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放陪著祝纓回京，與金良等人都在皇城外面等著。如果情況允許，祝纓會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面圣。

    祝纓獨自出了皇城，就是皇帝不愿意了，陳放不免猜測起皇帝的龍體是否安康。

    對還沒想出個所以來，祝纓就到了他們面前，他們說：“還不算太麻煩，剩下的事咱們慢慢與他們聊，你們也都許久沒有回家了，先回家，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說?！?/br>
    陳放問道：“那您呢？”

    “我去王相公府上探病，你們自己安排，”祝纓說，但是林風是個例外，“你去劉相公府上，代我致意。”

    林風指著自己的鼻尖，道：“我我我我……義、義父，那您什么時候過來救我?。俊?/br>
    祝纓道：“我是去探病，你告訴劉相公，從病人家里出來，去別的地方不好，今天就先不過去了。哎，什么叫‘救你’？你在劉相公府上還沒習慣嗎？”

    “這會不一樣，以前每天訓一點兒，現(xiàn)在他老人家可攢了兩年的話呢！”林風打定了主意，見勢不妙就先跑，留給義父去善后。

    陳放用余光瞥了金良一眼，只見金良欲言又止還帶著點兒焦急又摻了些不解。他輕輕咳了一聲，道：“叔父cao勞許久，忙完了也請早日回府歇息。家父知道您回來了，怕是要等不及見您呢?！?/br>
    祝纓道：“好?！?/br>
    陳放拖著林風走了，皇城門口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看他們了。祝纓這次回來得就很急，全不像冷侯回來時的那樣。金良是有心要問，看到圍觀的人有點多，忙壓低了聲音，道：“我還要去府里，您……”

    祝纓道：“你把這些先還回去吧，我回來要解職的，這些儀仗現(xiàn)在用不上了。到了府里代我向鄭相公問一聲好。我去探完病就去府里致奠。青君，代我謝謝他們。”

    祝纓的謝，一般都很實惠。祝青君會意，得給這些人準備紅包。

    金良道：“先、先去他那兒？相公丁憂在家，你先去別家，不太好?！?/br>
    祝纓道：“先去喪家再探望病人？不會被打出來嗎？”

    “呃……”

    祝纓道：“咱們今天要辦的事還多著呢，別發(fā)呆了，快著些吧?！闭f完，帶著自己的人一路往王云鶴的府上去了。

    王云鶴家離皇城不遠，離祝纓的新宅子也不遠，她現(xiàn)在沒功夫去接收那個皇帝賜給她的新府邸，拐個彎，直接到了王家投帖。

    王云鶴人病著，門上卻有許多人在等著探病，門房坐了許多文士模樣的人，街上又有很多出頭露腦的京城百姓往他門上看。

    門上，還有人在與王家的人理論：“我們只是關(guān)心相公的身體?！?/br>
    王府的管家道：“相公正在養(yǎng)病?！?/br>
    攔著不肯讓他們進，但是這些仕子又確實是關(guān)心王云鶴，府里的人也不好惡言相向。爭執(zhí)了幾句，里面走出一個中年人來，他也微胖，祝纓認出來這是王云鶴那個調(diào)到了京城的兒子王叔亮。

    只見他向外一揖道：“多謝諸位關(guān)心家父，然而御醫(yī)囑咐要靜養(yǎng)，還望各位見諒，我會將各位的關(guān)切都轉(zhuǎn)達給家父的?！?/br>
    仕子們卻不肯離去，內(nèi)中一個中年文士道：“咱們回家也是著急，無心做事。世兄只管侍疾去，我們坐在這里反而安心?！?/br>
    互相都不能說服對方，祝纓上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她的身上。王家人認出了她，王叔亮提起衣擺，款步迎了上來。

    為了不讓王家的人為難，祝纓先下馬，到了府門前，道：“煩請通報相公，祝纓自北地還朝，面圣畢，從政事堂竇相公那里來，求見王相公。”

    王叔亮心頭一松，祝纓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他忙說：“請?！?/br>
    門上仕子投向祝纓的目光中帶著評估，他們知道她是誰。

    王叔亮與祝纓并肩入內(nèi)，路過這些人時，王叔亮聲音不大不小地說：“家父需靜養(yǎng)，恐不能多談，還請祝公見諒?！?/br>
    祝纓順勢問一兩句病情，眾人尖起耳朵來聽，王叔亮與祝纓已經(jīng)走遠了。

    轉(zhuǎn)過一道門，王叔亮臉上的擔憂就更明顯了，他對祝纓道：“很不好。這兩年越發(fā)的累，我只恨自己沒有習得他半分的本事，只能干著急。還請您體諒一下我為人子的心，一會兒別說太愁人的話。”

    “這話從何說起？”

    王叔亮道：“有些人擔心家父，不過是為了他們自己。家父……”

    祝纓道：“我明白了。”

    王云鶴正躺在床上，檐下是一排小藥爐，四下彌漫著藥香。王叔亮先進房去，很快出來：“請。”

    祝纓進了內(nèi)室，里面的光線不太明亮，王云鶴半倚在床頭，胖得搖搖欲墜。

    祝纓先向他見禮，王云鶴有絲欣慰地笑道：“回來啦。”

    “要是能再多給我?guī)滋炀秃昧?。?/br>
    王云鶴輕輕點了點床前的凳子，祝纓坐了過去。王云鶴看著祝纓道：“還好，陛下在危急的時候還能想到你?！?/br>
    祝纓道：“您把我看得太好了。”

    王云鶴搖了搖頭：“這樣就好?！?/br>
    祝纓見王叔亮在側(cè)，眼睛一直盯著王云鶴與自己，顯出不想她多說話的樣子。對王云鶴說：“我說，您聽，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再發(fā)話。”

    她簡要地說了北地的情況，包括了就地安置開荒、就地招募新軍等等。王云鶴道：“這些我都知道啦，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祝纓一噎。

    王云鶴虛弱地笑了，對祝纓道：“忙碌一生，倒不如你在北地腳踏實地做得好。不過我對揚州倒也有些心得。把我的手本手札拿過來?！?/br>
    王叔亮取了手札，王云鶴對祝纓道：“這個給你了。”

    祝纓雙手接了，王叔亮對她頻頻使眼色，祝纓道：“您安心靜養(yǎng)，我回去研讀，有不明白的地方再來請教。”

    王叔亮眉頭一松，外面管事卻又來匯報，說是冼敬來探病。王叔亮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了，對王云鶴道：“我去迎一迎他?！?/br>
    祝纓也起身，與他一同往外走。兩人中途遇到了冼敬，祝纓看他的面相，也透著點急躁。冼敬看到祝纓，微一怔，旋即點一點頭，擠出個笑容來：“子璋回來了，恭喜。聽聞你在北地做的……”

    王叔亮聽他與祝纓說起了北地的事，也知道他們背后議論起祝纓的時候，認為她在北地做事情路數(shù)與己方一致，但是又不是為他們這一派做事，余清泉懷疑祝纓是要自立門戶。

    冼敬卻認為，自立門戶也沒有關(guān)系，比當鄭熹的打手要好。還讓余清泉等人對祝纓要禮貌一些，別把人往鄭熹那邊推。

    做得過份了，祝纓本就與鄭熹有淵源，頭也不回扎鄭熹那邊，豈不是給己方找麻煩？

    然而王叔亮實在討厭再聽到這些黨派之議了，說：“可有什么要緊的事么？阿爹才吃了藥歇下了。要是沒有要緊的事，莫要把人叫醒了，這些日子總也歇不好，好容易能睡一會兒?！?/br>
    冼敬道：“我落衙回家，順路來看一看。既然能夠安睡，那就不要打擾老師休息了?！?/br>
    王叔亮道：“真能靜養(yǎng)就好了！誰要能勸他休致，就是我的恩人了！”

    冼敬臉上一片為難之色：“此時休致？老師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了?！?/br>
    王叔亮道：“我只想我爹能安度余生?！钡偸且赖?，丁憂也總是要丁憂的，可是他希望他爹不要是累死、窩囊死的！

    祝纓道：“二位不要動怒，都是為了相公?！?/br>
    王叔亮臉色不豫，但給面子沒有反駁她，冼敬也后退半步，顯出退讓的樣子來：“我又何嘗不心疼老師？”

    王叔亮點了點頭。

    祝纓與冼敬相比算“外人”，不好當著祝纓的面與冼敬再起爭執(zhí)。自從王云鶴再次病倒，兩人已經(jīng)吵過一次了，想說的話也都說過了。冼敬不再打擾老頭兒，王叔亮也就不馬上發(fā)作了。

    冼敬憂郁地看了一眼這位師弟，王叔亮能力不如其父，卻是一片孝心，不想別人累著了老師?？墒牵_弓沒有回頭箭，別人可不會容老師休養(yǎng)生息之后再殺個回馬槍。叔亮，還是太天真了。

    王叔亮心里沒來由的煩。他與冼敬認識幾十年了。這個人，師生情誼、孺慕之心是有的，為了扯父親當大旗進行黨爭，恐怕也是有的。一個安閑的王云鶴是沒有用的，得是一個“王相公”。

    自己人還不如祝纓一個外人體貼，至少祝纓處處透著體貼，讓王云鶴少說話、少表態(tài)，既不示威也不示弱，更不是挑釁宣戰(zhàn)。沒氣著老頭兒，看得出來父親的心情變好了一些。

    王叔亮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將祝纓送出大門。

    ……——

    祝纓將手札揣好，一路奔到自己家里。趙蘇沒回來，祁小娘子將府里管得井井有條。

    祝纓道：“辛苦了。青君，一會兒把趙蘇的家書找出來?！?/br>
    祁小娘子笑道：“都回來了，誰也不急著等著看他的啰嗦，熱水也燒好了，灶上茶飯也好了，請您更衣?！?/br>
    祁泰拄著杖，他的外孫在他的身后閃出個腦袋來，好奇地看著祝纓。祁小娘子招呼兒子叫：“阿翁。”

    祁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br>
    祝纓從袋中摸出個木雕的知了，逗小孩兒，那薄薄的翅膀還能動。這讓擁有不少玩具的小孩子感了些興趣，先揖一揖：“阿翁?！笨匆谎勰赣H，見母親點頭，伸出雙手接了。

    祝纓道：“去玩吧。”然后告訴祁小娘子，先不吃飯，她得先去鄭府吊唁。

    祁小娘子道：“他家靈棚早都拆了。您要去道惱，我這就去準備四色禮物。您換好衣服就得?！?/br>
    祝纓回房換了素服，出來時祁小娘子已經(jīng)準備好了禮物。

    李大娘托著一張小桌，上面擺著些菜肴、湯品、飯食，道：“才回來，墊一墊，喝口熱湯再去吧?！?/br>
    祝纓問道：“還有么？給他們也弄些來?！?/br>
    “有的?！?/br>
    祝纓托起飯碗來，往里撥了幾樣菜，飛快扒進了口中，一口吸了半碗湯，很快塞了一頓飯下肚。那一邊，胡師姐等人也吃了個六分飽。

    祝纓道：“嘴擦干凈，走?！?/br>
    一行人又去了鄭府。

    …………

    鄭府如今的主人是鄭熹了。

    祝纓到了府門前，只見整個府邸安靜而肅穆。與王府賓客盈門而不得入內(nèi)的情況不同，鄭熹丁憂，閉門謝客，不讓人到他家湊熱鬧。眼下只有金良在安置好儀仗之后，帶來的幾個仆人在門邊閑話。

    看到祝纓，鄭府門上的管事笑道：“大人來了！剛才金大過來，咱們就說，您不會不來的?！?/br>
    祝纓道：“我當然會來的。相公近來可好？”

    “說終于可以安靜讀書了?！?/br>
    幾句話功夫，祝纓被引到了鄭熹的書房，鄭川、金良都在，金良看她的目光里透著關(guān)切，鄭川還是叫一聲：“三哥?！?/br>
    祝纓先給鄭熹道個惱，又說：“君侯歿于軍中，當時戰(zhàn)事緊急，諸事不便，竟沒能親自送他老人家回來。也沒趕上那件大事。請您允許我上炷香?！?/br>
    鄭熹道：“隨我來?！?/br>
    祝纓跟著他，往到以前鄭侯的書房里去。金良、鄭川等跟在兩人的身后。

    書房經(jīng)過重新的布置，一些舊物拿去陪葬，現(xiàn)在供奉著鄭侯的牌位。

    祝纓洗手、拈香。然后說：“我沒照顧好老人家?！?/br>
    鄭熹悵然道：“你已經(jīng)做得夠多的啦?！?/br>
    祝纓道：“請您不要太過悲傷。如今陛下大病初愈，竇相公著急上火，剛才看了王相公也在病中。您一定要保重身體，朝堂上不能沒有您。”

    鄭熹道：“老啦！”他打量著祝纓，祝纓一直是個勁瘦的模樣，永遠精神飽滿。

    祝纓道：“這才到哪兒？”鄭熹不太顯老，清俊的模樣又添一點歲月沉淀的氣質(zhì)，外表依舊出色。

    鄭熹道：“比不得你們年輕人，你在北地那些事，我就做不來?！?/br>
    祝纓道：“都是些雜事，我也不懂軍事，就不添亂了，仗還是他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