?/br> 花姐將藥方拿給了她,尼師略作增減,告訴花姐:“她年長,比前番那個更體虛一些,這里份量要有不同?!庇侄嘟o了一個食補的法子,讓溫母:“不要總是靜躺,每日可披發(fā)緩步,早晚各走兩刻?!?/br> 過不數(shù)日,溫岳在皇城門口等著祝纓:“小祝大人,家母已見好轉,多謝多謝。不日定登門拜訪。” 祝纓道:“本也是湊巧了。伯母康健就好?!?/br> 第93章 人情 溫岳是個大孝子,他娘的病有起色之后,他對祝纓的態(tài)度親熱了許許多多。在此之前,他與祝纓之間是沒有聯(lián)系的,他倆無論是出身、成長還是后來為鄭熹做的事都沒有交集。 現(xiàn)在有了。 花姐每隔幾天就往溫岳家里去一次,她也是第一次醫(yī)治這么有身份的病人,大夫比病人家屬還要緊張。也因為她如此耐心細致,溫母的病好得比她預期的都要快,五月里疼痛不斷減輕。到了六月初,行動已沒有什么大礙了。 祝纓看花姐每天緊張兮兮的,問:“怎么樣?難道惡化了?” 花姐說:“沒有,在變好。” 祝纓就開玩笑說:“變好了還這么吃不香、睡不好的,要不干脆別看了?” 花姐難得說她“胡說”。 溫母病情見好,花姐緊張之余也抽出空來讓祝纓去辦個過戶的手續(xù),輕輕松松,二十畝田這就到手了。過戶的時候,原田主也到了,祝纓與他見個面,還要請他吃個飯再讓他回去。原田主就姓田,據(jù)說是四十歲,看起來比祝纓那些四十歲的同僚們老了許多,膚色黝黑,與朱家村里那些人差不多的樣子。 祝纓一派和氣請他吃飯,擺了四碟八碗,有魚有rou。老田吃的時候初是盡力忍著,后來也放開了,吃了大半個肘子。祝大還說:“慢著些,別噎著,一會兒吃不完都給你帶回去?!?/br> 祝大顯示大度,祝纓也不攔著,看老田吃個七分飽了才問:“你有二十畝田,怎么突然就不要了呢?” 老田忙放下筷子抹一抹嘴:“守不住呀。小人的田原是自己家祖上傳下來的,小人祖父輩兄弟分家分薄了一些,到小人父親那一輩又被人奪了一半兒走,到小人手上就只有二十畝了。兒子們也不大頂用,前兒聽他們說,大官兒厚道,小人就腆著臉來求臉照應了。” 這樣的事情并不罕見,許多人沒得選擇,老田比別人強一點的地方在于他湊巧聽到祝纓收租少、事兒也少。于是搶先給自己找一個不那么狠的主家。 祝纓心道:以前聽說過,沒想到還真是的,這“正經(jīng)營生”之耕織,我倒是從未深究過。以后得上上心了。老田是自己種地的人,比花姐就更懂。 她向老田請教起了農(nóng)耕的事兒,老田有點無措,心說,你一個小官人就這么問種地的事兒,這哪是你這樣的魚rou飯桌上能講明白的呢?我看把你拉地頭上收兩天麥子、澆兩天水、看兩天園不講你也就明白了! 新主家問他又不能不講,只好揀些皮毛給祝纓講一講。間或講一些自己家的家史,什么其實本來有一些良田的,這不給人搶走了么?良田那里灌溉、排水都不錯之類。一邊講,一邊心里感慨:唉,當官兒可真好?。∵@么小的年紀,就能有這樣的飯吃! 有二十畝田的人,也不能拿吃rou當尋常,家里人口再多一點,也就勉強溫飽而已——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樣樣都要從這土里刨出來,并不敢都花在嘴上。 老田并不知道,祝家也是在祝纓升到司直且抄家有額外收入之后才能覺得rou不大稀罕了。他一邊講一邊在想:小官人官位不高,但是年輕,以后說不定很有前途,孩子萬一能跟著當個仆人管事,也不算虧。 有這個想法,他就說:“家里還有個吃閑飯的小子,您要不嫌棄,只管叫他進來使喚?!币话愕刂饔惺乱矔@么使佃戶。 祝大意動,清了清嗓子,祝纓道:“別耽誤了農(nóng)時,先忙田里的事兒吧?!苯o老田阻了回去。老田回去的時候,她讓店家把沒吃完的菜都給老田帶走了。 回家的路上,祝大問道:“白送的人,咋不要哩?” “又不知底細,怎么敢用?” “他現(xiàn)在家底都捏你手里哩!” 祝纓看了祝大一眼,沒吭氣,等到家才跟祝大說:“那把我賣了,他這家業(yè)又能回來了,還能得賞錢呢?!?/br> 祝大道:“他還敢賣官兒?” 祝纓道:“一個生人,什么都不知道就弄到家里來,瞧出什么來,一告發(fā),全家披枷?!?/br> 張仙姑、花姐是女人家,等閑不陪外客吃飯,她倆此時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張仙姑急了,跑去廚房提了把菜刀出來就要跟祝大拼命:“個老不死的!你又發(fā)癲!孩子好容易有些體面,你不借著顯擺一下抖一抖威風就渾身癢癢是不是?你再放胡屁,敗壞了她的事,看我不跟你兌命!” 祝大面上也過不去,說:“你好好說話!我又怎么了我……” 張仙姑破口大罵:“放屁!你什么你?你不就是想當家么?!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就嫌不夠威風!想當老太爺哩!這么大個當官兒的孩子,也被你擺布,你多威風吶??。。〔幌胂肽阃L哪兒來的?你就狂!前兩年你從家里東偷西偷的錢都帶身上,為的什么呀?不要臉了!老三啊!咱家就不要仆人!我看他拿什么威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