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jié)
他問祝纓:“人數(shù)怎么不太合?” 祝纓道:“張榜時有人害羞就沒來進場!剛才又有數(shù)人沒撐下來,幾步路,竟沒能走到。也黜了?!?/br> 鄭熹又問:“你說有官員之女?” 祝纓道:“是,甲字房里,橫第三、豎第三張桌子那個就是。武姓,名相。父親以前是工部的郎中,已然去世了。她娘在京城住慣了不想回老家,她是獨生女,就要守著母親在京城生活?!?/br> 冷云踱過來道:“武相?名字起得有點大啊。” 祝纓道:“她爹有點志氣?!?/br> 冷云笑道:“淘氣。哎,還有嗎?” “嗯,武相后面的那個也是。父親是個九品官,由吏升的官。姓房,房九?!?/br> 時尚書問:“有外地的吧?” 祝纓道:“大人好眼力,確實有。京兆人氏多一些,外地的攏共有二十三人,下官也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來應考。按他們的姓氏筆劃排的考場,都雜坐著。” 上官們對這場考試的興趣不太大,看了一圈覺得王云鶴參與了,則不可能有什么紕漏,只叮囑:“萬一有好卷子留給我們看一看?!本投甲吡?。只有王云鶴帶著諸縣令從頭看到了尾。 而祝纓從第一場考試之后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有些事兒,不親自參與其中是不會明白的。而有些事情,只要把人放到那個位置上,不用人教,就能感覺得到。 第一場試考完,祝纓就對王云鶴道:“王大人,是我錯了。” “嗯?!?。 ?/br> “請您調二十個書吏來,我還要紙?!?/br> “干嘛?” “抄卷子,把她們的名字都蓋住了,只看寫的什么!” 王云鶴皺眉,忽然道:“妙??!糊名?你怎么想到的?” 祝纓道:“我只要干事的人。可是剛才呢?大家問的什么?又議的什么?既然已經(jīng)要勘核身份了,就是這些人都有資格被取中。接下來就只看學問本事了。門檻都設下了,進了門,還要再趕人走?不行,不行!” 她自己考試的時候什么都顧不上,等到自己主持考試且要“干事的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考試的弊病。不止上官們,方才董、陰二人巡視時就對幾個官員家的女兒表露出了偏愛。本來官家女子湊這個熱鬧他們是不喜的,但是過來考試的女子,也都是走這條路的。如果一定要選…… 祝纓一眼看過去,心情就不是很好,趁他們二人在王云鶴面前不自在,跑去別的考場巡視時就對王云鶴說了自己的想法。成不成的另說,反正她在王云鶴面前有紕漏也沒關系!大不了王云鶴不采納嘛!反正在這些實物上,王大人是靠譜的。 她說:“那哪是批卷子?分明是在批名字!那還有什么意思?” 王云鶴卻說:“有趣?!?/br> 祝纓試探地說:“那……” 王云鶴道:“我要想想?!?/br> 祝纓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我太沖動了!姜還是老的辣!事前商量好了的,我一時沒忍住竟要隨意更改,且不說成與不成,惹人非議是一定的。能定下來還好,定不下來就遭了。 她站在考場外面而選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話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 她對王云鶴說:“大人,我說了錯話?!?/br> 王云鶴道:“話也不算錯。對的話,說在錯誤的時候,也就變成不對了。年輕人有朝氣,不該被消磨。這股氣應該留在心底,等個合適的時候,你現(xiàn)在能知道什么時候合適么?” 祝纓道:“隱約有一點?!?/br> 王云鶴道:“唔?!?/br> 祝纓更是想,這次有王大人,要是沒有他呢?要是王大人發(fā)怒呢?我真吃的準他的心?可得老實閉嘴,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又想:我還是太信賴王大人了…… 推而廣之,覺得自己信賴的人有點多,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時候,有主意自己憋著就辦了。然而每個可以信賴的人又確實難受,她有點懂為什么“總有傻子被巨jian急用甘當打手”了,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別無選擇。也理解為什么“總有昏君被jian臣所蒙蔽”“好人身邊竟有那么樣一個缺點”了。 王云鶴看她夢游一樣挨個考場轉了一圈,給能提醒給一個污了卷子的人換張干凈的白紙。心道:果然資質上佳。 第一天結束的時候,王云鶴沒有馬上走,收完卷子他還在同祝纓說話,另外兩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王云鶴道:“你們還要去部里?” 兩人忙說:“大人明鑒?!?/br> “那就快些去吧,獄丞而已,對他們可不是件大事,不會單等你們的。” 兩人如同蒙了赦一般,急急離去。 祝纓道:“這走得也太急了些,好像已經(jīng)糊名謄抄了一樣?!?/br> “又沒有糊名謄抄,你還留下來作甚?” “跟您學點道理呀!” “他們可不想學我,”王云鶴道,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也學不來。”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王云鶴看著箱子被當好,把祝纓帶到書房,才說:“寒士就不是士了嗎?你有士心,有士行,這很好。然而年輕,還要更加扎實一點。學識也不夠!” 王云鶴很少對祝纓這么不客氣,祝纓差點闖禍,老實得像只打碎了瓷器的貓。王云鶴道:“利不百不變法,可不是說說而已!你的經(jīng)史都讀到哪里去了?!年輕人總以為是老頭子膽怯,卻不知道歷來變法就沒有不死人的!祭旗的都是最出挑的,是不是覺得很榮耀?成的才是榮耀,不成的都是亂政!數(shù)數(shù)哪朝哪代沒有亂政!” 祝纓更加老實了。 王云鶴又說:“你應該很明白的呀!豪門巨富更能延請名師,能心無旁騖的讀書,至于家學淵源者不可勝數(shù)!現(xiàn)有的,你們鄭大理,不比別人高明十倍? 他們本來就容易學得更好。女子更是如此。萬貫之家,有百貫給子女讀書,百貫之家就只會把百貫給兒子讀書。也有疼愛女兒的人家,少,考之一縣一府一國,卻總是如此的。就這一次,糊不糊名,謄抄不謄抄,結果不會有改變。 麻煩不在這一次考試,在以后。你一時沖動,寒士們看到了會振奮會幻想,然后呢?你知道禮部與吏部怎么做的?中間多少關節(jié)?不思忖周全了就突發(fā)奇想嗎?這不是持國該有的心??!你也為官多年,難道不知道,即使陛下也不能這樣!你自滿自得自以為是!” “是!” 王云鶴見她態(tài)度很好,罵也罵過了,轉了臉色道:“來,我來告訴你這個朝廷,告訴你怎么讀史?!?/br> 王云鶴是府尹,卻不是尋常地方官,他是京兆,可謂“半個宰相”,眼光甚至高于現(xiàn)在的鄭熹。經(jīng)他一說,自然不同。 事實上,他剛才已經(jīng)說了點重點。 祝纓默默聽了半天興廢更替,說:“所以,皇帝也是一個職位,對么?” “噤聲!” “是!”結合“禮”就更有趣了呢…… 祝纓又問:“變法,就是時候到了,對嗎?” “錯的時候說對的話,對也是錯。對的時候說錯的話,更是大錯?!?/br> “是?!?/br> 第102章 完成 第一天考試完,“主考官”先被教訓了。 祝纓這回在王云鶴面前是心服口服的,她聽講聽到很晚,最后對王云鶴說:“利不百,不變法。指的并不只是‘利’本身?還指百利能夠聚集到的人?沒有足夠的人,也是成不了事的。不能惠及到更多的人這個法不變也罷?!蹦呐鲁闪耍铱床坏揭彩菦]用的,她想。這句話就不說出來了。 王云鶴道:“也是,也不是。利益有長遠有淺近?!?/br> 祝纓道:“誰都想兼得,然而終要有所取舍?!?/br> 王云鶴點點頭:“有點意思了,可以再多想想。我活了這么大,也在自己參悟哩?!?/br> 祝纓著實施了一禮。 王云鶴認真地道:“今天說的,能記就記在心里。” “嗯,不用默寫下來了。”祝纓說。 王云鶴也終于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了:“怪不得鄭大理總要被你氣得跳起來。” “咦?他不是很穩(wěn)重的嗎?” 王云鶴道:“嗯,一般人看不出來他跳起來了。” 祝纓也被逗笑了,笑完了又說:“大人,您還得給我寫張條子?!?/br> 又到半夜了,還得王云鶴給寫條子,萬一她跑不過巡夜的,拿出條子能不被抓呢。 這一天,祝纓覺得自己的收獲很大。她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數(shù)著:不可驕傲是其一,王云鶴的講解是其二。王云鶴的講解里,又分了幾部分,之前王云鶴給她講“禮”,現(xiàn)在給她史。 更結合史給她講了朝廷構成之演變,此時發(fā)生了這些事,所以設此官而罷彼官,行此令而廢彼令。不過祝纓更喜歡用“錢”來總結。金銀銅布是“錢”,人是“錢”,糧食是“錢”,郎中是“錢”,藥是“錢”,地是“錢”,官位是“錢”,至于奴婢、師傅等等……一切無不是“錢”。有一樣東西,它比“錢”涵蓋更廣,祝纓畢竟年輕且不學無術,竟想不出一個比“錢”更貼切的詞兒來命名它。 可就是那個意思了!都是拿來交換,得之便可cao縱與之相匹配的量的東西的,一種東西。這個“錢”很有趣。 不過這個世間,也還有像王云鶴這樣的人,倒不全是能用“錢”來解決的。單聽了腐儒之“禮”,又或者是單看“錢”,都是不行的。 “怪不得都讓我讀經(jīng)史!”祝纓自言自語,“原來經(jīng)史要這樣讀!” 王云鶴和鄭熹可能是真的會讀,其他人未必就是讀明白了,卻因為這些人都說讀經(jīng)史好,然后人云亦云,也不知道都讀出了些什么玩藝兒。 她也明白了今天為什么自己會直覺得要糊名,話說出來之后直覺得要糟。更明白王云鶴說話的意思了。她的直覺依然很靈。 “分錢”,她是實實在在地有可能改變“分錢”的方式。朝代興替,無不是在“重新分錢”。 民間背后閑談高官時,偶爾也會有誰搶了搶的好處這樣的說法,但是都講的個人恩怨居多。如果放眼整個天下,其實,也是“分錢”。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從別人手里摳點錢出來,是那么容易的么? 怪不得我要另設一個女丞的位置!我還是不笨的嘛!這是免得反對的人太多…… 不過人嘛,恨人有笑人無的,你雖不搶他的錢,但是你的錢多了,總是會刺很多人的心的。 祝纓一邊走,一邊哼起了小曲兒。 噫!今天又多明白一點道理了呢! 明天再去考場的時候,一定要老老實實的!王京兆實在是高明,而世間不僅僅只有這一個高明的人,自己之前也確實有點飄了,就像祝大遇到跳大神的難題的時候要提前多喝點酒,一喝酒人就飄,跳得就很飄渺了。 我不能醉?。?/br> 快到家的時候,祝纓也不哼曲兒了,又重把思路捋了回來。且自我反?。何铱傋允崖斆鳎瑓s不知道到了一些地步,僅靠一點小聰明是不夠的。鄭大人說的是,要知道天賦不管用時該怎么辦。 她重新認識了自我。六品以下的心與行,全在她的眼里能看清。五品以上,還真是略有些難。到了鄭熹、王云鶴這些人,就不免云山霧罩,得夾著尾巴跟人家好好蹭點學問了。 等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她已經(jīng)反省完了,在心里將晚間與王云鶴的對話從頭又捋了一遍,她睡著了。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起來,準備去大理寺應卯。 她雖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看起來也是開天下之先河,朝上也爭吵了不短的時間才定下來,還驚動了不少高官。但是,定下來也就定下來了,此事放之朝廷,實在不算件大事。 她還得先去大理寺應卯,不能耽誤了手上的事,陰、董二位亦如此。得等她把大理寺的事清個差不多,跟鄭熹匯報完了,才能趕到考場,掐著點兒宣布第二天的考試開始。 由于這是頭一回考試取女官,也沒個成例,大多是照著男子科考的成例現(xiàn)編的。無論女丞還是女卒的錄取,都是一邊考、一邊總結的。場地是借的,大家都是抽空干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