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節(jié)
“他們是一起逃的還是分開逃的?” 里正的憤怒被漸漸問散了,他搖搖頭:“不、不知道?!?/br> “你知道他們的相貌嗎?有聽到他們互相的稱呼嗎?” 里正道:“小、小人當時不在。” 祝纓對童立,道:“請關丞過來。” 關丞就在縣衙里,本就尖起耳朵聽消息的,聽了這一聲趕緊過來了。祝纓道:“河西村出了強盜殺的事兒,我得去看一看,出個告示,曉喻一下,各村都要當心,遇到生人速速來報?!?/br> 關丞忙道:“是?!?/br> 祝纓道:“叫上人,咱們走。” 里正磕了一個頭,道:“小人帶路!” 祝纓去后面換了一身衣服,佩刀而出,后面跟著小吳等人,祝纓這回不帶高閃了,事實證明,高閃這位司法佐對查案是沒什么天賦的,她這回帶上了另一個司法佐。 一行人出縣城,此時正是農忙時節(jié),似斜柳村時跟著看熱鬧的人幾乎沒有了。祝纓命給里正一頭驢騎,差役們也不用跑路,都坐一輛大車上??h里的仵作也帶著個小徒弟,小江帶著小黑丫頭坐另一輛大車,同往河西而去。 走不三十里,前面又遇到了一個腰纏白布條的人,里正還以為是自家人,催動驢子往前要招呼,卻發(fā)現這人不是他村里的!來人也看到了他腰間的孝帶,兩人對眼兒,指著對方的腰間,遲疑地說:“你這是?” 祝纓走近時,他們兩個已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又出一場命案了! 另一個腰纏白布帶的是個年輕人,聽小吳說:“這是本縣祝大人?!碧樧屑氁豢矗溃骸按笕?!您可要為我們做主??!” 這個年輕人祝纓就有點印象了,她巡了全縣,這年輕人在他們村里是有點跳脫的,很有特點。 祝纓問道:“你慢慢說來,出了什么事?” “有、有個賊人,在我們村害了人命!” 祝纓身后的車上,差役們跳了下來,尚不及列隊給縣令大人擺排場就聽到這一句,不由面面相覷。 祝纓問道:“什么樣的賊人?有幾人?殺傷多少人,情形如何?” 與河西的里正一樣,這個年輕人也沒有親眼見到歹人行兇,他說:“昨天夜里,看場的大伯起夜時聽到動靜怕是有偷谷子的賊,就回去看看,看到一個黑影,害死了二小子,又將大伯毆成重傷!他們以為大伯死了,大伯沒死,敲了鑼。咱們才知道的。” 祝纓問道:“幾個賊人,可知賊人長相?以前見過沒有?” “說就看著一個!生臉,五大三粗的,臉上有道疤!” 里正“啊”了一聲,道:“是不是從腦門兒往下的?” “你知道?” 從時間來看,應該是三個或者更多的賊人先到了河西村犯案,受驚之后分路跑了,其中一人又犯下了一樁命案。 祝纓心情有些沉重,她不怕有人命案,但是“分頭流躥”就很麻煩了! 祝纓道:“大郎,你騎馬快去請丁校尉帶人來!” 趙蘇問道:“要多少人呢?” 祝纓道:“三十吧,或許還要分兵,請他安排好營盤,營里一定要有人守住,尤其是兵器?!?/br> “是。” 祝纓從路邊折了根樹枝,在地上簡單地畫了一下,一道河,圈出河西村,再圈出河西村周圍的幾個村子,可見年輕人的村子與河西村之間還有兩三個村子,這兩三個村子至今無人來報案。她估了一下這幾個人的腳程,他們沒有吃的,如今田里到處都是收稻子的人,曬谷場等處也有人看守,他們多少得避著一點。 祝纓下令,命衙役們趕緊以河西村為圓點,去它周圍約摸七十里范圍內的所有村子通知。司法佐道:“那大人您呢?”這些人一派出去,祝纓身邊就剩個小吳還有仵作了。 祝纓道:“丁校尉馬上就來!你們快去!” 他們先一齊驅車行個幾十里,中途再分人手往各村去。這些衙役也是有講究的,祝纓選衙役有兩個標準,一是要擇優(yōu),二是也兼顧各鄉(xiāng)村都有那么一兩個。此時就顯出第二條的好處來了,他們有路熟的、有臉熟的,自己分個工就跑了。 仵作也下了車,等著祝纓的安排。祝纓卻在等丁校尉。 …………—— 丁校尉那里聽到祝纓有案子也是欣然前往,與祝纓配合現在錢不太敢收了,一頓好吃好喝是有的。幫著拿兇匪,也可以小報一功。 丁校尉點了三十個人,自騎了馬,攜了兵器殺了過來。 兩人照面,丁校尉問道:“賊人在哪里?” 祝纓道:“得看咱們了!走吧?!彼钢鴪笮诺哪莻€年輕人,說先去他們那兒。他們村比河西村離縣城更近,河西的里正也不反對,因為兩處命案的兇手其中很可能有一人是重合的。就算反對,在縣令面前大概也是沒用的。 一行人很快到了年輕人的村子。村口有人望風,見來了人,都喊:“請來衙門里的人了!” 等看清了來人騎著高頭大馬,又是遲疑,年輕人道:“是縣令大人哩!”也有見過祝纓的人,哭著說:“大人!” 祝纓道:“都不要動!要發(fā)現命案的人、里正同我先去曬谷場看看,旁的人都在家里拴好門,都不許出來。” 她先不進村,一隊人殺到了曬谷場。這里的曬谷場與別處也沒什么不同,一大片平整的、用碾子壓實的平地,有堆的、有半攤開的谷子,還有未及脫殼的稻穗。旁邊兩間小土屋,就是看場人住的地方了。小土屋外面有一張很舊的矮桌,上面放著個打翻了的碗,地上一個摔破的水罐。 土屋檐下掛了個燈籠,地上許多的血跡,尸體、傷者都被移走了。因為壓得平實,來往人又多,有用的足印幾乎找不到了,祝纓道:“都站住,且別動!” 祝纓盯著那幾灘血,血有噴濺狀的,也有滴落的,還有拖拽的,又有像是傷者爬過的,還有幾個血腳印。 祝纓道:“不對,老翁不止是被毆傷的吧?案犯有兇器,老翁身上是不是有刀傷之類銳器劃傷的傷口?” 年輕人有點怔,他傳話也沒傳全。本村的里正接口道:“是有的!” 祝纓又將血跡仔細看了一下,大部分人看到血是會繞著走的,沾了血漬的鞋印又是怎么回事? 因有血的浸潤,堅硬的土地被泡開了一點,在血還沒有干之前硬是比周圍多留了一點痕跡??闯鰩а男⊥鶗窆葓鐾饷孀吡?。 天色漸暗,祝纓又將土屋周繞了一圈,拿起馬鞭在地上開始畫圈,圈出血腳印,一路往前,在半攤開的稻谷堆上又畫了幾個圈,將這些圓圈連出一條線,直指——村子! 鞋印在稻谷堆上顯出一點滑步的痕跡,祝纓在一個谷堆旁邊用馬鞭挑起了一只帶血的草鞋。在不遠處又發(fā)現了另一只。 他把鞋扔了!谷粒上也有點點血跡,居然拿谷子洗了腳!如此一來,曬谷場上就再難找到他的足跡了。 祝纓道:“悄悄進村,咱們去看看受傷的老翁,他現在還能說話,對吧?” 里正道:“是?!?/br> 祝纓猜想也是,因為年輕人沒有親見兇案發(fā)生,則他能描述得比較仔細,必是幸存者說的。 他們安靜地進了村子,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著一些石碑,祝纓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見有幾通石碑前堆了一些柴草,有幾通石碑前還有羊糞??梢姴⒉皇撬械淖R字碑都是被人珍視的。 突然間,祝纓在一塊碑附近看到了一點紅色。皺了皺眉,她不動聲色地轉過頭道:“帶路吧?!?/br> 家家或從門縫里、或從墻頭上圍觀這一群人。祝纓在年輕人的引路下去了看場老翁的家。 老頭兒家一排四個院子,自己住最東一個,往西三個是他的三個兒子——都已分家了。其中一家搭著靈棚,就是死了孩子的那一家了。他們進了老翁的院子,一個老婆子在哭,一個婦女在勸,又有一個男子在院中井里取水。 報案的年輕人道:“三哥,縣令大人親自過來了!” 一家人慌忙跪下來,祝纓道:“老翁可好?我來看看他,他現在還能說話嗎?” 老頭兒在屋里躺著,屋里光線很暗,打開窗子才看清老頭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身上橫七豎八綁著些雜色的布帶,布條上已滲出了血。祝纓問道:“沒有請郎中?”她從身上摸出一把錢,遞給他的老妻:“拿去請個郎中抓藥吧?!?/br> 然后才是看這老翁,老頭兒一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房梁,身邊有蚊蠅飛舞。小吳趕緊上前,抽出腰間別的扇子驅趕。祝纓低聲問道:“老翁,你看到賊人了嗎?告訴我,我給你報仇。” 老頭子激動了起來,動一下又疼得躺下了,祝纓俯下身道:“你說。” 老頭嘶聲說了起來—— 收下來的稻谷通常在曬谷場的一邊脫粒,然后再攤開晾曬,一邊曬一邊揚場。場上有谷子的時候多半會有人看場,一般是中老年人。老頭帶了個孫子一道住在曬谷場,祖孫倆累了一天已經睡下了,他聽到動靜問了一聲,那人躥上來就打。 把個老頭打得鼻青眼腫、鮮血長流,老頭大聲呼救,小孫子驚醒了跑了出來要與賊人拼命,被這賊人一腳踢在心□□給踢死了,老頭子要與賊人拼命,又被賊人打了一頓,最后又挨了一刀,這賊人手里有把鋒利的柴刀! 曬谷場離村子稍遠一些,這動靜沒人聽到。 賊人劈了他一刀之后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沒死透,又活了過來。為了防火防盜,曬谷場是有鑼的,他爬去拿了鑼敲響,這才引來了村民。 祝纓問道:“你看清了?只有一個人?” 老頭兒呼吸得像個風箱:“是?!?/br> 祝纓讓仵作來看老頭兒的傷,仵作看了一回道:“是被毆打的,應該是拳頭,興許還有腳。刀傷么就……”他主要是看死尸。 祝纓對老翁道:“你好好歇息。”出了這一家的院子,去看那讓孩子的尸身。孩子的父親一臉的恨意,孩子的母親抱著一個幼兒坐在小小的薄皮棺材邊哭——這家有三個孩子。老大跟著父親下地,母親背著最小的干活,中間這個就跟著祖父看曬谷場。 孩子的母親身邊也有一個婦女在勸道:“二嫂,你這樣,孩子也走得不安心?!?/br> 他們見到祝纓就撲到腳下:“大人,求大人為我們做主?。 ?/br> 祝纓道:“扶起來?!比缓笕タ春⒆?。 孩子已被清洗過了,穿上了一身還算新的衣服,補丁很少,小臉慘白慘白的。仵作上前一摸,道:“胸骨碎了,力道很大,沒有別的傷,走得很快?!毙〗锨翱戳艘谎郏踝鞯溃骸扒夷??!比思业镌谀莾耗?,不合適研究孩子。 一行人不便在喪家久留,出了門,丁校尉罵道:“什么狗東西,對孩子下手!有種來與老子對陣!” 趙蘇低聲問道:“義父,現在要怎么辦?” 祝纓道:“丁兄,讓你的人打起火把,將村子的出路都圍住。那里、那里、還有那里,上人去放哨,監(jiān)視四周!只要有人出門,都記下來,喝止!里正,你們聽到了就去將人拿下?!?/br> 丁校尉道:“好!”里正也忙不迭地答應了。 祝纓又命整個村子的人也不許動,她重返了識字碑那里,將碑上的紅色重新看了一遍,果然是個模糊的血手印。有人試圖在石碑上蹭掉手上的血,好像沒蹭干凈,又將石碑下的干草拿了一點來擦手,擦完了丟在了地上。 這里的腳印祝纓就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不是!與曬谷場上的血腳印完全不同!沒有與草鞋相合的赤足印記,倒是一雙磨平了底的布鞋的位置與手印的位置完美地契合了起來! 祝纓親自帶人搜村,一間一間地搜下去,找到了一個年輕的后生,問道:“你手上沾血了?” 后生還不明所以,傻乎乎地點了點頭,笑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里正氣得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腦勺上:“你這殺千刀的!找死呢?血哪兒來的?” “幫忙把大阿翁抬過來的時候蹭上的啊!進了村兒他們接了手,我就……” 天色暗了下來,祝纓道:“不是他那就繼續(xù)!問一問村里,誰家丟了一雙九寸或者更大一點的鞋子!要快!” 掌燈的時候,整個村子里依舊不見多出來的那個人,有一戶人家報失:“丟了一雙新做的鞋子,九寸,還沒來得及穿呢!” 祝纓到了這一家,問道:“鞋是誰做的?有舊針線嗎?最好有相似的鞋子我看一看?!?/br> 那家媳婦紅著臉,又找出一雙鞋來,低聲道:“是奴的針線,這雙已穿過了。” 祝纓將鞋子看了看,又翻看了鞋底,道:“知道了。” 看天色已晚,當晚就在該村住下來,讓村民依舊不許動,丁校尉的人換崗,輪流放哨。他們幾個人分住在里正及里正的鄰居家里。正在此時,村里一戶人家傳來了尖叫聲:“我驢呢???!” 祝纓只得再往他家去看,卻是他養(yǎng)的一頭驢沒了。祝纓在他家里意外地發(fā)現了一雙九寸的鞋印,新鞋,鞋底納得跟那雙九寸舊鞋手藝非常相似。鞋印只有進、沒有出。祝纓問道:“你最后一次見到驢子是什么時候?” 這人一家人急得不行,你一言我一語的:“大前天還拉車去曬谷場?!薄安粚?,是前天?!钡人麄兒藢ν炅?,發(fā)現驢子竟然是今早不見的!當時村里鬧了一夜兇案,一大早的有些亂,父親以為兒子牽了驢走、兒子以為是兒子牽了驢走。直到現在不許所有人出村,才發(fā)現驢沒了! 攢頭驢可不容易!一家人有嘆氣的、有跺腳的,也有流淚的。 祝纓道:“姑且記下吧。”她往驢棚里看了下,地上落了些干草,驢蹄印還有一點。然而天黑了,不利追蹤,只得歇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