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節(jié)
村子里來了生人,便有人來圍觀,一個半大不大的姑娘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祝纓道:“路過的,討口水喝,再問個事兒。” 項家兄妹與小柳面面相覷,眼里滿是驚詫:大人的口音! 祝纓現(xiàn)在的口音既不是標準的官話,也不是福祿縣的方言,與南府所在之南平縣的口音也有些差異,更不是河平縣本地的方言,但是能聽得出來是附近的方言! 小姑娘道:“你有什么事?” 祝纓摸出兩枚錢來,道:“你先拿點兒水來喝,給我們把葫蘆灌滿了?!?/br> 三人暈暈乎乎,你看我、我看他、他再看你,眼神再倒過來轉(zhuǎn)一圈。一般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他們?nèi)顺錾聿煌?、?jīng)歷不同,卻在同一個上司的身上感受到了同樣的壓力,不由生出一股袍澤之情來。 他們甚至不知道祝纓下鄉(xiāng)是想看什么的。項家兄妹是福祿縣人,按照他們在福祿縣時候的所見所感,應(yīng)該是下來微服私訪,探聽冤情的。什么富戶欺負窮人、婆家打死媳婦兒之類的??涩F(xiàn)在祝纓又不問這個,她只是與小姑娘話些家常。 項安看到小姑娘的雙頰已飛了些薄紅,再看看自家大人,身長玉立,唇紅齒白,又會說話又不往前粘著小姑娘猥瑣調(diào)笑,極禮貌地保持著一點距離。聽大人說的話,竟也不是問收成如何、官府是否公平之類。說的也是商家之語,問本地稻子什么時候收,去年秋收稻米多少錢,春天的時候漲了多少價。本村有沒有開始種麥子,到時候賣不賣之類。 小姑娘道:“你問這個做甚?” 祝纓笑道:“小本買賣,問個價?!?/br> 小姑娘說:“價?秋天賤,春天死貴呢。我們這兒余糧不多的,村頭三翁家是大戶,興許有多余的。也聽說有人種麥子了,咱們這兒還沒開始哩。”她還給祝纓帶路去“村頭三翁家”。 祝纓也沒有推辭,跟她到了那位三翁家里。三翁家是村里的富戶了,不過依祝纓看,余糧也不很多?,F(xiàn)在這個時候,本就是各家存糧快吃完的時候,窮人家更是巴望著秋收。 三翁看他們四個人,祝纓的衣服稍好一點,只在袖口有一點補丁,其他三個人的肘、膝等處打了好幾塊補丁。也不當他們是個大商人,三翁自己也不是大財主,就互相套著話。項家兄妹和小柳都不敢說話,聽著祝纓跟他胡扯。又說不信他們家有這么多稻米,一定是在故意壓價。又說只要價合適,一定會收糧的。 又問本村人以前吃不吃面粉、麥飯,如果不吃,麥子是不是會拿來賣。 說了差不多,祝纓又從三翁家買了兩升米做樣子,都裝在一個小口袋里。問完了米價,她就開始向三翁等人推銷自己順手買的東西,因為倉促,買的東西并不全。她向三翁推銷貴一些的小玩藝兒,向貧家平價賣針,連小孩子攢下來的幾個銅板都哄得買了糖。 隨行三人大開眼界! 這樣的祝纓是他們從來不知道的!只能說,太厲害!這三個人都十六、七歲的年紀,小柳因為家庭的關(guān)系,聽到的“小祝大人”的事跡,是大理寺的財神爺,是一眼就能認出犯人的青天,是帶傷追殺兇手的狠人。項樂、項安看到的,是一個言出必行,關(guān)心百姓疾苦的父母官。 哪有這樣的?! 上了車之后,又催項樂沿著路再往下一處去。 到了下一處村子,天開始擦黑,他們在戶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就求個人家借宿。不同于以縣令的身份下鄉(xiāng)有村長、里正接待的,現(xiàn)在他們是住在一戶窮人家里,家里只有老兩口。女兒嫁出去了,兩個兒子都去了地主家里幫工了。 祝纓在這里,發(fā)現(xiàn)這里有個老人做的竹器,比如小竹筐小竹籠之類手藝不錯,又將從前一個村子里賺的錢拿過來進了一批貨,又放到了驢車上。再在這個村子里買了點豆子。 次日清晨起來,祝纓道:“今天開始,得加快腳程啦!”一上午仿佛走馬觀花一般,竟跑了三個村子。 再坐到車上,祝纓道:“這條路寬,下面應(yīng)該是個大的市鎮(zhèn),咱們就在那里休息?!?/br> 果然,下一個就是個稍大的市鎮(zhèn),橫豎兩條街,橫長、豎短,鋪子之類大多分面在長街上。他們又找了一處小小的客棧,就算是宿頭了。 項安去廚下看飯菜,小柳伺候牲口,吃完了,項樂去取熱水來伏侍洗漱。小柳看祝纓洗完了腳,實在忍不住,低聲問道:“大人,咱們這到底是要看什么呢?” 祝纓道:“看看日子過得怎么樣?!?/br> 小柳道:“不聽冤案么?” 祝纓失笑:“你以為咱們過來就是為了斷案了?” “難道不是?”小柳從小聽的故事里,祝纓是整個大理寺里最厲害的人了,下來不斷冤案,看什么?知府不也是得斷案的嗎? 祝纓道:“斷案當然重要,不過呀,我要看更要緊的事兒?!?/br> “什、什么?”小柳一不留神問了出來,又閉上了嘴,生怕祝纓誤會他是在質(zhì)問。 祝纓道:“看看有沒有不在戶籍上的人啦、沒在衙門登記的地啦~” 項樂道:“直白問,他們恐怕不會答。” “已經(jīng)問出來了?!弊@t說,她想了一下,還是給三人解說了一回:“凡所經(jīng)過,必有痕跡,只是有時候能不能察覺而已。比如一個人,他就永遠說不出自己沒經(jīng)歷的事兒。頭一個三翁,他能說出來‘納完稅后有余糧,米價賤’。剛才最后那一個,嘴里一句官府、官差、稅、糧、賦,都不提,回來看看,多半就是沒在戶口上的。哪怕是罵呢?罵都不肯,就是不打交道、不知道的?!?/br> 項家兄妹自思也不是笨人,項樂也曾自己探聽消息,聽到此處,頓時開闊。項安道:“原來如此!” 項樂道:“我懂了,多看多聽是這個意思。那……要怎么將這些田地人口弄出來呢?只怕……不好弄吧?!?/br> 祝纓點點頭:“不錯,兼并嚴重的地方,其他的惡事只會更多。思城縣的黃十二便是一例。不止地方劣紳壞,管不了劣紳的官府,你道他們又是什么好東西了?” 項安不由為祝纓發(fā)愁:“這要大人一處一處跑下來,也太累了。下面的縣令們呢?要怎么讓他們管一下才好。想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大人只要擺出樣子來,他們總會比以前好一些的吧?” 祝纓道:“要是讓我親自一處一處跑下來,反而好了。可惜不能夠這么插手啊。一開始就插手,就是不信任他們。上下之間沒有信任,以后的事兒就干不下去了,不相諧還罷了,就怕互相掣肘、互相壞事,那就全完了。所以要悄悄地看一看,做到心里有數(shù)。遇到案子,先記在心里,只要不是著急的人命官司,都等回到府衙再說?!?/br> 項家兄妹了然,他們的父仇也是這樣的。 小柳也佩服不已:“怪不得故事里大人那么厲害!他們傳說,您一眼就認出個假冒的官兒來!” 項家兄妹不知道這個事兒,都看向小柳,小柳開開心心地添油加醋講了田羆的事情。 祝纓道:“都傳成這樣了?那是我以前見過他!當然知道眼前的是冒牌貨啦。行了,睡吧!” 他們四人要了一間房,讓店家加了床。本來屋里那張最好的床給了祝纓其他三人都在新搭的小床上睡,床不夠,最后店家卸一柴房的門板搭在兩張長凳上湊了一張床給他們。這種事情也是見怪不怪的,開店的人,什么樣的客商都遇到過,一個單間兒肯只住一個人、頂多加個小廝的,就是講究人了。多的是花一間的錢塞好些個人,走了之后要伙計打掃半天的。即便這樣,也比通鋪的利潤大些。店家也就只在背后嘀咕幾聲。 四人吃了飯就睡了。 第二天,祝纓又在鎮(zhèn)上進了點兒貨,順手將在前面村子里買的小竹籠子之類在鎮(zhèn)上一個店里稍加了點錢給賣掉了。店主人還要壓價,祝纓道:“我只路過這里,價不合適我就走了,可沒有回頭的。” 店主人道:“那你就走。” 祝纓頭也不回就跳上車了,老板娘在后面喊:“那個小郎君,你回來,我買了!”又罵丈夫不會做生意。夫妻二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把祝纓的貨給買了下來。 小柳三人繼續(xù)目瞪口呆,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大人能夠在前一晚說了那么多的憂國憂民的事兒之后,今天白天開始跟小店爭一個銅子兒的利,居然還爭了下來!你缺這個嗎?! 祝纓走馬觀花地將河東縣大的市鎮(zhèn)都逛了一遍,想看全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福祿縣,她也不敢說每個村子都去過了。但總比讓王縣令給她安排了個樣板,再陪著她接見鄉(xiāng)紳,能看到的多得多。 快出河東縣的時候,她又挑著挑子,將東西在最后兩個村子賣了個精光。項安留意,這一趟下來,光在河東縣,她就賺了一貫零三百一十一錢。開始祝纓順手買東西的時候,他們還道這是私訪的費用,沒想到…… 更沒想到的是,她說著不管什么冤案。但是遇著了財主家大斗進、小斗出,放高利貸。她把幌子翻出來,將衣服抖一抖,披了件長褂下車。往人家家里說:“貧道夜觀天相,府上怕要有災(zāi)殃?!?/br> 那宅子里的人要來趕她,家里老太太聽著了,喊她過去解一解。項安、項樂沒能跟過去,就看她進去好一陣兒還沒出來。過不一會兒,一個書生模樣的小郎君氣乎乎地回家:“又有騙子來了么?我倒要看看這個道士可有度牒沒有?” 三人嚇了老大一跳,項安、項樂就要沖進去搶人。哪知里面又沒了聲音,過了一陣兒,祝纓背著一袋銅錢出來了。 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到個僻靜地方大家會合離開了。項安少女好奇心起來了,問道:“大人,剛才看個小子進去說要看度牒。” “喏?這不就是了?” 她還真從懷里摸出來一份度牒,寫的是州城那兒發(fā)的。祝纓將錢袋往車上一扔:“十貫錢,來啦!” 真讓她在外面呆足二十天,怕不把腳力的錢給賺回來了! 接著,他們終于進到了南平縣。 這一路,祝纓也沒著官府,也沒有官威,她與周圍的環(huán)境十分相諧,貨郎扮得渾然天成。另外三個人時常要忘了她的真實身份,卻又為她這份撈錢的本事折服。項安心道:但使大人經(jīng)商,哪里還有我們的飯吃?罪過罪過,大人堂堂知府,我怎么能想大人經(jīng)商的事情? 小柳更是拜服,沒見過微服私訪順帶賺錢的。 他一個小青年,話也多了起來:“大人,南平縣看著比河東縣好些,不會有太多的壞事吧?” 祝纓搖搖頭:“這兒可不一般吶!這里可有官眷的?!?/br> 整個南府還是出了幾個官員的,不過按照朝廷的規(guī)定,他們都在外地做官。也有將家人接到任上去的,也有家人留在家鄉(xiāng)的。南平縣這里,恰一個目今本府土著里出過的最大的官兒,從六品一位在外地任縣令的官員荊綱,他的家族都在這里。 此人的父親荊老翁在祝纓剛到府衙的時候,還與本府的父老一同來迎接過祝纓,排在父老位子的頭一個。又同祝大聊了一會兒天,祝大雖然當了幾年的老封翁,祝家簡樸,派頭終歸沒養(yǎng)起來。老頭兒看祝大這樣子,頗有些自矜。不料祝大此人在意的點與別人不同,他聽說荊老翁也有兒子外任的時候,就問了一句:“哎喲,那咱們一樣啦!你兒子幾品?” 一句話將荊老翁給噎得不輕。 只有做了地方官、遇到了,才知道在自己的轄區(qū)里出現(xiàn)一位官員是一件多么麻煩的事情。你既沒有同他接上頭,彼此也沒有多少的默契。他的家族又在這里你又不能不留意,如果犯了法,還得留神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樣的判。荊老翁縱使有罪,都不能拉到衙門外面公開打板子。因為他也是個老封翁,朝廷要面子的。 果不其然,進了南平縣,剝?nèi)チ斯僖碌耐乐缶涂吹搅嗽S多之前看不到的事兒。 南平縣也有些隱田、隱戶,荊家自己就瞞了好些個!問就是,他家是官員,朝廷優(yōu)待官員,有若干的免稅田地。除此而外,南平縣確實比另外三縣要富裕一點,福祿縣也就這兩年好了一些,以前比南平縣差得可不是一點半點。 祝纓對小柳等人說:“咱們先不進府城,差不多了就趕緊回河東縣,再消消停停地回來?!?/br> 項樂心道:等回來之后,我也如現(xiàn)在這般換身衣裳好好在城里蹲一蹲,看一看那些以前沒看到的事情。 ………… 祝纓的盤算打得很好,她往田間地頭看了一回,順勢又看了一下河渠等水利設(shè)施。在河上又看到了幾處碓坊,打聽了一下,果不其然有荊家的產(chǎn)業(yè)。 她遠遠地又看了一眼府城的城墻,見往來的商客、行人進出還算便利。 “回去吧,咱們要趕路了!王縣令那里要等急了!”祝纓說。 她還是坐回車上,此時貨郎擔子已經(jīng)被她賣空了,針也賣完了,幌子布被她疊巴疊巴揣懷里了,就剩根棍兒在外面。 另外三人精神都不錯,小柳吆喝一聲:“駕!”一行人往河東縣趕去。走不多遠就聽到后面遠遠的馬蹄聲沖了過來,有人罵:“閃開!沒長眼睛嗎?!” 小柳回前一看,脫口而出:“老侯叔?” “吁——”侯五勒住了馬,驚疑地看著他們。祝纓在車里說:“不要停,往前走!” 他們一氣跑出很遠,到了一片野地才停了下來。 祝纓問道:“怎么回事兒?” 侯五大喘了兩口氣,道:“大人,出、出、出事了。” 祝纓將裝水的葫蘆遞給他,侯五喝了幾大口才說:“出案子了,還是好幾樁!” “慢慢說?!?/br> “是,”侯五道,“大人在這里,那往河東發(fā)的公文大人興許就沒看見了。我從頭說起。大人往河東縣去后,府里風平浪靜的,我們留意著,也沒見著往衙門前告狀。小吳還說,別是有人故意攔著的吧?我親自到外面守了一陣兒,沒見著有人攔著不讓告狀,就是沒有。聽說是大人到這兒之前,大獄里放出一批人出來,又開始審理舊案、清理街面……” 項樂嘆了口氣。 侯五道:“你別打岔,說這些話不是白啰嗦的,是有緣故的!大人,您想,這么匆忙地放人,它必得忙里出錯呀!哎喲,什么升走了的丘知府、現(xiàn)在的郭縣令,都是一群糊涂蟲,但凡有點本事的人,誰來這里呀?混日子唄!不是,大人,我不是說您,我是說他們!這一放,將一個作jian犯科的貨給放了出去!” 小柳緊張地看著他:“又、又犯案了?” “那倒不是!聽說他被放了出來,原本的苦主坐不住了,探得實情之后,跑到府衙來告狀了!可人已經(jīng)放了,眼下竟一時再抓他不著,這要如何對苦主解釋? 他是因路上多看了荊家小娘子兩眼,被荊家人揪到牢里來的,您還沒來,郭縣令就將人給放了??烧l知道,他是個慣犯!打架斗毆、偷盜犯禁、設(shè)局詐騙的事兒沒他不干的。那些罪過沒抓他,多看了金貴人兒一眼,給抓了。 現(xiàn)在又抓不著了?!?/br> 放的時候一看抓來的原因,好么,就這多看一眼就關(guān)黑牢,縣衙也覺得不地道,把他給放了??伤砩系钠渌飷翰粫驗檫@個而消失,不是說新知府是個青天么?那就告了!前衙顧同等人后衙花姐等人都以為此事不能不管,將苦主穩(wěn)了下來,沒有讓人將苦人打走。 這是第一件。 “另一件呢?” “失竊!” “嗯?” “大人想,這地方能有什么貴重物件啊?”侯五道,“有幾件好東西,人不都得跟眼珠子似的藏好了?偏偏就有一個賊,他偷!偷了好些金銀首飾,還有帶寶石的,還有幾件極好的衣服裙子。這不是清理街面么?抓賊的事兒一直沒停,您去河東縣,他們也還在干著。這回沒抓錯,將賊給抓著了。起了贓物一看,又出事兒了?!?/br> 項安道:“來路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