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節(jié)
丞相們這才將戰(zhàn)敗的消息告知了皇帝,皇帝仿佛被人當胸打了拳,整個人一個后移,頂在了椅背上:“什么?” 鄭熹硬著頭皮說了冷將軍的事,皇帝問道:“忠武軍呢?” 王云鶴又報了忠武軍也戰(zhàn)敗,情況不明。 皇帝道:“不是三戰(zhàn)三捷的么?怎么突然就敗了?難道之前的大勝都是假的嗎?” 鄭侯道:“怕是驕兵之計,誘敵之策?!?/br> 皇帝氣道:“冷平輝就這么蠢的嗎?他的腦子是忘在了京城沒帶走嗎?” 大臣們唯有請罪,倒是竇朋還能說兩句:“陛下,問責還在其次,眼下是應(yīng)對!軍事、民政都要拿個主意!” 竇朋與此次戰(zhàn)敗沒有什么直接的關(guān)系,皇帝沒罵他,問道:“怎么辦?” 鄭侯主動請纓,冷侯說應(yīng)該讓附近的邊軍也都整備。王云鶴就提議要派個大員去地方上看看,需要“能干、可靠”。 皇帝道:“讓時悉去?!?/br> 鄭熹道:“駙馬掌禁軍不可輕動啊!”時悉能干個屁! 王云鶴想推薦冼敬,竇朋不假思索地道:“他得輔佐太子,也不能輕易離開??!”竇朋覺得王云鶴急昏了,冼敬一日在東宮,就能對太子加以勸說,他一走,誰會跟太子說什么就不一定了! 皇帝又想說穆成周,話沒出口自己心里就否決了,又想他趙邸時的舊人,忠誠是有的,能干就見仁見智了。 皇帝道:“那就傳祝纓吧。” ………… 祝纓正在大理寺里翻看著過中秋的賬目,祁泰如今好些事情都不用親自做了,趙振頂著一個祝纓、一個祁泰,一個不好糊弄、一個堅如磐石,他不敢懈怠,累得像條老狗。抱著中秋大理寺發(fā)的份子賬目,拿給祝纓簽字。 祝纓問道:“給少卿看了嗎?” “都看過了,畫押了,在最后?!?/br> 祝纓翻了翻,提筆改了幾項,道:“我家里什么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用不了這許多,勻一些給他們吧。” 趙振道:“大人才是咱們大理寺的頭一份?。≡趺茨軠p呢?” “我有數(shù)?!弊@t說,她沒有把自己的減得最少,也沒不拿。這里面是有講究的,如果她不拿,底下人未必就敢拿。她不拿著、看著,底下人哪怕拿到手里也可能是次貨。人性如此,凡上司吃飯的食堂,必比上司不去的食堂伙食好。 減完了,簽上名,杜世恩的小徒弟過來了:“陛下召。” 祝纓放下筆,與他一同往外走,邊走邊問:“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小徒弟道:“丞相們與鄭侯、冷侯、竇尚書在御前,仿佛聽說是北地戰(zhàn)事不太好。” 祝纓心道:我的機會來了! 一路到了御前,舞拜,皇帝道:“虛禮免了!” 祝纓拜了拜,起身,掃過了在場的人,看到太子也在場了,心道:這又是怎么了? 她安靜地等著這些人誰來起個頭,她好往下接。 皇帝道:“你可愿去北地?” 祝纓準備了下肚子的話,被他這一句都悶了回去,她說:“只要陛下吩咐,臣不挑活兒。不過,究竟是什么事呢?”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道什么事就敢應(yīng)下了?” 祝纓道:“只要是國事?!?/br> 皇帝輕嘆一聲:“你們說吧?!?/br> 祝纓的目光在幾人身上劃過,等他們說話。鄭熹道:“北地,敗了?!?/br> 祝纓輕吸了一口氣。 王云鶴道:“你的大理寺卿不變,兼安撫使、采訪使,安撫北地、檢查刑獄和監(jiān)察州縣官吏。事成即歸?!?/br> 祝纓道:“是?!彼睦锸怯幸苫蟮模氨钡厥钦D過一番的,怎么又要重頭再來?那前番整頓是白干了嗎? 她說:“只有我一個人嗎?恐怕干不過來,且要查當?shù)?,也不能全倚仗當?shù)氐墓倮?。再者,北地正在興兵呢,若與兵士發(fā)生沖突,怎么辦?” 皇帝道:“你這兩日寫個條陳具上來吧?!?/br> “是?!?/br> 皇帝擺了擺手:“你們?nèi)プh!”把丞相們支走,再把祝纓留了下來要再囑咐幾句。 祝纓安靜地聽他說:“知道你此去是要做什么么?” 祝纓道:“維系。無論戰(zhàn)局如何,地方上不能亂。” 皇帝道:“弄清楚邊軍究竟是什么成色!” “是?!?/br> “你的忠心,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用心做,我必不負你!” 祝纓只得再拜。 “要用什么人,你只管說,不必非得經(jīng)過政事堂?!?/br> “是。” “去吧,去政事堂,聽聽他們怎么說的?!?/br> “是。” …… 祝纓向至尊父子一禮,再去政事堂。 此時,氣氛依舊沒有緩和,好在已經(jīng)同皇帝講過了,大臣們更加有把握了。鄭熹道:“悄悄的,先不要聲張,能按下去最好?!?/br> 王云鶴道:“確實不該引起恐慌?!?/br> 祝纓到了政事堂,見人都在,先問好,再問:“北地已經(jīng)到了必得派人去不可的地步了么?派兩個御史不夠?” “不夠?!蓖踉弃Q說。情況有些復雜,想到祝纓還見過累利阿吐,又任過地方,王云鶴也認為派她去比較恰當。派個能干的,打頭摁住了,比添油強。 鄭熹往前推了兩頁紙,祝纓接過了一看,道:“這上頭等于什么都沒寫。” 鄭侯道:“已經(jīng)寫了很多了,這群蠢貨已經(jīng)找不著北了!連自己還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了!” 祝纓一想,好像也是這么個理兒,她又說:“既要安撫,總得給我點兒東西吧?我不能去騙百姓說沒事兒了吧?還有,官員怎么處分?安撫怎么安排?錢糧、人事……” 鄭熹道:“會給你的?!?/br> 祝纓問道:“我不懂兵事,邊軍,到底可不可靠?這干系到我要怎么做事。” 冷侯沒好氣地說:“起先看著還成,如今竟是個武備松弛!冷平輝這個小王八蛋!” 祝纓道:“我明白了,我這就回去準備。先把大理寺的事務(wù)交代了,再寫個條陳。” 鄭侯起身道:“我也須得回家準備了?!?/br> 眾人各自散去,祝纓回到大理寺,叫來施、林、祁、趙等人,將事務(wù)分派了一下:“我要離開一陣子,先這么著,等我回來。咱們大理寺不應(yīng)承別的事?!?/br> 施季行道:“大人要離開?為什么?” 祝纓道:“現(xiàn)在不能說?!?/br> 幾個人心里有點發(fā)慌,祝纓已經(jīng)走了。 她先回了家,家里也在準備中秋節(jié),祝纓道:“不用準備了,咱們要離開了,打點行裝吧!林風呢?小妹呢?青君她們也都叫來!項安,把京城的事留給阿金吧,她也是時候獨當一面了,你們倆也跟我走。這次走得遠,多帶些厚冬衣!不要問!去馬場把胡馬準備好?!?/br> 她自己也得打點行裝,此外還有一些事情要托付。她打算把趙蘇夫婦留在京城看家,這次不帶祁泰了,祁泰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又有兩個半學生也學出師了,太危險的地方也不宜過去。 家里忙了起來,蘇喆等人飛奔回來,聽說要往北方去,都很高興。蘇喆道:“我正想去看看呢!” 祝纓道:“莫急,莫喜,吃苦去的?!?/br> 祝青君道:“不怕!” “收拾行李去!雜七雜八的東西不用帶。” “是!” 到得落衙后,鄭熹那里派了金良帶了帖子來把她請過府去,祝纓帶上胡師姐等,又到了鄭府。 金良一路護送,這次鄭侯父子都在場了。 鄭熹道:“事情緊急,你有分寸,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我把金良派給你!” “我可用不起五品武官。” 鄭侯道:“聽我的令撥!” 祝纓道:“您不如給我一句實話,在政事堂不能說明白的,在這兒應(yīng)該能說明白了吧?官軍真的這么糟糕了嗎?當年可不是這樣的。我在梧州的時候,各族可也是敬畏官軍的,那個時候的官軍……” 她突然頓住了。 鄭熹問道:“怎么了?” “那個時候的官軍,已經(jīng)頹喪了,我當時還不覺,如今想來,一切都是有痕跡的。十幾年前尚且不敢擅動,北方比南方好些,可十幾年后的今天恐怕也……我當時怎么就沒有想到呢?十幾年了,我果然還差得遠!” 當時梅校尉等人就是約束手下不跟“獠人”起沖突的,當時她還挺高興,扯虎皮當大旗,兩頭騙。就沒想一下,邊軍不兇悍意味著什么。 可是…… “就算承平日久,也不當如此??!”祝纓喃喃地說,“當時各族好像還很怕官軍的樣子?!?/br> 當年朝廷還能動用大軍跟“獠人”打得有來有回的,最后朝廷不是戰(zhàn)敗,而是“不劃算”,打不動了?!扳踩恕币矝]占到便宜,各家都死得挺慘的,都窩進山里了。仇恨要過個二十年才能淡掉一些,朝廷當時并不是不能打的。她才能借機空手套白狼套了好大一片地盤來。 鄭熹道:“豈止是你?我們也……” 可是王云鶴看出來了,一看出來就動手整頓,還是晚了。 鄭侯重重地嘆氣。 祝纓看了他一眼,突然福至心靈:“先帝……” 鄭侯用力咳嗽了一聲:“天下太平,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是應(yīng)該的?!?/br> 先帝是個合格的皇帝。 老將懂軍事的都得退一退,可不就沒人能馬上看出來了嗎?沒人管,又遇上太平年月,就懈怠。 她當時還高興呢,朝廷沒有重兵在南方,她可了勁兒的作?,F(xiàn)在想想,一切早有痕跡。只恨自己當時太年輕,心里只有福祿縣、只有梧州、只有自己的退路,沒想到十幾年前看到南方的皮膚瘙癢,十幾年后北方鬧得要斷手斷腿了。 我還傻乎乎的種地、種果子、跟他們一文一文地攢銅錢。 祝纓抬起左手蓋在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