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節(jié)
祝銀從街角轉過來,京城大街她也不敢縱馬逛奔,捺著性子跑過來,滾鞍下馬:“大人,家里來人了?!?/br> 祝纓道:“是什么人?” “青君從家里來了。” 祝纓驚訝地問:“她怎么來了?” 祝銀道:“您回去一看就知道了,她還帶了張別駕的帖子。張別駕先去館舍安置了,說晚上您落衙了再來登門拜訪?!?/br> “走!回家去!” 第304章 告狀 祝纓到家的時候太陽還老高,府里正忙著堆東西。項安、項樂兩個都在,看著院子里許多箱籠。 祝纓大步走了進去,兄妹倆迎了上前:“大人!家里送東西來了。張別駕留下了拜帖和禮單有禮物奉上?!?/br> 祝纓道:“這么多么?青君呢?” 祝青君從項安身后閃了出來,她青衣小帽,一副小廝的打扮。雖穿著冬衣仍然顯得單薄,鼻尖紅紅的,人比之前長高了不少,算算年紀也來到開始抽條長個兒的時候了。她笑著上前,雙頰通紅:“大人!老師派我來的!老師讓我聽您的!” 祝纓道:“進來說吧。” 一行人到了廳里坐下,祝纓道:“給她再拿個手爐子。吃過飯了嗎?” 祝青君笑著接過手爐子,打了個噴嚏又吸了吸鼻子,說:“吃過了。家里都惦記著大人。老封君和老封翁說,家里也有進項,叫您在京城別舍不得花用。” 祝纓站起來聽了,坐下來之后才問:“家里怎么樣了?怎么派了你來?他們呢?” 祝青君如今不過十二歲,就要奔波三千里,這是很不正常的。當年蘇喆她們幾個是跟著祝纓進京的,一路有祝纓照顧有仆人伺候。祝青君的情況明顯與蘇喆不同,祝青君不是有丫環(huán)老媽子伺候的嬌小姐,看這打扮、聽這話音,這是當個成年人辦差,干著押送的活。雖然有項家?guī)兔φ湛?,她這一路也絕不容易。 祝纓并非輕視小姑娘不能做事,而是懷疑:“大姐怎么會讓你這樣上路來了?” 祝青君把手爐子放到小幾上,從懷里掏出信來:“老師都寫在這里了。二郎和三娘家也有信送來的,路上有他們家人照應。我們跟在別駕的糧船后面來的,路上沒遇著什么事,都很安全的?!?/br> 項樂道:“是,我們的家書已經(jīng)拿到了?!?/br> 信很厚,祝纓打開信來掃了兩眼,抽出一張單子來,對項安道:“先將東西收了吧?!?/br> 她在梧州老大一片產(chǎn)業(yè),張仙姑與祝大這輩子終于這樣的“家業(yè)”兩人非常用心,又想她現(xiàn)在帶了二十來個仆人,在京城花用很大,過年要送許多禮物,也收拾了些財物想托人捎過來。花姐正好有事要同祝纓講,就派了信得過的祝青君跟著押送來了。 她們知道京官的俸祿,米夠自家吃了,主要是錢不夠。此外又有一些梧州的特產(chǎn)之類,裝了好些箱子,如今都堆在了院子里。 項安得令,帶人去清點了財物,都在家里收好。 祝纓對項樂、項安道:“你們收到了家書,拆閱一下看家里有什么事,合計合計,張別駕一會兒要來,有什么要請托的事情,都準備好。” 項樂與項安忙說:“是。”他們家問題不大,但是祝纓肯問這一句,二人心里都很感激。對望一眼,兩人到一邊商議事情去了。 祝纓對祝青君道:“你隨我來?!?/br> 兩人到了書房,祝纓仔細地看了一遍信,越看越?jīng)]了表情??赐陮⑿欧诺揭贿?,詢問梧州的事情:“家里不大好么?細說說?!?/br> 花姐的信里寫了派祝青君來的原因:別業(yè)里需要侯五與杜大姐,其他人上京路也不熟?;ń阕约荷砩嫌袀€官職,走不開。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情況不太好,必須得有一個信得過的機靈人來送這一封信,還要口齒伶俐。這姑娘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腦子夠使,心地也好?,F(xiàn)在官話說得也溜了,自己手上也沒有更合適的人派,只好派了她來。 且花姐認為,祝青君在自己這里不如在祝纓身邊能學到更多的東西。“資質一般的孩子跟著我學些醫(yī)術也算我積德行善,青君如果只是跟著我就耽誤了,她不該學我,她有天分,她應該像你,她不比男人差。本就是你把她帶到了人間,現(xiàn)在我再把她還給你,你給她一身衣裳,教她像你一樣。她不會比男子差,別養(yǎng)得像我一樣沒用?!?/br> 梧州現(xiàn)在的情況是,各方都不滿意。于花姐,以前她只要用心辦好番學,再給人義診、帶好學生,為人解病痛之苦,兼顧好祝纓家里,忙雖忙,但充實?,F(xiàn)在不同了,她得學會勾心斗角了,刺史府也不知道是為了避嫌還是別的什么,第一是對女官女吏視若不見,想聽點兒訊息都得設法打聽了?;ń氵€是常駐番學的,小江是每天都在刺史府里的,日子更難。 張仙姑猶豫再三,同花姐商議,將小江也認做“養(yǎng)女”,多少給點兒庇護。張仙姑讓花姐寫明因果,再捎句話:要是在山下過不下去了,就讓她們也到山上來住,行不行? 祝家莊的情況比別的地方好些,因為是祝纓的產(chǎn)業(yè),新刺史也不好多說話。祝大和張仙姑的身體還算過得去,除了祝大真的“舊傷復發(fā)”不時會疼痛,日子還過得下去。但是二人看花姐番學不順,也都高興不起來。祝大還問花姐能不能回來別業(yè)里開學校算了,不給那個破刺史干活了,看他的學校還開不開得下去! 再有巫仁,本是有謀取職位的意思,但是不幸新刺史有個年輕的隨從看上了她,本想求娶。巫仁也不含糊,說了八字的事。新刺史聽說便不再理會了。本以為此事作罷,哪知對方也十分干脆,說既然不行那就不成親了,先一塊兒住著也行。無奈之下,王芙蕖求到了花姐,花姐就提議讓巫仁去別業(yè)里住。這才算保下了巫仁。 第二是對內三縣的“風氣”,新刺史認為不能凡事都講“賺錢”,還是需要“民風淳樸”的。商人多了,地方就不那么安靜太平,這樣不好。 他對商人不像祝纓那么禮貌,管得還很嚴,尤其是糖。糖是梧州的一大產(chǎn)業(yè),且越做越大,他盯緊這一稅源,恨不能從頭換到腳,動輒規(guī)訓責罰,需要他回護的時候他又認為商人是故意多事,并不肯管。外地進貨的商旅因而不便。又因有這樣的傾向,官吏盤剝起來手就重,弄得商人不喜。而糖坊多半與本地士紳有關,士紳也不太高興。 又對官學抓得很緊。這本是件好事。但是他與祝纓風格又不同,祝纓是不停地考試、選拔。這一位的手又松了一松,一些士紳家不夠格的孩子又被他放了進去。官學的質量下降了。 第三是對外五縣,新刺史不知道為什么對外五縣的興趣非常的濃厚,提出想進山里轉轉。但是不幸遇到夏季大雨,山體塌方把路給砸斷了,到現(xiàn)在還沒修好。估計這輩子都修不好了。路一旦修不好,貿易就受到了影響。新刺史又挑選了幾個商人進山,半道被狼追過八個山頭,從此再也不敢進了。梅校尉氣得破口大罵。 祝青君是帶著任務來的,祝纓問什么她就說什么:“新刺史不好。他眼里根本沒有人。我跟著老師在刺史府里看過他兩次,他說話總是繞過咱們。江娘子說話他也不聽的,凡女人說話,他都笑得像笑話兒。對了,還有番學里,蘇家小妹也被氣著了?!?/br> “她?她又怎么了?” 祝青君道:“新刺史又說,番學的學問太淺了,必要他們攻讀圣賢書。又說番學里教醫(yī)術浪費了,從沒聽說單開一個婦科只讓女孩子讀的,男人也可學婦科,不必拘泥于只要女生,男郎中一直干的挺好,好郎中都是男的。 女孩子讀書也不合這樣讀,沒有開學校給女生讀的,要咱們山里選些男子來讀書。說官學從來沒有收女學生的,有了女學生又要為咱們單開一處宿舍,若沒了女生就沒有那么多麻煩事兒了。還要蘇家小妹‘懂事些’,勸說阿蘇縣編戶,他就許蘇家小妹讀書。蘇家小妹氣回家了。要不是阿蘇家有事走不開,她都想上京來找您了?!?/br> 祝纓又問巫仁的事,祝青君道:“她家好生氣的,王娘子哭了好久,也不去番學里了。孟娘子也走了,她家里事兒又忙,應付不過來了?!?/br> “她兒子不是能頂事了嗎?” 祝纓青君道:“新刺史總好查問街面是不是太平,又問有沒有違法的事情。他一問,底下的人就三天兩頭的找茬兒,孟娘子只好回自己家?guī)兔α?。兩位娘子那么用功,可惜了?!?/br> 孩子終于找到了能撐腰的家長告狀了,祝青君告訴了許多,最后忍不住道:“我打從寨子里跑出來,還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祝纓又問山里的情況:“交易還能做得下去么?” “變得難了,咱們莊子上往來的客人也少了些。不過大家伙兒都有事忙,又開荒種地,也不比那個差。別人就苦了。蘇家小妹說,新刺史就是故意的,好叫沒得交易,困死外五縣好就范。她們偏不如他的愿!” 祝纓一一聽了,末了,說:“我都知道了,你先休息吧。阿銀,你帶青君去休息,給她找兩身衣裳,這衣服還是薄了些。家里要是沒有合適的,就去外頭或買或做?!?/br> 祝銀與祝青君認識,高高興興地拉著祝青君去安頓:“大人,項家的人三娘她們安排,咱們家的人,是不是安排在府里?” 祝纓道:“你安排吧。” “哎!” 祝青君又對胡師姐行了個禮,才跟祝銀一同離開。胡師姐旁聽了這一套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祝纓在梧州的時候,日子眼見的好,現(xiàn)在這個…… 她小聲地說:“大人,接下來怎么辦呢?” 祝纓道:“涼拌!去把那幾個叫來,我再問一問。”祝青君是個聰明孩子,但是年紀擺在那里,如今又是在花姐身邊,她能接觸到的人不算太多。祝纓需要再問一問與她同來押運的人,這些人生活更貧苦一些,見識到的是更多的普通人。 過不多時,幾個押運財物的人也過來了。祝纓一一詢問,發(fā)現(xiàn)與祝青君說得差不多,普通人生活甚至要更差一點。“跟著老封翁、老封君還好些,沒個靠山的就更難了。以往,街上官兒差役都還客氣,如今沒隨手打人可也不客氣了許多,愛搭不理的。新來的更是鼻孔朝天!捐稅也加了。也不怪官差們不肯做事,他們的許多用項都蠲了。他們也提不起勁兒來了。只好拿百姓出氣?!?/br> 祝纓讓他們下去吃飯休息,又讓每人再撥一套冬衣。回報的人一個頭磕了下去:“見著大人,小人可算又過上人的日子了??伤麄冊谖嘀莸娜?,又該怎么辦呢?” 祝纓道:“我都知道了,你去吧?!庇謫栯S從祁泰回來了沒有,如果回來,今晚讓他不要安排別的事。 ………… 祝纓單說祁泰,是因為張運留了帖子,晚上要來拜訪。祁泰正可做一個陪客,不說話也行,坐著當擺設。 祁泰從皇城里回來,聽說祝纓這里要請客,請的是張運,便說:“使得。”換了身衣服,到祝纓面前來了。彼時項樂、項安也回來了,祝煉也從鄭家的家塾里回來了。 祝纓與祁泰才換下了官服,吩咐了飯菜,張運就登門了。祝文搶先到堂上來說:“大人,張別駕還帶了幾個人過來,都是年輕書生。我認識得里面一個姓鄒的是以前的學生。” 祁泰道:“還好家里飯菜還夠。” 祝纓道:“你只管吃,別人的不夠,你的也是夠的?!?/br> 祁泰道:“好?!彼膊淮蛩愣嗾f話的,酒菜管夠,很好。 祝纓對祝煉道:“你與二郎將人請過來吧?!?/br> 祝煉與項樂于是出去,項安問:“那我避一避?” “不用?!弊@t說。 看到人走近了,祝纓才起身,到門口等到了張運,也看清了他身后的幾個人。四個學生打扮的人,她都有印象。但是只有鄒進賢一個是以前的官學生,另外三人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這三人家境都不錯,也是州內大戶,祝纓認識這些人家。 張運與祝纓先見了禮,四個學生都帶一點小激動地拜見祝纓,祝纓道:“進來坐,邊吃邊聊?!?/br> 她家里還是沒有舞樂,但是酒食豐盛,滿滿地擺了一桌子。 賓主坐下,祝纓先是慰問他們一路辛勞,幾人道謝。祝纓又問張運向皇城里各部報了到?jīng)]有,張運道:“已經(jīng)去了,里頭說如今事忙,也不知道要排到何時?!?/br> 祝纓道:“哦,東宮與永平公主家做親,他們確實忙呢。” 張運的本意,乃是想請祝纓代為關說好過關,祝纓卻不接這個話,只與他閑扯家常,先是讓給張運等人上酒:“你們都能飲酒嗎?長途奔波,飲些熱酒解乏,不擅飲的也不妨,我這里還有熱奶茶?!?/br> 他們都說喝酒,祝纓就讓繼續(xù)溫酒,然后問一些梧州的情況,什么今年收成如何,又問他帶這四個人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貢士。 張運忙說:“正是。鄒進賢雖是官學生,但學問也好。刺史大人便點了他們四個,使我與他們同行?!?/br> 這一條張運認為也是需要祝纓的門路的。雖然每年各州都可以貢士入京,數(shù)目不等。但不是說州里推薦了到京城就一定能有官做的,貢士們不但要經(jīng)過一次考試,還要排隊等官職??荚嚧鹁硖畹?,州里還要受責問,問刺史是不是瞎。即使通過了,也只是有一個做官的資格,等多久才能有實職也不一定,還得自己活動。因此京城滯留的貢士也不少。 但是祝纓就不一樣了,凡她帶出來的,必有把握給個官職。壓根不用排期等空缺。 祝纓依舊不接這個話,還是與他話家常,詢問梧州的情況,又問幾個學生的話。鄒進賢的情況她知道,另外三人以前是學問不怎么樣的,現(xiàn)在成了“貢士”,未免誤判了他們,出言考一考、套一套話。 一問之下,發(fā)現(xiàn)他們與之前也沒什么長進,看衣服也是學生樣。祝纓就問:“你們也補進官學了?” 學生答:“是,大人離高升之后,官學里又缺了幾個,新使君檢視名籍便命學生們補入了?!?/br> 難怪,不是考進來的。 祝纓對下面擺一擺手:“怎么不給他們繼續(xù)斟酒呢?”眼看著學生們又喝下半壺,順便問一問學校內的情況,她說話十分的和氣,有意套話,學生哪經(jīng)過她的手段?一壺半下去,嘴也沒了把門的,舌頭也大了,說了一件事:“旁的都好,就是番學生有些討厭?!?/br> “哦?怎么說?” 幾個學生七嘴八舌:“蠻夷出身還那么傲氣,夜郎自大!咱們與他們打了一架,使君還訓斥了大家?!?/br> 張運忙說:“使君也沒有偏袒哪一個,兩下都罰了。番學生里有些個日后是要接著他們父兄做縣令的,難免桀驁不馴一些。使君內心與大人一樣,也是愛護治下所有人的。” 祝纓笑問:“那你們打贏了沒有?” 學生們也說:“咱們也沒吃虧,他們也沒占便宜?!?/br> 祝纓笑出聲來:“打架是要憑自己的本事。不過你們平時也該有風度啊!” 鄒進賢因一直沒什么機會多展現(xiàn)才學,此時便說:“彼時大人是為了經(jīng)營梧州,不過是‘從權’,為了安撫召其歸順。如今初具規(guī)模,應該‘撥亂反正’了。” 祁泰咳嗽了一聲,自斟了一杯,張運看過去,他尷尬地對張運舉了舉杯,張運忙也將自己的一個空杯子裝成滿的,訕訕地舉了舉,假作里面有酒似的做了個一飲而盡的動作。 祝纓道:“別喝太急,再醉了,明天還有正事呢。如今都不用每天早朝了,不用趕得那么早,差不多時候去吏部、戶部那里排號就是了。” 張運忙說:“只怕要等太久,不知大人可否美言幾句?” “吏部的事情我不好干預,巧了,鴻臚寺與戶部之間也有事,他們那里我倒可以為你催一催?!?/br> 張運又道了謝。 祝纓指了指鄒進賢四人,道:“既然是貢士,抵京之后就好好溫書備考,不要給你們使君丟臉。別駕得閑時,來家里坐坐。” 張運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