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良道：“他還帶了豬羊果酒?！?/br>
    鄭侯連日被官軍的樣子氣得氣血上涌，道：“虧得想得周到！這些人竟也配吃好的了！”

    鄭侯其實(shí)接到了祝纓的公文，知道她要來，只有金良關(guān)心鄭侯，沒有想到此節(jié)而已。鄭侯這里派人于轅門列戟，派了副將到轅門迎接，他自己站到了帳外等著。

    祝纓先對鄭侯抱拳為禮，道：“我先動身了兩日，去看了看北境，聽說您到了就想來拜見，不想還是來晚了。”

    鄭侯道：“你連日奔波，只管做你的事，還來做甚？”

    祝纓笑道：“應(yīng)該的。您清減了。”

    “活動活動，倒輕快了些?！编嵑钫f。

    祝纓道：“還請為國保重。如今可都靠您壓著呢?！?/br>
    鄭侯道：“江山代有才人出?！?/br>
    一陣風(fēng)吹了過來，鄭侯道：“進(jìn)帳說吧?！?/br>
    推讓一番，祝纓堅持落后他半個身位進(jìn)去。大帳里除了他們，又有幾個將領(lǐng)，大部分是祝纓不太認(rèn)識的。唐善也有白發(fā)了，仍侍立在鄭侯身側(cè)。祝纓先說自己帶了些東西來“勞軍”，說著，遞上了兩份單子，一份是給鄭侯的，另一份就是些酒食。

    鄭侯看了一眼，道：“到底是你，可也太仔細(xì)啦，你自己且有事做呢?！?/br>
    祝纓道：“我能干成什么樣兒，還不是全看您么？”

    兩人說笑幾句，鄭侯將禮單給了唐善，讓他去接了羊酒，又讓擺宴，款待祝纓，說：“rou管夠，軍中禁酒?！?/br>
    祝纓道：“等大捷之后，我再送些酒來慶功?！?/br>
    鄭侯笑道：“好?！?/br>
    整只的羊串架在烤架上，配上些菜肴，鄭侯說祝纓一路辛苦。祝纓道：“怎么也比不上您這兒辛苦，我只要與幾個人說話，您這兒人可太多了，不好管?！?/br>
    鄭侯道：“我要是還能年輕二十歲就好啦，精力不如往昔啦?！?/br>
    “那別人就更不成啦?？吹侥鷣砹?，我也有底氣了，有些話對別人說不了，幸虧是您在主事。”

    鄭侯道：“你這么說，必有緣故?！?/br>
    祝纓道：“軍中生活是不是艱難？還是戶部劃撥的錢糧沒到呢？要是一時不湊手，咱們再想想辦法？”

    “為什么這么說？”

    祝纓將袁刺史所說的案子都拿了出來：“您是知道我的，我從底下干起來的，并不想苛責(zé)他們。在梧州的時候也見識過士卒的生活，一個月也未必能吃一次rou。苦。再行軍打仗，更苦更累，眼睛都綠了。見著路邊雞鴨，他要不伸手去逮，就是圣人了?？蛇@被人發(fā)現(xiàn)了，倒將苦主給打了，沒幾天苦主還傷重不治了。風(fēng)評不太好。

    要是軍中乏食，怎么著也得跟朝廷說，地方上也再略想想辦法，不能叫將士們餓著肚子保家衛(wèi)國不是？百姓供養(yǎng)官軍，也是為的一個安心。宣諭百姓，這是為了不被胡人劫擄，他們心里舒服。不講明白……”

    鄭侯皺眉，截口道：“這群兔崽子，做事這般沒道理！”

    祝纓誠懇地道：“您慢生氣，因是對您，我才說這些的。二十年來，您知道我的為人。換個別人，我要是問‘是不是缺吃的？’就是無禮了。您北上，我也北上，本該相互照應(yīng)的。我看了四城的慘狀，心中悲憤不能自已，只要為了國家好，您只管說，我能辦多少就辦多少?！?/br>
    鄭侯道：“不必再說了，我知道了！軍紀(jì)敗壞，致有此??！”

    祝纓微張了口，欲言又止，鄭侯道：“你還有話，說吧，別弄鬼。”

    祝纓又說了調(diào)戲婦女的事，鄭侯更加生氣，道：“混賬！”

    祝纓道：“類似的事情還有一些，要是我拿人，面上不好看。之前三戰(zhàn)三捷，一白遮百丑，現(xiàn)在遮不住了。地方上向我告訴，我暫壓了下來，當(dāng)此之時，不好寒了將士們的心。還是找出這么做的緣由，從根子上把事兒給解決了更好。您北上是為了取勝，我北上就是為了給您把后方安頓好?！?/br>
    鄭侯道：“不必為他們說話了！軍紀(jì)敗壞，他們也打不了仗！打不了仗的兵，有什么用？搶百姓就是匪，遲早出亂子！”

    鄭侯很明白祝纓這也是來告狀的，說的應(yīng)該都是實(shí)情，也說出了他的尷尬——接手了一支敗軍。連番努力是遏止了頹勢，想拿這些兵立時打個大勝仗，還有點(diǎn)難。

    他說的也都是實(shí)話，他領(lǐng)的是官軍，不是土匪。有時也有將領(lǐng)縱兵劫掠百姓以振士氣，但那都是為了勝利。沒打贏，對外無能，發(fā)現(xiàn)搶百姓比打胡人更方便，這兵就廢了。且sao擾百姓太過，日后被人翻舊賬就不好了。

    祝纓道：“那？”

    鄭侯道：“把狀子留下，我來辦！”

    “哎?！?/br>
    鄭侯看了她一眼，又變了一副表情，好像剛才生氣的不是他一樣。他對祝纓道：“說到糧草，我倒不愁戶部不撥給我。不過……”

    “您吩咐?！弊＠t說。

    鄭侯緩緩地道：“北地轉(zhuǎn)運(yùn)，你得盯著?！?/br>
    “沿途驛路，我走過的都不錯?！弊＠t說。

    鄭侯搖了搖頭：“天冷了，他們征民伕，未必適應(yīng)北地寒冷。再者，大軍駐扎，又分幾處，還要分派。缺人。我讓他們下面征發(fā)民伕，個個推三阻四?！?/br>
    祝纓道：“巧了不是？這個我倒有準(zhǔn)備的。往年往京城去的民伕有多少，今年給您運(yùn)糧的就有多少。我預(yù)留了?？墒潜钡厝丝趽p失有些大，這些人您隨便用，可不好有損傷，咱還得接著使呢。”

    鄭侯聽她有準(zhǔn)備，輕嘆一聲：“你要是修習(xí)兵事就好了，何至于我如今手上無人可用？”起碼后勤輜重是不用自己太cao心了。自己接手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群兔崽子被王云鶴修理是真不冤！他自己用起來都不順手！

    祝纓道：“我不行的，我的長項不在這頭，學(xué)了也得改行。還得是您。人，用進(jìn)廢退，如今打起來了，必有錐子冒出來。以您慧眼，必能看見的。我先給您道一聲喜了。”

    鄭侯終于笑了一下，道：“但愿吧！我看著也得有人能出頭了?！?/br>
    祝纓又陪他說了些話，道：“您要用人的時候，先知會我一聲兒，我好安排一下人手和交通。今冬要修水利，不然明年春耕又是麻煩。再歉收，恐怕要有些sao亂，到時候還要累得官軍平叛。就怕再疊上胡兵，不方便。運(yùn)糧要用到驛路，一旦堵塞，南北消息不通，也易誤事?！?/br>
    鄭侯道：“好?！?/br>
    祝纓此來就為談妥這幾件事，她還將北地的糧草留了一點(diǎn)盈余，又預(yù)備了一些冬衣，這些都是為官軍準(zhǔn)備的?，F(xiàn)在鄭侯能支應(yīng)，她也就不說，留著以后或救急，或談條件用。

    她到最后又說了自己對胡人的憂慮，鄭侯道：“我已派斥侯探查了，他們仿佛起了些爭執(zhí)。也虧得他們內(nèi)訌。”

    他沒說后半句，胡人如果繼續(xù)南下，他一時也難打贏——手里的牌有點(diǎn)爛。

    祝纓道：“內(nèi)訌？”

    “仿佛是胡相責(zé)怪某部不聽號令，放火燒糧而還?！?/br>
    祝纓道：“壞了?！?/br>
    鄭侯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倒寧愿他殘暴?！?/br>
    兩人感慨一回，吃過了飯，祝纓向鄭侯告辭。

    鄭侯轉(zhuǎn)眼將犯法的士卒拿出來，或斬首、或鞭笞，又罰了他們的校尉，加緊cao練兵馬。

    …………

    祝纓回到行轅，恰逢朝廷對她的批復(fù)來了：可。

    隨同而來的還有一疊告身，都照著她的要求來的，朝廷沒有與她討價還價。如今再難找出一個像她這么干脆利落能穩(wěn)住北地局勢的人了，王云鶴與鄭熹很快達(dá)成了一致。

    隨同文書而來的還有鄭熹派人送來的一封私信，信中讓她多多配合鄭侯，為鄭侯分成。鄭熹的信寫得十分的誠懇，寫鄭侯年紀(jì)大了，他身為人子還要讓老父親奔波千里，內(nèi)心十分愧疚，云云。

    祝纓于是又行文一件發(fā)往京城，寫明已與鄭侯會面，鄭侯提到了民伕的問題，自己已經(jīng)著手準(zhǔn)備了。

    然后，她調(diào)回了丘一鳴，命他大張旗鼓地返回家鄉(xiāng)宣諭：四城暫時任命的官員，如今已有了出身。

    丘一鳴動身后的第五天，祝纓叫來了陽刺史：“咱們也該準(zhǔn)備考一考他們了。你今年原準(zhǔn)備的貢士，愿意考試的，也來考一考，我都一視同仁?？荚嚨牡胤剑驮诠賹W(xué)里吧。桌椅都是現(xiàn)成的?！?/br>
    加緊干活了！

    第361章 攢人

    陽刺史步出行轅，回頭望了一眼這處房子。房子還是他選的，祝纓到后也沒有對房子進(jìn)行任何的改建，如今卻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他微仰著臉，迎接著天上灑下的陽光，微暖。

    一陣風(fēng)吹過，陽刺史抬手拂了一下被吹到臉上的發(fā)絲，拂去了那微微刺癢的感覺。他回過神來，往腳下的臺階看了看，邁步走到自己的馬前。

    “回府！”陽刺史說。

    回到刺史府，陽刺史便召來了刺史府諸官吏，匆匆掃了一眼之后，他皺了皺眉，問道：“姜司法呢？”

    下面的人左右看看，施別駕道：“今天仿佛就沒有看到他?！?/br>
    陽刺史的眉頭皺得死緊：“告病了？有事了？”

    眾人都說不知道。

    陽刺史道：“快去找來！”

    吏目們急忙在刺史府里一通找，又有往姜司法住處去的，也是無人。陽刺史道：“你們接著找，咱們不等他了！天使有令，開始吧?！?/br>
    施別駕因問何事，陽刺史道：“選人、考試?！?/br>
    祝纓身上這兩個使職本身未必就有選拔之權(quán)，但是她臨行前討到了，且丘一鳴一路大搖大擺做給別人看，見的人都知道祝纓此權(quán)不是擺設(shè)，而是可以真正拿來用的。

    此事有指定的人負(fù)責(zé)，陽刺史也不自己再更改要求，指定讓官學(xué)準(zhǔn)備。

    接著說：“往各縣的文書發(fā)了么？該開始征賦稅了！今年都小心些，不要因小失大，不要勒索百姓！眼下胡虜在外，當(dāng)同心合力，不可再生波瀾。否則，我能饒了他，天使也不饒他！這一位是大理寺出身，最是精明的一個人，都掂量掂量份量。誰想要做這個出頭鳥，給大家做個榜樣出來，我倒不介意看一看他的下場?！?/br>
    施別駕道：“都不是沒眼色的人，無論是想如何治民，也都是為了公義。心中有公義，萬事好商量?！?/br>
    眾人都一齊說是。

    陽刺史威嚴(yán)地點(diǎn)頭，又說：“手上的案子……姜司法還沒回來嗎？究竟去哪里了？簡直不知所謂！”

    ……——

    姜司法年紀(jì)與陽刺史相仿，他的職位才是一個在朝廷中走仕途的普通人盡力之后比較通順，能夠在這個年紀(jì)得到的品級。

    此時，姜司法正在行轅面前，對門前站崗的兩個隨從道：“在下本州司法姜承志，有事求見天使，還望通稟一聲。”說著，又要拿紅包出來。

    祝文推拒了他的紅包，道：“大人這里，不講究這個。您稍等?！?/br>
    祝纓正在里面出考題，這個考題她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考學(xué)問，一部分是模仿吏部試。她現(xiàn)在正是用人的時候，得是很快就能上手的，沒功夫仔細(xì)的教。北方的文風(fēng)比梧州那個窮地方底子強(qiáng)太多，學(xué)子人數(shù)也多，經(jīng)得起她這么篩。

    才寫了兩道題，祝文就來報了。祝纓道：“他？帶到前面去吧?！?/br>
    放下筆，祝纓踱到前廳，也很好奇姜承志會說些什么。她對姜承志有印象的，本州往大理寺報的大案很少，所以只是一個印象。案卷做得還算漂亮，送到她面前的，基本沒有大問題。打回去重查重審，也很快就能得到糾正。

    到了前廳，姜承志一見她來，搶先跪倒在地，哽咽地叫一聲：“大人！”

    然后開始放聲大哭，仿佛祝纓是他家的祖宗牌位。

    祝纓道：“快扶起來?！?/br>
    姜承志掙扎著不肯起，頻頻以額觸地：“下官罪該萬死，辜負(fù)了陛下、辜負(fù)了朝廷！下官有罪??！”

    “有什么事，也要起來才好慢慢說。扶起來，給姜司法打盆水來?！?/br>
    姜司法被攙到了位子上坐下，擦完了臉，又麻溜地垂手站了起來：“下官束發(fā)讀詩書，家母教以忠君愛民、清廉守法，下官也一直這么做的。然而自任本州司法，便難守本心，一邊是要‘變法’的，一邊是要‘老成持國’的。律法竟成了他們傾軋的手段，下官區(qū)區(qū)一個司法，也是左右擺搖，無所適從，不合屈從了他們。一失足成千古恨，日漸墮落。嗚嗚。天幸大人給了一個改過自新的機(jī)會，下官情愿自首?！?/br>
    祝纓知道這都是場面話，和氣地說：“司法勿憂，慢慢道來。這兩年你往大理寺遞的案，并無錯訛呀。”

    姜司法是有準(zhǔn)備的，忙說：“那兩樁是沒有錯訛，有毛病的都壓下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