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節(jié)
“府君留步?!?/br> 外面丁貴和顧同倏地彈直了身體,仿佛從來沒有偷聽過的一樣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仿佛兩尊雕像。 “你們倆,進來。” ……—— 顧同大不忿! 見屋里沒有外人,嘟囔了一聲:“老師對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顧同此生沒見過這樣的人,氣得不曉得要怎么說才好。 祝纓道:“他有數(shù)。你見他不許擺臉子。” 顧同哼哼唧唧的,祝纓道:“你有功夫在這兒嘰歪,不如回家看看飯做好了沒有!再這么著,罰你給杜大姐燒火去?!?/br> 顧同道:“杜大姐再這么忙下去,飯就更不……” 祝纓道:“去去去,你去外面訂飯去?!?/br> 顧同嘟著嘴走了。 晚飯?zhí)K鳴鸞還是在祝家吃的,她們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場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蘇喆還看不太明白,蘇鳴鸞于律法并不精通,卻看懂了祝纓這般處置的高明之處。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發(fā)堅定了把女兒交給祝纓的決心。 吃飯的時候,顧同因為不太開心,沒有眉飛色舞地講故事。張仙姑先問了:“你今天斷案了?”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是罰了個賭棍還有莊家嗎?杜大姐回來學也沒學全,怎么判的?” 祝纓就讓顧同講,顧同語氣平平地將白天的事兒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又把章司馬帶來的不愉快暫時忘了,口氣也激動了起來。張仙姑有聽不懂的還要問。祝纓就給她解釋一下。 張仙姑最恨人賭博,以前是約束祝纓不許賭,現(xiàn)在聽說有人賭,她難得“干預官司”對祝纓道:“干得好!這樣的人就要狠狠地罰!再抓到的,你也不許手軟,不許嫌煩,一定要挨個兒都打到了!” 祝纓笑道:“好。” 她們又問章司馬怎么辦,祝纓道:“他斷的案子,比別的案兒已好了許多了。歷年復核的案子,不說下面的衙門,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總比收了錢或者連錢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戶的人好許多,是不是?” 顧同道:“富戶又沒吃他的米。” 祝纓道:“曾經(jīng)有兩個人都對我講過‘調和陰陽’,我那時年輕不懂事兒,看他們干的事兒,心道,什么調和?就是和稀泥。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一邊是人,一邊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歡矯枉過正,但章司馬這么干,對一個才到一地的人來說,是最簡單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認他確實聰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后輪到自己的時候就不要像他這樣。” “我一定不像他!”顧同說。 祝纓笑笑:“吃飯吧?!?/br> 她仍是有點愁,還是不會養(yǎng)小孩兒。蘇喆看起來比之前又更適應了一點,席間也會多說幾句話了,還跟蘇晴天商量說:“明天我去找阿姨玩。” 蘇晴天說:“行。” 蘇鳴鸞計劃在府城再住個三天就得回去了,三天夠她把府城細逛一遍了,余下的事兒就都交給蘇晴天就行,她不能離開寨子太久,且阿蘇縣也是草創(chuàng),多少事務等著她呢。 她的奏本已經(jīng)送上去了,批復到的時候,她人得在寨子里才行。與女兒相處的時間就不太多了,她這幾天與蘇喆在一起的時間尤其的長。 祝纓也有自己的事兒要忙,她計劃用這幾天的時間再將之前的稅收、工程、宿麥等的計劃再審一遍,盡量讓事情沒有太多的漏洞。自己已不是親自cao作這些事兒,且鋪開的攤子比福祿縣大得多,計劃就更不能出錯。到時候還得choucha! 到了第二天,祝纓一大早到了府衙,仍是例行的召集眾人開個小會安排一日的事務。 官吏們都知道了昨天的事兒,若說荊五郎以及嬌嬌的案子還有些人覺得對荊五稍有嚴苛的話,昨天的張富戶及張無賴案就讓整個府衙對祝纓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厲害! 李司法等人更有一種得意,瞟著章司馬:我看你怎么辦?嘿嘿! 以祝纓的能耐,給章司馬小鞋穿那是再簡單不過了!這個讓自己等人為難的司馬,也該吃點兒苦頭了。 哪知祝纓先說了:“今天接著辦賭博案,李司法,繼續(xù)拿人。若其中再有聚賭的線索也來報我。賭棍可惡,家人無辜,能解救一人是人吧?!?/br> 李司法連聲答應,又大力拍馬。 祝纓道:“此外尚有幾件案子仍有不明之處,我將復核,要用到人,不要把人都帶走了?!?/br> “是!”李司法更大聲地答應,他又瞥了章司馬一眼。 接著,祝纓又講了府衙內的幾件事既然秋收開始了,那就再把庫房檢查一遍,接下來還要往州府繳糧,需要的車馬人伕之類也要安排好。 這些征發(fā)都是從下面的四縣征調的,庫房的修葺之類尤其要用到南平縣,府衙就座落于此,這是逃不掉的。為此,凡似南平縣這樣的地方,總會比其他的地方多一點旁的補償,比如稅賦之類的。當然,南平縣也會因府衙在此而多一些機會。 祝纓又讓小柳去請郭縣令一會兒過來敘話。 小柳也老實答應了。 祝纓道:“司馬。” “下官在?!?/br> “秋收糧稅,由司馬坐鎮(zhèn),最后給我個總數(shù)。府衙先派人再宣講一次賦稅之征收。其他人,還是照舊。好了,就這樣吧,散了。” 這么個安排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也不給他撅了?還給他派肥差?難道是被他治住了?不像??!都拿到他的錯處了! 好些個看出點主副官“不和”苗頭的人暗中嘀咕。 祝纓對項安道:“開府門,提人!李司法,待命!” 章司馬被卡得上下不得,頗為難受,心中一嘆,道:你狠。 一時之間也不知是喜是憂。 這一天,祝纓又從那一疊證據(jù)里勾了四個人出來。衙役有限,還有別的用途,并不能將所有的人都用在這一件案子上,只有一批一批的判,一批一批的打。有沒在縣城的苦主,還得下鄉(xiāng)去抓人。這些人都被賭博坑光了家業(yè),田也沒了,未必就是在秋收,肯打零工收稻谷的都算好了!搞不好在當飛賊,李司法還得四下追捕。 且不說李司法干勁十足,祝纓這里又將另幾樁案子再來理過。她之前只是粗粗一看,現(xiàn)在李司法去辦賭博案了,她只好再派項安、項樂各領一樁,先查再判。這兩樁判完了,李司法那兒也該忙完了,再接最后一件。 郭縣令也被請了過來。 …… 郭縣令進府衙,步子都比以前小了許多,小碎步趨了進來,到了祝纓面前垂手肅立,老實得緊! 他以往說“人家這么年輕就能干這么多出彩的事兒,又升得這么快,必有過人之處”一半是客套一半是無奈,實則心里也不是特別的喜歡這位前同僚兼現(xiàn)上司的,甚至有點嫌祝纓好生事、不如丘知府好應付。直到昨天看了個全過程,才覺出來自己與人家確實比不得。 祝纓再叫他來,他就抱著一種普通學子去見狀元的心,乖巧異常。 到了簽押房,恭敬地行禮,樣子比之前誠懇了十倍。這讓顧同懷疑郭縣令是不是也干了什么違法的事兒怕被發(fā)現(xiàn)。 祝纓道:“坐?!?/br> 郭縣令只坐了半個屁股,拱手道:“不知大人召下官來有何吩咐?” 祝纓道:“商量個事兒?!?/br> “不敢,大人請吩咐?!?/br> 祝纓跟他說的是運糧的車馬等等調撥的事兒,以及庫房等的修繕要用到的役力。郭縣令大包大攬:“以往這些也是以南平縣居多,下官一定安排妥當。” 祝纓道:“要妥貼。” “是。” 祝纓接下來又同他講了要多宣讀稅賦的問題,郭縣令很實誠地說:“大人,縣里府里都要吃飯的,光憑著公廨田也不大夠,也得征一些的。您再補貼他們錢,不如他們私下?lián)频枚??!?/br> 祝纓道:“唔。我給官吏們多發(fā)的錢,夠他們生活得寬裕些,但是對貪得無厭的人是無用的。給臉不要,就不再給了。這個事兒,有章司馬坐鎮(zhèn)。” 郭縣令心里打了個突:“他?” 祝纓點點頭:“我已與他談過了,他會有分寸的。你若覺得他有不妥之處,也可以同我講。我必秉公而斷?!?/br> “是?!?/br> 祝纓又與他再核對了一次宿麥的種植以及水利、道路問題,因為南平縣不但是自己,還有一些歸府衙的項目也是落在南平縣地界上的,不得不再敲定得更細致一些。郭縣令也匯報了識字碑的進度,已立若干,還有若干,何時能全部立完,識字歌也開始傳唱了之類。祝纓都認真聽了,間或問幾個問題,兩人簡單討論執(zhí)行中出現(xiàn)的新問題,商量一下解決辦法以及后續(xù)如何預防避免。 議完,祝纓又夸贊鼓勵了郭縣令幾句。郭縣令離開簽押房,轉身去看王司功。 王司功自祝纓到任以來算是開了大眼了,之前遇到過的哪一個上司都沒這一個能折騰,她居然不折騰百姓,專折騰官吏!要命的是人家還能折騰得起來。王司功近來也安靜了許多。 郭縣令推門進來,王司功起身相迎。論品級,王司功略低于郭縣令,但是他是府衙的官,兩人平時相處是王司功更強勢一點。 郭縣令向王司功打聽:“府君與司馬,和解了?” 王司功努努嘴:“聽到了嗎?打得鬼哭狼嚎的!你說算不算和解呢?反正我說不準。” 郭縣令感嘆道:“咱們這位府君,我是真的服了!我勸你,先前那些個謀劃也先放一放吧?!?/br> “我有什么謀劃?”王司功一口將有的沒有的事兒都抹去了。 郭縣令一笑:“司馬斗不過府君的呢。嘖!用功不如用過,高?。】梢话闳诉€是不敢隨便用過的,也就是他了?!?/br> “你轉性了?” 郭縣令道:“不服不行??!就這個事兒,要是我的縣丞干的,我就不好應付!章司馬已將清譽賺盡,主官被架上墻頭,尋常人竭盡全力也只能做個‘不得不失’,富戶固然不能得罪,小民的怨恨也不能完全忽視。兩樣都要拿到,還要顯出章司馬之不周到,同時還不能過分斥責章司馬。難!要是我眼下就只能認栽,日后再圖反正?!?/br> 王司功也嘆了口氣:“咱們都比不上他?!?/br> 郭縣令是個主官,感觸比王司功深得多:“他是怎么想得到借題發(fā)揮得這么巧妙的?!這么一發(fā)揮,又將主官的地位給顯現(xiàn)出來了,又將章司馬的不足給暴露出來了,更妙的是,他的聲望又蓋過了章司馬。咱們小人一點兒地說,接下來章司馬要是干得好呢,是他有識人之明,給犯過錯的人機會。干不好,他尋到了把柄,又顯他英明,錯的又是章司馬。” 兩人感嘆了一回,統(tǒng)統(tǒng)表示自己已經(jīng)忘了上次密謀想要刺探知府不法之事的事兒,不,他們從來沒有密謀過什么。他們從來都是想著好好襄助知府大人的,之前沒干好那是能力有限,不是心眼不好?,F(xiàn)在一邊聽話干活,一邊學習提高,老老實實各司其職。 郭縣令的本領堪堪夠用,讓他額外多想或許想不到,現(xiàn)在認起真來做得比之前又好了幾分。 那一邊,終于到了蘇鳴鸞離開的日子——山上秋收也要開始了。 祝纓道:“一旦朝廷有回復,我即轉發(fā)給你。” 蘇鳴鸞道:“多謝義父?!?/br> 然后退后一步,鄭重地拜了下去:“義父,小妹就托付給義父了?!?/br> 祝纓道:“這不是早就說好了的嗎?怎么又行起大禮來了?” 蘇鳴鸞又認真地一拜,仰起臉來肯切地說:“因為我知道,義父不會將我的女兒養(yǎng)成個繡娘又或者什么賢妻良母的嬌姑娘。當年阿爸阿媽多么的疼我,也不曾一開始就要教我做洞主的。后來我走了好一程彎路……我不后悔與她爹生下了她,只是有些遺憾不甘罷了?!?/br> 她再拜而起。 接著讓蘇喆過來:“來,拜見阿翁,以后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聽阿翁的。要是阿翁說的與我說的不一樣,你先問阿翁為什么,聽阿翁給你講道理。” 蘇喆老老實實地拜下,祝纓道:“我會盡我所能的。”養(yǎng)小孩子是不會,不過教一個不算笨的小孩子學習,應該……可以的吧? 蘇鳴鸞又望了一眼堂前梅花樁,這幾天的相處她感受得到祝纓沒有歧視她的女兒,沒有將蘇喆當成個“女孩子”,是將蘇喆當成個“男孩子”來看待的。祝纓不介意蘇喆好奇梅花樁,不介意蘇喆詢問案情,也不介意蘇喆問一些“男孩子”的問題,甚至不是“鼓勵女孩子”,而是完全地接受蘇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祝纓不給蘇喆設限。 仿佛什么事情都不能讓祝纓覺得驚訝。 蘇鳴鸞非常滿意,狠一狠心,將女兒抱在懷里狠狠緊了緊,將蘇喆放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喆在背后叫了一聲“阿媽”,往前跑了兩步,小嘴一癟,祝纓心道:不好,要哭! 蘇喆小哭了兩聲,用手背抹抹眼睛,再擦擦鼻子,就慢慢恢復了平靜。祝纓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懂事”的樣子,拉著她說:“咱們先去洗洗臉?!?/br> 蘇喆很老實,洗了臉,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就要寫字。寫了一小會兒,又放下了,看起來是想玩的樣子。祝纓道:“去吧?!?/br> “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