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貍花貓抱了起來，道：“瞧瞧它，它不舒服了，我給它梳毛，它能覺出來舒服。為什么覺得舒服？因為它先不舒服了！它感覺得到！”

    話有點繞，三人想了一下，才將貓與皇帝聯(lián)系了起來。三人對望一眼，心道：對哦，是陛下調(diào)他來了！

    將諸般心事收起，老老實實辦祝纓交待的事。典客署面上還是老樣子，該干什么干什么。開源之事也不是很急，他們又將與胡商相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重新梳理報給祝纓。祝纓又從中做了調(diào)整，整個典客署作為一體，刪繁就簡、條理清晰。典客署該拿的增加了，胡商付出的反而減少了。

    祝纓以“巡視四夷館以備使節(jié)”的名義，將典客署諸人集中到四夷館。

    館門一閉，開始發(fā)補(bǔ)貼。這個小金庫只發(fā)給祝纓及典客署諸官吏，祝纓在上面坐著，典客令三人相陪，丁貴、小柳二人幫同發(fā)放。

    唱一個名，發(fā)一份，祝纓看著下面吏目們與丁貴、小柳二人的神態(tài)動作，似無疏離他二人的意思。凡這樣的地方，對這種“上司的心腹”是又恨又怕的，很容易被疏遠(yuǎn)。祝纓特意讓這二人參與了發(fā)放好處的活計，便是為了削減這份隔閡。

    待發(fā)完了，眾人一齊道謝，祝纓道：“先小人后君子，話說明白了，以后才能好好相處。我就說幾句，第一，只要我在，接下來的好處只有更多?！?/br>
    下面一陣喝彩。

    “第二，拿了好處也別炫耀，悶聲發(fā)財。揭出去了，對誰都沒好處?！?/br>
    下面一陣哄笑：“是?！贝蠹铱粗@位抱著貍花貓的年輕上司，都覺得祝纓真是好極了！這么懂事、為大家著想、又溫和不生事還會養(yǎng)貓的人，怎么會是壞人呢？

    “第三，要聽話?！?/br>
    “是。咱們當(dāng)然聽大人的。”

    祝纓道：“咱們都安安靜靜的，別生出事來。番使來了之后，更不能出事。外松內(nèi)緊，自己要心里有數(shù)。不許吃里扒外，出了這個門，都是外人，不許任何人將手伸到番使身上！也不要讓番使、胡商把舌頭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將手伸到不該伸的去處。自己的口風(fēng)也要緊，典客署的事，不許有一個字外泄?！?/br>
    祝纓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拿了好處，眾官吏也都答應(yīng)了。天朝上國，自有一番底氣在，無論是芝麻綠豆的官兒，又或是升斗小民，于勾連外國興趣實在不大。

    祝纓最后說：“不生事，一輩子拿著現(xiàn)在的俸祿，細(xì)水長流。生事，或有人重金賄賂，抵得你一生所得，有命接也要有命使、能給子孫傳得下去。話，我只說一次。犯了我的規(guī)矩，上天入地，我也要拿他歸案。你們自己應(yīng)付不了的事，來報給我，我來扛?！?/br>
    眾人心中一凜，都說：“是?！?/br>
    祝纓又笑了道：“好啦，該說的都說完了，開門，干活吧。”

    典客署也更加安靜了。

    …………——

    冬至祭天，祝纓等人又跟著皇帝往郊外去了一趟。

    待從郊外回來，鴻臚寺便到了考評各人一年表現(xiàn)的時候了。典客令擬好了單子先拿給祝纓，祝纓看了一看，見上面的等第都在中等或往上，提筆將等第都抹了，每人原本的考評都再往上提了一提。實在不宜給更高評等的，都將結(jié)語再添寫幾句好話。

    典客令道：“這……大、大人，恐怕不妥吧……”

    照流程，得是二署報給二丞，二丞核準(zhǔn)之后再拿給少卿，然后給正卿簽字，再交吏部存檔。典客令拿這個給祝纓看，也是有私心，將自己置于祝纓之下。阮丞如有異議，就要跟祝纓對上了。

    但是直接拿給阮丞，典客令就理虧了。

    祝纓道：“你再謄一份原稿給他，這一份我留下了?！?/br>
    典客令忙指著上面祝纓涂改過的部分，問：“那……”

    祝纓道：“他還能自己定了不成？”

    典客令不由道：“下官等得遇大人，福氣不小?！?/br>
    “我遇到諸位，福氣也不小。拿去給他吧?！?/br>
    阮丞只略改動了一兩個人，又將這個拿給祝纓去看。祝纓將司儀署的名單退回：“這些人我見得少，不便議論，拿給沈大人看?！?/br>
    又將典客署的考評重新改過。阮丞面前便這樣的單子，同是鴻臚寺，兩署一高一低，兩相對比，反顯出司儀署的等第低了。知道的說是祝纓護(hù)著自己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阮丞在給司儀署小鞋穿。

    阮丞躊躇了。

    第296章 本能

    阮丞只猶豫了一小會兒就釋然了——我cao這個心干什么？將實話一說，隨你們打架去！

    他將手上的文書考評攏一攏，沒做任何的掩飾就去找沈瑛了。

    沈瑛平日也不忙，鴻臚寺是個好地方，上司無為而治，要辦的事大多是面子活。之前還要防范一下祝纓，這些日子看祝纓也安靜了下來，雖與記憶中那個有些沉默陰郁的少年有所不同，依舊是很安靜，也不生事。

    沈瑛的心也就飛到了如何使自家更上一層樓上。這很難。當(dāng)年一步慢、步步慢，沒有馬上下手認(rèn)下祝纓。后又因自家的一些事情與姐夫產(chǎn)生了些分歧，沒有得到姐夫的助力，以蹉跎至今。

    眼下倒有一個極好的機(jī)會——立儲。每逢新舊交替，一批人就能借機(jī)起家又有一批人因之倒霉。昔年沈家就在這件事情上吃了個大虧，如今“一飲一啄”。

    明天去廟里算一卦吧。沈瑛想。

    阮丞在門外沒有馬上進(jìn)去，書吏進(jìn)門小聲通報了一聲，沈瑛才回過神來：“進(jìn)來吧?！?/br>
    阮丞進(jìn)門之后先是客氣幾句，便說：“今年本處的考核已出?！闭f著將那一份草稿遞給了沈瑛。

    沈瑛接過之后沒有馬上打開，先問：“給駙馬和祝少卿看過了嗎？”

    阮丞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道：“先給祝少卿看的，等您看過了，再送給駙馬?！?/br>
    給上司看公文的順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按上司的品級或排序從高到低，另一種是從低到高。如果把駱晟放到最后，就是說沈瑛的排序在祝纓之前。這一點讓沈瑛得到了一絲安慰。

    但是打開之后他就笑不出來了。

    沈瑛慢慢地翻看著公文，上面有祝纓更改過的痕跡。從阮丞之前的底搞來看，兩署官吏還算均衡。祝纓一改，明眼一看就是抬整個典客署。

    沈瑛問阮丞：“典客署辦了什么大事又或是立了什么大功了嗎？我怎么不知道？”

    阮丞也不知道，他說：“都在上面寫了?！?/br>
    沈瑛道：“隨手一改，你就認(rèn)了？你的職責(zé)是什么？”

    阮丞道：“下官已草擬了底稿給上官看，上官要改，下官就接了。這就是下官的職責(zé)?！?/br>
    沈瑛安靜地看著阮丞，阮丞絲毫不懼。沈瑛深吸一口氣，提筆也在上面涂涂寫寫，他心中帶氣，仍是保持了冷靜。如果祝纓只給典客署一兩個人改考評他也忍了。祝纓大筆一揮，給典客署集體抬高考評，未免過份！

    沈瑛將司儀署諸人的考評等第也都提了，提完，將底稿往前一推：“送交駙馬審閱吧?！?/br>
    阮丞絲毫不慌，從容不迫地接了沈瑛也改過的底稿，甚至沒有謄抄就拿去給駱晟了。

    駱晟因阮丞的出身對他一向和氣，阮氏既是高祖皇后娘家，此后數(shù)代免不得與皇室、勛貴聯(lián)姻，阮丞跟駱晟算關(guān)系稍稍復(fù)雜一些的姻親。

    阮丞將公文交給駱晟，不等駱晟發(fā)問，便一五一十地將如何給祝纓看、祝纓如何改，如何給沈瑛看、沈瑛又如何說都講了，然后說：“等您定奪?！?/br>
    駱晟是個不愛生事的人，聽阮丞說話時覺得這事有趣可笑：“沈少卿年紀(jì)也不小了，怎么這么……”

    話到一半，他就看到了這份改得亂七八糟的底稿。阮丞道：“委實不知該如何對您講，您一看，就全明白了。”

    駱晟皺眉道：“怎么弄成這個樣子了？先前不是好好的么？”祝、沈二人關(guān)系不見親密，但祝纓對沈瑛一向有禮，沈瑛也沒有找祝纓的麻煩。怎么突然就在人事上面起了沖突？

    駱晟問阮丞：“沒見什么起什么沖突吧？”

    “沒有?！比钬┱f。

    駱晟皺眉，將底搞扣下來了，對阮丞道：“先放在我這里，我與他們談一談。”

    阮丞一身輕松地告辭，駱晟命人先將祝纓請了來，要與祝纓聊一聊。

    祝纓將貍花貓往籃子里一放，拿過拂塵將身前上的貓毛拂去，小黃接過拂塵，為她拂后身。收拾妥當(dāng)，祝纓便只身到駱晟那里。

    跨過門檻就看到駱晟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說：“子璋？來，坐?！?/br>
    祝纓與他到一邊對坐，問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二字休要再提起，”駱晟說，“確是有事想請教?！?/br>
    “不敢，大人請講?！?/br>
    駱晟將一盞茶往祝纓面前推了一推，才說：“阮丞才到我這里來，給我看了一下今年的考評?！?/br>
    “哦？”

    “我在鴻臚有些年頭了，沒想到底下人這么的出類拔萃，能在你這樣的能人這里得到如此高的評價?！?/br>
    祝纓笑道：“大人是問原因？”

    駱晟點點頭：“你一改，沈光華也與你一樣的改，我要拿著這個報上去，就算過了吏部，政事堂想起來多看一眼也是不能夠過的?！?/br>
    祝纓看駱晟不是個純傻的紈绔，便也放心地說：“司儀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說典客署，值得?！?/br>
    “愿聞其詳?！?/br>
    祝纓雙掌相對一高一低：“各處各有職司，什么樣是‘稱職’各人心里稱量的標(biāo)準(zhǔn)不一，在最高與最低中間，都不能算瀆職。但高與低，還是有區(qū)別的。譬如典客署，管待好吃喝，也算稱職。將其他都看到眼里，也是稱職?！?/br>
    “其他？”

    祝纓點一點頭：“吃喝之外，他們還有些別的事。”

    “你再說仔細(xì)些。”

    祝纓面露猶疑之色，如此明顯的表現(xiàn)，駱晟很自然地說：“出君之口、入我之耳?！?/br>
    祝纓便將胡商、番客之事說了：“誰好的、誰不好的，說輕一些是犯口舌，說重一些就是離間骨rou。諸王皇子，本不該被人胡亂議論。這只是一些身份含糊的客商。又近正旦，典客署已準(zhǔn)備好了接待使節(jié)的相關(guān)事宜，接下來不令使節(jié)生事還要典客署用心。不該給些獎勵嗎？”

    駱晟恍然，微微張了口：“還有這么個說法？我……”

    祝纓微笑道：“煌煌□□，無懼四夷，即使小邦不安份，也是癬疥之疾。但咱們是鴻臚寺，哪怕對朝廷不算大事，咱們也要上一上心，鴻臚寺就是干這個的。下頭的人做了事，也只好有點表示了?！?/br>
    駱晟道：“我明白了。每次與子璋議事，都獲益匪淺。”

    “大人過獎了。”

    “那可不是！唉……”駱晟想說沒什么人教他這個，又覺得這話說出來沒趣，改口道，“這件事就先這樣了?！?/br>
    “好?！?/br>
    駱晟猶豫了一下，又問：“東宮之事……”

    祝纓搖了搖頭：“正因看不明白，鴻臚寺才不要參與。您想，番邦的一些個閑言碎語，能撼動陛下與朝廷的決心嗎？既不能，又何必讓他們給咱們?nèi)鞘?？?/br>
    駱晟喃喃地道：“只怕躲不過?！?/br>
    祝纓道：“為何要躲？事情來了再應(yīng)付就是?！?/br>
    駱晟搖了搖頭，他說的是他們家，并不是鴻臚寺。祝纓的話說得有理，他總覺得不能照搬到他們家的情況上。

    祝纓猜出來他的意思，卻不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一個字，只說：“盡人事、聽天命。您要不放心，咱們就讓典客署多加留意。隨時應(yīng)變。”

    駱晟道：“我也只是個鴻臚，也只好如此了。”

    祝纓道：“您要是‘只是’，叫我怎么接話呢？陛下可是將鴻臚交給了您。”

    駱晟一笑：“你的前途不可限量的。”

    祝纓道：“進(jìn)了皇城的人都是有前途的。前途就像爬山，越往上，能熬下來的人越少。我只做好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