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相與這李藏并不熟，說兩句也就過了，在不需要他費心的事上他倒不在意祝纓跟陳相多聊兩句了。陳相看完了卷宗，道：“告訴你們鄭大理，該怎么審就怎么審！人都走了，且還鬧出來了，就要問個真相！嘖嘖！”

    祝纓一躬身：“是?！毕肓艘幌拢餍哉讨愊嘁猜允?，就問：“陳相，下官有一事請教。就一句話。不知？”

    陳相翻起眼皮看著她，祝纓道：“這位死者的為人，您給個評價，行嗎？”

    陳相笑道：“你跟我來?！?/br>
    祝纓跟著他去了另一間屋子，陳相道：“李藏這個人，面上的仁義道德，都是懂的?！?/br>
    祝纓老實道謝。

    陳相道：“案子，能做得漂亮些還是要做得漂亮些。老夫少妻，說出來又是談資了?！?/br>
    “是?！?/br>
    “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與其叫你把那些東西都翻出來，不如我來告訴你。他這位新夫人，是他故友之女，故人因龔案受到牽連自殺了。他對我說，同情故人，要保全人家?！?/br>
    “請問，這位岳父的名字……可是畢羅？”

    “不錯?！标愊嗫戳怂谎?。

    祝纓道：“那下官就知道了?！饼彴甘谴罄硭罗k的，皇帝把這事兒交給外甥而不是讓三法司一同來辦，現(xiàn)在想來必是有些不能說的考量的。具體是什么不好說，但確實方便了很多人在律法之外講點“人情”。畢典這個人，官奪了，家也抄了，家里的人倒是沒罰入賤籍?？磥黻愊嗍苓@請托雖然答應(yīng)了，仍是有分寸的。

    不過案卷上寫著，這個繼室乃是元配臨終前給李藏選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事說完了，陳相又打量了一下祝纓，發(fā)現(xiàn)她比上一回見的時候更加從容了，道：“上次見你是筍，被春雨一澆，現(xiàn)在是竹了?！?/br>
    祝纓笑道：“相公取笑了。”

    “竹是君子，你問王云鶴，他必也是這么看的?！?/br>
    祝纓道：“只要大人們別說我好橫生枝節(jié)就好啦！下官這……竹子本來也是無心的。”

    陳相笑道：“以后呀，還是更有心才好。”

    “是。”祝纓在陳相面前一直保持著一種禮貌恭敬的態(tài)度，這兩年，他們偶爾有幾次相遇，陳相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但她也不敢就因此小看了陳相，只是有些感嘆，人并不能事事如意的。比如你是個丞相，事事比人強，偏偏兒子不如人。

    她見完了陳相，回去給鄭熹說了見面的情況，又說了自己打聽的事兒。

    鄭熹道：“他說你什么了沒有？”

    “說我以前是筍，現(xiàn)在成竹子了?！?/br>
    鄭熹有點得意也有點感慨地道：“他一定很羨慕你的父親?！币擦w慕我！

    “誒？”

    “哼！你可比他的兒子強多啦?！?/br>
    祝纓道：“怪他自己呀。而且，大公子挺好的?！?/br>
    “嗯，每回周游闖禍，我也跟他岳母說，周游挺好的?！?/br>
    “不是那個意思，您看，大公子回京之后，陳相家的內(nèi)宅就安靜多了，笑話也少了。大公子還是有本事的?！?/br>
    “有，但不多。”鄭熹仍然堅持，陳萌是不如祝纓的。

    祝纓道：“那不一樣。我家屋頂漏雨、四壁透風，野外差不離，還得出去跟外頭野狗搶吃的。大公子，他的心思得放在家里頭，才能有命吃香喝辣。高樓廣廈里全是雷霆。所以這家里，寧愿缺著，也不能壞事兒。”

    鄭熹道：“唔，這話說得明白。李藏的案子，就派給你了吧，畢竟女監(jiān)，你看著點兒，萬一有紕漏及時把坑給我填了?！?/br>
    “是?！?/br>
    話雖如此，祝纓也沒有馬上去女監(jiān)，規(guī)矩是她自己定的，去女監(jiān)她得再找人同去，此時大家都挺忙。而她手上還有事。她今天從陳相那里弄到了點李藏家的詳情，得先把案情再疏理一下。另一個是明年終于又有明法科了，她心里對大理寺有數(shù)，知道還缺人，但是這一次必然也是不會補滿的，她就要給鄭熹做好預(yù)案。

    鄭熹的話，祝纓都聽進去了，也忘不了鄭熹要提拔她。她有一個想法：做官，得攢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攢個局才能做成，就像鄭熹的端午宴一樣。她要升走了，當然希望來一個能接自己班的人。

    也是為了鄭熹，也是為了自己。來了就得好好培養(yǎng)，帶一帶，比如算賬，比如得會處理大理寺的事務(wù)之余還能給大理寺攢錢……之類的。

    再有，左司直出這趟差也快回來了。公文已經(jīng)到了，明天到京。左司直給她寫的信里說，出一趟雖然有所收獲，但是自己官職低微，并不能遍灑全大理寺，所以左司直這兩天要直接登門拜訪。

    祝纓得給他把明天結(jié)案的公文準備一下。

    又，快到年底了，她從現(xiàn)在就開始準備大理寺新年的東西了。大家到臘月下旬就自己置辦年貨了，你發(fā)得晚了，跟人家家里重樣了，不好。

    有這些事情忙，她就沒去女監(jiān)，因而也不知道女監(jiān)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

    自己手下出紕漏的時候，上司不出現(xiàn)、沒有過問，這就是個懂事的上司了。

    武相遇到了這樣一個上司，但仍是被周娓弄得心情很不好，有點心累。自從與母親把話說開，說明了自己知道母親“前夫”的事，母女倆相處得比以前更自在了，她也就不在母親面前過份遮掩自己對差使的苦惱了。

    今天她帶著疲態(tài)回來，武母看到了，問：“怎么？有煩心的事？”

    武相道：“以前說刺兒頭，現(xiàn)在才是真的見著了！那個周娓，竟說出是自己憑本事考過來的，不干別人的事！還說同僚用心當差是巴結(jié)男人。真是瘋了！”

    武母道：“那你跟個瘋子計較什么？不能打發(fā)了么？”

    “就是不能，”武相說，“不但我，崔jiejie也不能。我們哪能做得了大理寺的主呢？”

    “那就請示祝大人嘛！他必是能的?！?/br>
    “那不顯得我無能了嗎？”

    武母笑道：“你要怎么有能耐？事情辦不好，就是你無能。請教人，學會了，能耐不就來了嗎？你不巴結(jié)上官，等著上官來巴結(jié)你嗎？哪怕他得空漏出來一兩句，你也能受用無窮了。”

    “娘，您又來了。我不過是個從九品的獄丞，眼見也是沒個更大的牢房叫我管，叫我升?！?/br>
    “哎喲，能把官兒坐穩(wěn)不叫人黜了，那也是不容易的！”武母說，“你要事事都做好了，還有上司什么事？差一點，請教一下，聽我的。我先探探口風去?！?/br>
    “娘~”

    武母摟著女兒，笑道：“哎~”

    母女兩個看看這天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就不在今天出門，武母準備明天白天去拜訪張仙姑。她已看出張仙姑的底子了，世上有不少這樣的婦人，自己只是平庸，但是肚子爭氣，你就不得不巴結(jié)她。張仙姑另有一樣好處，她樸實，不好拿架子，比那等因為自己不夠好就心眼兒小、看誰都覺得別人瞧不起她，必得在一些事情上有些奇怪的堅持來取得一些心理安慰因而折磨了許多人的人，實在是好太多了。

    今晚不出門，武相就跟母親撒嬌：“娘，你不知道，手下就八個人，個個都是豪杰！”

    她抱怨著吳氏，“她倒不跟我乍刺，可她只要在那兒，就是根刺”，因為是地頭蛇，是什么都懂，是令長官不安的存在。周娓不用說了，車小娘子“人實在，可信任，有事本該倚重她的，可惜腦子不太夠用就不太敢使”，付小娘子“話忒少，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個個數(shù)來，竟都是要費心的。

    武母聽了道：“我兒辛苦啦！”

    武相摟著母親的脖子，說：“嗯！那咱們今晚一處睡吧?！?/br>
    “好呀?！?/br>
    …………——

    祝纓不知道自己被一對母女給計劃上了，她只知道現(xiàn)在老吳正在她家里跟她告密。

    武相說了不許將事情外泄，但是吳氏心里一權(quán)衡，可不想管她這一套。明擺的，周娓也沒服氣，那吳氏覺得自己就有義務(wù)提醒一下祝纓。實在不行，就把那小東西給開了算了！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多得是！

    她回家就跟丈夫說了：“小祝大人手里篩出去的人，京兆府還要呢！也沒見干得不好！咱們可不能叫小祝大人吃虧?！?/br>
    小陶說：“她叫你不說出去?！?/br>
    “呸！沒有她，咱們照樣過活。小祝大人要是有閃失，咱們受虧！”

    “那去隔壁，跟岳父大人商量一下?！?/br>
    吳氏嫁得不遠，自家和娘家是隔壁，回娘家跟回自己家一樣。她把兩家院墻上打了個洞裝上門，睡覺的時候才插上，為的就是方便往來。也不用出大門，就在月亮門上敲一敲門板，說一句：“我回來了！”兩口子就去見岳父了。

    老吳聽女兒如此這般一說，就說：“那咱們不對別人講，然而要對小祝大人講。你們兩個跟我一同去小祝大人家，丫頭，你把聽到的都原樣學給他?！?/br>
    “小祝大人為人好，不會嫌我搬弄是非吧？”

    老吳道：“那你不會少說兩句？聽我的，進門前先準備好眼淚。不對，你現(xiàn)在就開始哭一哭！去廚房，拿顆蔥來！”

    吳氏被親爹押著切了半顆碎蔥末子，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老吳道：“快，別染上蔥味兒。就這么哭著。叫上車，走！”

    吳氏哭得眼睛都紅了，進了祝家就跟在丈夫身后，等父親和丈夫簡單介紹了情況之后，她才跪下來說：“小祝大人，我可太難了！上司的話，我是該聽的。可又不想您被蒙在鼓里。我可真是個罪人呀！犯口舌是非！”

    祝纓忙虛扶一下，對小陶道：“就看著老婆跪下呀？快扶起來！坐下來慢慢說?！?/br>
    杜大姐又上了茶點，那邊吳氏把怎么車小娘子說周娓，周娓怎么說，后來對罵、勸架都說了，連武、崔二人找她問話以及后來的訓話都說了。

    老吳關(guān)切地說：“小祝大人，您可要當心呀。這群娘們兒，以前沒干過正經(jīng)事，不懂規(guī)矩吶！我家這個丫頭，雖然也嬌慣，多少聽著我們的事兒長大的。”

    祝纓一直耐心地聽著，聽周娓的話時她也不生氣，聽到女卒們維護自己時倒是微微一笑。最后對吳氏道：“今天要多謝你啦。”

    吳氏忙說不敢：“只要您好好的。”

    祝纓含笑點頭：“大家都會好好的。你回去也別太與那人起爭執(zhí)，該怎么著就怎么著。那也還是個孩子，慢慢教吧。至于你的上司，她們兩個也是新手，如果有事，你也多留心。也不要以為自己就是坐探，在干不好的事。咱們都是為了大理寺好。大理寺好了，咱們大家就都好了?！?/br>
    老吳一家三口都笑了，說：“那是！不過還得鄭大人好，小祝大人好，您二位好了，我們就跟著好了。”

    祝纓道：“正好你們在，有一件事正要問一問你們——過年的時候，什么樣的年貨更合京城的新年？我又不是本地人，往年過年都只管自己家的口味采買，今年得顧及一下大家。”

    “今年過年又有一樣額外補貼？”老吳問。

    “只要這兩個月別有旁的用項。”祝纓說。

    一家三口更加覺得自己辦了一件正確的事！吳氏也說了兩樣自己想置辦，但略有點舍不得多買的，想著這樣兩下一湊，就很寬裕了。祝纓道：“我記下了。”

    吳氏道：“哎喲，咱們大理寺可真好呢！我那妹子都羨慕哩！說，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也能出來當差哩！”

    祝纓道：“是表妹嗎？”

    “是，姨表妹。上回咱們選人，她害羞，沒敢去?，F(xiàn)在可來不及啦……也不知道……”

    老吳咳嗽一聲，打斷了她，說：“這些事兒，大人們自有安排！人也都滿了！”

    祝纓道：“以后再招，怕要干點苦活了?！?/br>
    吳氏道：“不怕！”

    祝纓點點頭：“你回去后要多上心吶！要看好這一次的囚犯?！?/br>
    “是。”

    祝纓道：“天黑了，我就不多留你們了，免得犯了夜。杜大姐，給老吳拿個燈籠?！?/br>
    第105章 新案

    出了祝家的門，吳氏心中有點不安，問丈夫：“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小陶點點頭：“對！你就不該提你那表妹?！?/br>
    吳氏掐了他一把，道：“你現(xiàn)在有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