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jié)
祝纓道:“你好奇怪,我為什么要同他比?我自己的事兒還沒做完呢!鄭大人要是因為他改了我的路子,我連鄭大人也要瞧不起了?!?/br> 金良現(xiàn)在聽她這么說鄭熹,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你這脾氣喲!” 說笑兩聲之后,金良才低聲說了:“遇到侯五了吧?七郎說,兩件案子都不大,是王相公的意思叫你回來的,其實是為你好,你只管認真將事情說了就好。至于圣上面前,七郎不好插手,還好有藺、姜二位,他們會為你說話的?!?/br> 祝纓跟段嬰確實不太好比,段嬰人家有親爹,就算不能時刻在皇帝面前,看到段琳也容易想起來段嬰,段嬰又確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祝纓呢?實在是沒什么能夠放在皇帝面前讓皇帝想的。 藺振、姜植雖都是鄭熹一派的,這兩年也減少了明面上與鄭熹的聯(lián)系,大家都貓著,能貓在皇帝身邊就算是贏了。 祝纓道:“我明白的?!?/br> “七郎還說,你先將公事辦完,再有旁的功夫再來見。哎,老侯爺也挺惦記你的。對了,要你好好向王相公請教。” “好?!?/br> “還有劉先生。七郎說,興許你投他的緣呢?!?/br> 祝纓哭笑不得:“這是看中我禁罵,要送我去挨一頓吧?” 金良也笑。 兩人說完了正事,金良開始話家常:“這二年大家可想你了!那天我遇著了溫大,他還念叨你呢,他家娘子也想你們家花姐。你家的宅子,我們也時常去看看,免教別人看著曹昌爹娘上了年紀好欺負……” 金良看祝纓就帶了一個曹昌,又嫌她簡樸,又說:“侯五也就是看個門,干別的也不夠用的。要不,我再多多用心給你找?guī)讉€人吧!” 祝纓道:“我就要這么著回來,缺了人我找你要,不找你要你先甭管?!?/br> “好吧。” 金良沒提蘇匡,祝纓就知道對待蘇匡就還照原來的意思辦,不故意踩,但也不必費心為他收拾爛攤子。 只有三十里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祝纓睡到天亮才起床,與曹昌二人騎馬進京。 他們到城門外的時候,排隊進京的隊伍已短了不少,祝纓是有品級的官員又奉公文,不必與普通人一起排隊等檢查,拿著公文直接進了京城。 鄭熹不用她先去侯府見人,她也不回家,干脆就直奔皇城去了。朝廷中樞甭管哪個衙門給她下的令叫她回來解釋,這些衙門都在皇城里,她的門籍已然沒了,想進去得先申請。 她到皇城門前一站,禁軍里先有人認出她來了。雖礙于職責不能讓她進去,也不好與她喧嘩笑鬧,但認得她的人都來與她打招呼。也有得閑的禁軍跑進去大理寺里跟熟人說:“小祝大人回來了,正在門那里呢!” 祝纓知道有人看她,她先不跟這些人說話,拿著公文跟禁軍這里交涉:“叫我回來解釋呢?!?/br> 溫岳正在宮里,他管巡查的,很快到了門口,道:“都圍著做甚?”將禁軍的人趕了各司其職去,他自己親自給祝纓登了個記,道:“等我向里面說一聲?!彼盍藗€單子,往里頭送去,又派人給御史臺、大理寺和政事堂都通知一聲。 等消息的時候,他倒站著跟祝纓聊起了天兒??此查e聊,圍觀的人又聚攏了來。 曹昌對皇城門前印象十分深刻,死死牽著韁繩。溫岳也注意到了他,揚揚下巴,對著他手里的馬問祝纓:“你怎么還帶了兩只口袋過來?行李不叫他先給拿回家去?哎,看著也不像是行李。” 祝纓笑笑:“我先到這里來聽個信兒才好心里有譜。再回家休息才能歇得安心?!?/br> 溫岳道:“唉,你這一路跑得辛苦呀?!?/br> 周圍都是人,溫岳也沒與祝纓說什么機密話,他們說不幾句,以前相熟的李校尉等人也過來了。有說:“長高了?!币灿姓f:“累瘦了。”還有人說:“你須呢?怎么不留須?” 祝纓從來就沒個須須。 福祿縣雖熱,空氣濕潤,祝纓也不天天在外頭曬,人也沒怎么黑。倒是這一路跑得確實累瘦了一些,既清瘦又顯高挑,面白無須,還帶著點二八少年的樣子。 眾人將她一陣圍觀,想起來她的須,都是一陣狂笑:“哈哈哈哈!你這促狹鬼!還道你一去三千里要抑郁,哪知還是這副脾氣?!?/br> 祝纓道:“莫要當面說人壞話,我脾氣怎么了?誰不知道我最好脾氣了?” 沒怎么,就是容易讓人想起來前陣子剛到京的那位風度翩翩的段嬰。段嬰在邊塞兩年,風沙未能讓他變丑,反給他染了一點點男子的滄桑,膚色略黑了一點點,更顯一種投筆從戎的文士的蒼涼。他的上唇又蓄了一點須,添了一點男子的陽剛英武。不到三十的年紀,極出色的相貌,見之令人心折。 對比眼前這個小鬼。 禁軍又是一陣狂笑。連帶的,聽了風兒來圍觀的人也都笑了。 整個皇城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太常寺除外。 ………… 朝中有人好辦事,禁軍也愛看熱鬧,祝纓的門籍沒有,但是進入的許可卻很快地批了下來。 葉大將軍甚至對親兵說了一句:“他路過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也要看看?!碧匾馀苋^一個青年官員的須須,有失老將軍的威嚴,路過的時候看一眼總是不妨礙的。 大理寺里近幾年月人心惶惶的,聽說祝纓回來了,都是精神一振!懾于竇朋嚴格,都不敢擅離職守,公推兩個小吏偽裝成辦事路過去看祝纓,正推著人,冷云扔了手中的書,流里流氣地踱出了大理寺。他出門兒根本不用跟人請示。 此外又有吏部的人也想看看她,御史臺那里得到了通報也派人過去,好與政事堂協(xié)商先給誰解釋。政事堂里更是知道,人是王云鶴給調(diào)過來的,也要找人。 皇城突然因為一個不起眼的小官的到來變得熱鬧了。大部分人看熱鬧指著祝纓的須,好心人就給新入職的人講述當年段智買兇殺官被反殺的故事。 也有人低聲說:“一路風塵還不忘剃須,此人也是……好記性?!?/br> 就有人反駁:“鬼門關前轉(zhuǎn)一圈的,沒喝上孟婆湯,當然沒有忘性?!?/br> 說什么的都有,也不耽誤他們看一場好戲。 那一邊,御史臺陽大夫聽了禁軍這里的通報,問道:“怎么沒人告訴我這件事?罷了,將人帶過來吧——客氣些?!标柎蠓蛞姷枚嗔?,大理寺賬目出事,跟祝纓其實沒什么關系,蘇匡造孽,白白牽連的。 御史臺出了一個御史過去,并不如冷云走得快,冷云已到了宮門前了,他第一眼就認出了祝纓——祝纓樣子一點也沒變。許多人成年之后留個須猶如美容“須眉丈夫”可遮掩一些臉上的瑕疵,也有一些人留須之后反而變丑,就會試圖晚些蓄須,再將胡須做些修整。 唯有祝纓,就是不留須。 冷云先是笑,笑夠了才躥到跟前,裝出一副長者的樣子說:“嗯嗯,歷練出來啦!” 祝纓道:“見過少卿?!?/br> “好好!” 冷云開始接到祝纓回信時是不太高興的,他難得很認真想撈一個人。直到祝纓過來了,才又有點喜歡:“自己跑回來了你!” 祝纓道:“來回個話?!?/br> “切!我就說,那案子干你什么事兒?你是苦主才對!辛辛苦苦的,叫個廢物敗了家!” 祝纓道:“別!他還敗不了我的家?!?/br> 冷云道:“走,我送你去御史臺!嘿,說完了咱們再回大理寺聊聊?!?/br> 御史知道冷云是個什么樣的人,然而不能示弱,道:“冷大人,小祝可是要到我們那里說話的。” “對啊,我不扣下他,我跟他一塊兒過去?!?/br> 圍觀的人都知道,讓他去就是攪局,但都不勸。知道祝纓回來會有熱鬧看,沒想到熱鬧會有這么多。 兩人說了幾句就不用爭了——政事堂派了人來,讓祝纓先過去回話。 冷云不敢去政事堂,他還挺怕王云鶴的。其實,在王云鶴眼里他算是紈绔里最不紈绔的那一種了,也不歧視他,也不鄙視他,可冷云見著了王云鶴就覺得自己是個不上進的廢物,他怕他。 訕訕地給祝纓一個眼色,冷云退到了一邊,說:“咳咳!那你去跟相公們老實說話。” 祝纓道:“是?!比缓笠皇忠粋€,將兩個大袋子提了起來。 孫一丹問道:“敢問祝大人,這是什么?” 祝纓道:“回話時要用的?!?/br> 李校尉忙說:“哪用你自己提呢?來兩個人,這么沒有眼力見兒呢?過來!” 兩個禁軍應聲而出,一人一個,扛著口袋跟著一行人往政事堂走去。邊扛邊嘀咕,怎么跟扛了半口袋麥子似的? ………… 政事堂里,王云鶴與施鯤已經(jīng)從皇帝那里回來了,二人還未正式開始一天的公務就聽到了外面的笑聲。 施鯤一皺眉,道:“不成體統(tǒng)!” 王云鶴道:“去個人問問,怎么回事兒?!彼{(diào)祝纓進京解釋之后是記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纓回來就能應付這事兒,不必他緊盯著。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纓來聊一聊,讓人看到回護之意也就行了。 自從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后,各人的長短優(yōu)劣也都能看到了。王云鶴不帶一點情緒地只看各人的政績,也得說祝纓是其中干得最好的。值得他額外給一份“單聊”,讓大家看一看,別瞎踩人。 一會兒,孫一丹就過來回話了,施鯤道:“這小子,做事穩(wěn)重、為人淘氣。得好好說說?!?/br> 王云鶴瞬間改了主意,道:“叫他過來回話?!?/br> 孫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纓身后跟著倆背袋子的禁軍,大搖大擺到了政事堂。孫一丹道:“祝大人,請在外面稍候,小人進去稟報?!?/br> 祝纓道:“有勞?!彼h(huán)顧四周,見不少書吏躲在柱子后面看她,她一笑,跟禁軍說話:“有點兒沉吧?放下來吧,辛苦了。待會兒你們找李校尉要辛苦錢,對他說,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賬。” 兩個禁軍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們先在這里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話,要用這口袋,一會兒不得人拿過去么?” 祝纓道:“行?!?/br> 王、施二人日理萬機,孫一丹去領祝纓的功夫,他二人壓根就沒閑著,正辦著手上的事兒。孫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將東宮長子相關之事議完,才進去稟報了。 施鯤道:“帶他進來。” 祝纓正正衣冠,將口袋托付給禁軍,舉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間一間正堂,兩邊是丞相們的桌案。祝纓被孫一丹引入左邊一間,施、王二人都在,正對坐在一張榻上喝茶中場休息。 祝纓見過了禮,二人將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過臉色略蒼白,又瘦了一點,像是認真做事累的。施鯤又不提她的須了,問:“路上還好?” 祝纓道:“遇著幾場雨,耽擱了幾天。” 王云鶴問:“知道叫你來什么事的嗎?” 祝纓道:“是!”伸手就從袖子里往外掏。她早準備好了! 先拿一份當年從大理寺離職時的交割文書,這份文書足有六頁,上面明列了交割時她交出去的東西,最后是左丞接收簽的字,證人胡璉畫的押。 王云鶴道:“不錯,是很仔細了。”順手將文書給施鯤看,施鯤看了一眼,見上面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頁的產(chǎn)業(yè),還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類都列了出來。施鯤看得一陣舒心,道:“可以。蘇匡的案子,你怎么看?” 祝纓又從袖子里再掏出一份單子,上面略薄一點,只有四頁。王云鶴問道:“這是什么?” 祝纓道:“是下官接手時的單子?!?/br> 王云鶴與施鯤都看了,兩下一對比,她管大理寺庶務的時候著實給大理寺弄了不少產(chǎn)業(yè)!施鯤心道:一向知道他能干,不想是這么的能干!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饞了! 王云鶴一捋須,微笑道:“福祿縣的駐軍,又是怎么回事?” 祝纓再掏一份文書出來:“這是賬目?!狈钌现蠼忉屃笋v軍新至的時間,就算是良田,當時也過了春耕的時候,當年是沒有收成的,餓著了當兵的一準兒出事兒,所以必須補貼。至于田地,還是“開荒”。 她說:“您看后面,預算就是頂格給十年的,十年之后,他們的地也能開好了,就不再給了?!?/br> 施鯤道:“你還管到十年后了?” 祝纓道:“不敢留麻煩給后來者,下官離職之前必將這一筆準備出來,不給后來人挖坑。” 施鯤道:“胡說,你的逋租是怎么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錯了,福祿縣還能有盈余供他十年?” 王云鶴也很關心這個問題:“你不是個會苛待百姓的人,這一筆你要如何應付?” 祝纓道:“本來不想說的,不過……還請兩位相公坐穩(wěn),先看一樣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