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節(jié)
祝纓道:“我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放的?” 祝仙姑壓低了聲音:“少給我裝!你不知道我擔心什么嗎?唉……就怕你露餡兒?;▋航闶窃趺粗滥闵矸莸模窟€不是你自己個兒不曉事?你上京,沒露事兒吧?” 花姐在一旁道:“干娘,您看小祝這么平安地回來了,就是沒事兒,她能應付得了?!?/br> 祝纓道:“對,應付得了。我走這幾個月,沒什么事吧?” 花姐道:“都很好,章別駕也應付得來。對了,福祿縣的尚培基被調走了。章別駕先收到的消息,派了祁先生幫同彭司士去福祿縣幫忙封存府庫。這個,沒事兒吧?” “嗯,沒事。還有呢?” 花姐道:“新年過得很好的,咱們在城里過的。去年你北上之后,到了山里開市的日子,章別駕沒進去,是司馬和長史兩個帶著商人進山的。我也陪干爹、干娘一同進山。章別駕還勸來著,干爹說想山里,非要去,才去了的?!?/br> “蘇飛虎?在驛站見面的時候他沒說這個,只說時常打獵,我還擔心他踩壞莊稼又怕他悶出病來?!?/br> 花姐道:“他還好的,進山了才說了實話,他還想他那個寨子,又抽空回去看了幾眼。喜歡得不行?!?/br> 祝纓道:“小妹分給他寨子這事是干對了。你們呢?” 花姐道:“我尋思,既然是治病醫(yī)人,就該山下也醫(yī)、山里也醫(yī),也跟著進山了。她們別的還不行,幫忙煮藥之類還是做得的。” “都帶進去了?” “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沒帶山下的學生進山。進山的時候,就給孟娘子她們先放個假。讓巫仁到番學里留守,巫仁很能干的?!?/br> “哦。那挺好的?!弊@t說?;ń愕囊馑季褪牵m然大家知道山里有別業(yè),商人也都見過了,但是都是當一處別業(yè),是“私產”。不過能見到祝家莊的人是越少越好。 說話間她已經洗完了開始穿衣服,花姐取了梳子等物。 很快,祝纓就收拾好了,張仙姑拖她到自己房里吃飯去,祝纓道:“阿煉那兒的飯菜怎么樣?” 林寡婦道:“已經給他送過去了?!?/br> 祝纓估摸著為了迎接自己的回歸,家里人應該已經忙了好幾天了。剛才臥室里一塵不染,她現(xiàn)在穿的衣服,也是干干凈凈的。絲綢不經大力揉搓,不耐曝曬,在南方要保存,又得放點樟腦。久存之后取出來一股味道。衣服上沒有怪味,又熏了點香,是提前取出處理過的。 她說:“大伙兒都辛苦啦,都去吃飯吧。今天沒別的事兒,等丁貴回來了再忙?!?/br> 林寡婦等人都說:“是?!?/br> ……—— 終于,祝纓一家人可以一起吃個飯了。此時卻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家四口圍著桌子一坐,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了。 第一個是蔣寡婦,她是張仙姑院子里的仆人,又漲了工錢,自認不能把主人家撂下了自己去吃飯。她自覺地留下來,對林娘子說:“你們先去吃,吃完了來替我,給我留點兒?!绷帜镒拥溃骸爸馈!?/br> 第二個是杜大姐,她自認雖然是個女管家,但是也不能不管主人家。她也陪著。 第三個是鈴鐺。花姐坐下了之后對祝纓說:“她還想搬到番學里去住著,我想,那備學放假了怎么辦?就讓她放假還是住原來的屋子,你看?” 祝纓點了點頭:“很好。”她看了下鈴鐺,鈴鐺在家里還穿著從山上卷下來的衣服,她又長高了一點,袖管、褲腿用布又仔細地縫上了一截延長。衣服肩膀那里就顯得有點緊了。 祝纓說:“她這衣服小了?!?/br> 鈴鐺說:“娘子們給做了,新的我出門穿,在家還穿舊的,穿壞了不心疼。” 祝纓道:“也行?!扁忚K說的是山下官話,已經很順溜了,祝纓認為她至少在語文方面的功課是不錯的。 她吃飯快,很快吃完了,鈴鐺幫著蔣寡婦收拾碗碟、桌子,杜大姐又去沏了茶來。 祝纓道:“你們都去吃飯吧,我跟娘說說話。” 她們才都退了下去,林娘子又提了一食盒的零食糕點送過來,在桌子上擺了。張仙姑道:“你吃完了嗎?” 林娘子道:“吃過了?!?/br> 祝纓拿起一塊點心道:“點心還有多少?有多的,就給各房都送一些,如果不夠分,索性就哪一房都不要送?!?/br> “盡有的,我與巧兒做了許多?!?/br> “那你們去給各房分一分,分完你們也歇著,不必過來了,我們一家人很久沒見,說說體己話。” 林娘子道:“是。” 終于,只剩下一家四口了。張仙姑和祝大就催著祝纓:“說說,說說,怎么樣?” 祝纓道:“京城家里一切都好,金大嫂他們還托我給你們問好。我又托了溫大在京城給我再買些田?!?/br> 買田這事兒老兩口喜歡,都說好。 祝纓又問他們梧州的事。 張仙姑道:“也都好。哎,那個江娘子,抱回來一對雙,兩個小閨女,說以后就是她的孩子了?!?/br> 祝大道:“咋想的?也不抱個兒子,以后咋頂門立戶……” 祝纓看了他一眼,祝大不吭氣了。 花姐輕聲道:“她打外頭抱來了,不是梧州的育嬰堂。她與小丫一人一個,又說,小丫不是她的丫頭,認了小丫做meimei?!?/br> 戶籍嘛……在梧州改戶籍還是很容易的。 祝纓問道:“孩子是什么來歷?” “沒說?!?/br> 張仙姑道:“不知道最好,這樣以后也沒人找過來啦。倒你們倆……” “什么?” “你都三十了!不能沒個后呀!你這,身邊兒一堆人的,也不得個閑。我跟你爹商議,要不……就算自己不生,咱從小抱一個來,就說外面有人給你生的。一生出來就抱來,從小養(yǎng)著,不叫他知道是抱養(yǎng)的,以后也是一樣?!睆埾晒脡旱土寺曇簟?/br> 祝纓道:“別瞎琢磨?!彼睦锷鲆还刹皇娣母杏X,就仿佛自己還沒死,但是別人看自己財產中的每一文錢,都像他要收入袋中的“遺產”似的。 突然之間,祝纓就明白了為什么皇帝不喜歡太子了。誰能喜歡一個會把自己的財產變成遺產的人?。?!就好像是說,“有了他你就可以去死了”一樣。 那不得把家業(yè)攥到我咽氣前的最后一刻?!活著的時候誰也不給!這樣他們就得老老實實聽話到最后一刻。 祝大道:“你可不能不講理啊!” 祝纓冷靜地說:“抱別人的來充當自己的,必會有人告訴他原委,到時候想找親生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到時候你要怎么辦?不許他搭理親生父母?那不好吧?要是與他親生父母相處,怎么處?我圖什么呀? 次一等的受人挑唆,怨恨你害得他骨rou分離。你壯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何,等你老了虐待你,你受得了???看熱鬧的人還要說一句這是奪了別人孩子的報應。 都是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何必給他們養(yǎng)子的身份?不如就給學生的身份。天地君親師。學生背叛老師,也是要受人唾棄的。且學生可以有很多,可以優(yōu)中選優(yōu),這樣我也放心?!?/br> 張仙姑道:“別把人想那么壞?!?/br> “你敢賭?還是以前沒見過翻眼不認人的?” 張仙姑嘆了口氣,道:“我們活著還能跟你就伴兒,我們要是死了,你可……” 祝大也說:“外姓人靠不住??!” 花姐一直沉默,此時說:“干娘怎么說這樣喪氣的話?小祝也說了,學生是不錯的。干爹,您要擔心男學生靠不住會霸占家產,我這兒還有女學生的?!?/br> 張仙姑和祝大沉默了一陣,勉強振奮了一點:“那學生,也得好好選啊……”張仙姑又說花姐:“花兒姐,你也只要學生啊?” 花姐微笑道:“朱家已經有后嗣了,我與娘對朱家也算有交待了。我自己么,還是想照著自己的心意過。” 祝大道:“你們這是拿子孫后代來換官兒做啊。” 祝纓道:“那換不換呢?先說好了,換了,眼前什么都沒有,別想著抱著莊子養(yǎng)子孫后代。就跳大神,做官,還是多生兒子一家子一起病餓而死?” 祝大怏怏地道:“那換完了,就該下一筆買賣了。有什么能換個子孫滿堂的?” 祝纓看這件事跟他們還有得磨,只好拋出一個殺手锏:“不出意外我明年底就要回京了,你們心里有個數(shù)?!?/br> “啥?”祝大的聲音大了一點,張仙姑掐了他一把,祝大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山里咱們家莊子不就白瞎了?” 祝纓道:“怎么這么說呢?別業(yè)不還是在那里嗎?” “咱都要走了!” 祝纓做了個手勢,讓他安靜下來,道:“官員不得在所轄之地置產?,F(xiàn)在不過仗著在山里,又是羈縻,離京城又遠,含糊著罷了。認真算起來,這個別業(yè)未必合法。從梧州卸任,這莊子反而能過明路了?!?/br> 這也是她沒有堅持非要再干一任的原因。她都不是梧州刺史了,還不興在梧州置個山中別業(yè)? 最后一句話打動了老兩口,祝大道:“那……現(xiàn)在還是不能聲張,是吧?” 張仙姑埋怨道:“你個老不死的,都是你,坐在放賴非得叫個‘祝家莊’!晚兩年你能死???悶聲發(fā)財你知不知道?非得弄得人都知道那個叫祝家莊!” 祝大被她說得脖子愈發(fā)往下縮,腰愈發(fā)弓,嘟囔道:“我這是為了咱們家!” 祝纓道:“就叫祝家莊也不礙事。把州里的事務處置一下,咱們還進山。那是咱們家,得好好收拾。娘也別怪爹,這事兒有弊也有利。” 如果給別業(yè)起個雅致一點的名字,可能外人會一時迷惑,但是別業(yè)里的“自己人”也會困惑。把“?!弊值恼信平o“自己人”記牢,是利大于弊的。你不起名,別人就要管那里叫“石頭城”了。 祝大添了一句:“就是?!?/br> 祝纓關切地問祝大:“爹喜歡山里嗎?” “喜歡呀!” “喜歡那個廟嗎?” “喜歡!我跟你娘啊,我們進山里,要說房子大些自在些,沒事兒干也難受!廟好??!我還去給人看求簽、解簽的攤子哩……”祝大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他進京之后跟張仙姑兩個就不再沾跳大神這類事兒了,雖然也愛拜個神,卻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之前飄泊無依cao持賤業(yè)。現(xiàn)在不一樣了,廟是他們家的!他當自己是這個廟的東家,那就無所謂了??用晒镇_這一行干了半輩子,還是很懷念的。 別業(yè)里那個四不像的廟成了祝大最喜歡的地方,他不但在那里幫人拜神。有時又將城里一些沒處去的孤兒吆喝到了廟里,閑著無事教他們識字。 祝纓聽著詫異:“爹怎么想著教他們認字的?” 祝大得意地道:“他們連簽都不會記,怎么行?” 張仙姑道:“他老了眼花,寫不來字兒,叫人給他寫,那孩子說不會。他要顯擺,給那孩子教寫字,越教人越多?!?/br> 祝纓道:“那很好!” 祝大得到了閨女的肯定,愈發(fā)得意:“是吧?!你爹還不賴吧?!”他喜歡小孩子,尤其是不用自己哄的孩子。太親近是不太敢了,一群小孩兒圍著他轉,他是很快樂的。 祝纓道:“那廟就是給您建的?!?/br> “哎!這才是我孩子!” 張仙姑翻他一個大白眼!問祝纓:“那咱們走了,這莊子咋辦?” 祝纓道:“是我走,你們不必離開?!?/br> “那不行!要不,咱們都別走了。咱們現(xiàn)在也不愁吃穿了,這個官兒做得提心吊膽的。你就別做了,咱們跟那些大人似的,叫什么來的?哦,休致?;貋硗嚼镆欢悖煤脙哼^日子?!?/br> 祝大道:“不做官啊……” 花姐有點緊張地看著祝纓,祝纓道:“憑什么呀?我都走到這一步了!回京接著干是我該得的!你們看家,不用怕。我要露餡兒了,就再回來。到那時候再說‘躲’?!?/br> 張仙姑著急得不行,祝大還在猶豫,問道:“你能逃得出來呀?別跟剛進京似的,進了大獄……”張仙姑聽不得這個話,馬上就說:“這官兒咱不做了!”不做官一切迎刃而解,也能專心過日子,也能不怕人了,還能生個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