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曾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武帝道，“罷了，你去傳旨，招諸位臣工去御書房。”

    ***

    擷芳閣大火，風助火勢，燒毀商鋪民居數(shù)千戶。

    武帝問：“京中災民安置得如何了？”

    楊太宰面有難色道，“庫房撥下的帳篷還不大夠，糧食也不足。所以……”

    言外之意，不是他辦事拖沓，是物資跟不上。

    賑災的事，他們幾個臣僚商議過了，慢慢來，拖得越久，災民餓死凍傷的越多，越是怨聲載道，到頭來，這些賬都會算到蕭暥頭上。

    武帝問，“還差多少？”

    楊太宰道：“糧米三萬石，帳篷五百頂，還有棉衣被褥等御寒物資?！?/br>
    武帝想了想道，“既然錢糧物資不濟，朕想請各位臣工籌集錢資，應(yīng)一時之急?！?/br>
    楊覆聞言立即黯然道：“陛下，非臣不愿為國分憂，只是臣的俸祿微薄，家里僅有的存糧上回為支持蕭將軍北伐也捐了五千石，若再捐糧，臣府中十來口人就難以為炊了，還望陛下垂憐?！?/br>
    他的話音剛落，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堂上一片凄凄戚戚之聲。

    眾臣齊聲，“陛下啊，臣等俸祿低微……”

    武帝沉著臉，不置一詞。

    柳尚書上前道，“陛下，臣有一策可救燃眉之急，前番蕭將軍征北宮達不是收繳了五萬石軍糧嗎？”

    武帝蹙眉，這些軍糧是蕭暥充作軍資，開春后征廣原嶺所用。

    蕭暥護食得很，絕對不允許別人把主意打到他的碗里。

    柳尚書這樣說，相當于是把難題拋給蕭暥。讓他把軍糧吐出來賑災。

    楊太宰顫巍巍道，“臣認為，柳尚書之法可行，先借用軍糧救燃眉之急。”

    柳尚書漫聲道：“蕭將軍當然不會坐視大梁災民餓死凍斃?！?/br>
    言外之意，蕭暥不借，天下人都會知道，大梁災民餓死凍斃，是因為蕭暥吝嗇軍糧，坐視不理。

    “陛下，此法可行?！毖λ究盏?，

    “扣其軍糧，還可以制衡蕭暥?！?/br>
    “陛下，蕭暥飛揚跋扈，目無君上，此番正好再借糧草之事削弱他的實力，他若給，那么征廣原嶺軍糧不足，要受制于朝廷，他若不給，天下人共聲討之。”

    楊覆道，“司空之計甚好，對待這種亂臣賊子，就該……”

    “太宰說的亂臣賊子是誰？”

    一道清越的聲音打斷了他。

    楊覆渾身一顫，頓時面如土色。

    蕭暥一身輕甲，疾步上殿，刀鋒一樣的目光刮過每個人臉上。

    御書房里頓時鴉雀無聲，眾人噤若寒蟬。

    蕭暥微微挑起眼梢。

    楊覆趕緊唾道，“張充，當然是張充那個亂臣賊子！”

    蕭暥冷笑：“那就好，我也是為張充之事而來?！?/br>
    眾人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蕭暥道，“張允能進入御前，必有人層層舉薦。他很可能與官宦世家聯(lián)系密切，所以我以為，不僅要搜查尋常百姓，還要著重排查所有世家大族的府邸，他們的舍人家仆中有沒有西域胡人?！?/br>
    這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堂上眾臣皆駭然失色。

    柳尚書臉色鐵青，“蕭將軍要派人搜老夫的府邸不成？”

    蕭暥斷然道，“庶民百姓要搜，官宦大戶也不姑息?！?/br>
    “你……！”柳尚書嘴角的肌rou陣陣抽搐，“難道小女的閨閣你也要搜？”那是當朝皇后的閨房。

    蕭暥道：“無一例外?！?/br>
    群臣愕然片刻，紛紛涌到御前。

    楊覆老淚縱橫，“陛下，蕭將軍沒有陛下御令，就要查抄我們的府邸，史無前例，還請陛下為臣等做主啊?！?/br>
    武帝正想如何兩頭安撫。

    就聽蕭暥道，“陛下不必為難，我令出立行，屬下辦事利落，快的很。”

    楊覆臉色一變，“那老臣請告老還鄉(xiāng)?！?/br>
    他說著取下印綬置于案上，急匆匆就要走，

    蕭暥道，“楊太宰別忙著，你即使此刻回去，府邸也查完了?！?/br>
    楊覆的背影晃了晃。

    他還先行后奏？！

    蕭暥拿出一本冊子，念道，“太宰楊覆，家中有門客二十人，其中胡人三名，仆從五十人，胡人七人?！?/br>
    楊覆眉頭狂跳，趕緊道，“陛下，老臣年邁，體力不支，所以服侍的人多了些”

    “伶人倡優(yōu)十人，其中三名胡人，還有一名新納的胡女姬妾，年方二八?！笔挄段⑽⒐雌鹱旖?。

    頓時堂上一片咋舌。

    楊太宰老當益壯，竟還能弄花狎香，引得眾人紛紛交頭接耳，嘖嘖不絕。

    楊覆臉色青紅交錯，氣急道，“你……一派胡言！”

    蕭暥道，“排查府中胡人時，我還有個發(fā)現(xiàn)，楊府中藏金十萬，珍珠兩百斛……”

    楊覆臉色陡變，“陛下，我在朝三十年，門生故吏何止百人，這些都是他們多年來送的?！?/br>
    “絹帛三千匹，并名貴藥材，綺香丸、月羅果、銷魂散等各數(shù)十斗。”

    月羅果是年老體虛者滋補體力以強陽氣之用。綺香丸等則是增晴趣之用。

    這一來，堂上眾人竊竊低語，神色五彩紛呈。

    楊覆須發(fā)凌亂，頓足道，“將軍如此咄咄逼人，到底意欲何為！”

    蕭暥轉(zhuǎn)著手中的卷軸，“賑災之事如何？”

    “這兩日就可備齊?！睏罡矌子卵?。

    “甚好?！笔挄侗硎緷M意，

    他順手把文書塞在楊覆懷里，眼梢忽然勾了勾，露出小狐貍般狡猾的神色，低聲道，“楊太宰怕是被容緒先生欺了，綺香丸月羅果沒什么大用，久之還會傷身?！?/br>
    楊太宰渾濁的目光遲疑地看向他，嗡聲道，“莫非……將軍也懂得養(yǎng)生之道？”

    蕭暥眨眨眼，“本帥身經(jīng)百戰(zhàn)，如太宰有興趣，我這里有幾本書，比這綺香丸管用多了?！?/br>
    他的聲音很低，但武帝修煉秘術(shù)，大殿上任何細微的聲音都絲絲入耳。頓時心臟像被狠狠刺了一下。

    蕭暥很有經(jīng)驗？還身經(jīng)百戰(zhàn)？

    但其實這也正常，蕭暥是個男人，雖然戎馬倥傯，沒有娶妻，但他生得這副模樣，難道就沒有交好的女子？

    蕭暥吹完牛皮，敲詐了一筆軍資，開春后廣原嶺剿匪，給將士們買酒rou！然后揚長而去。

    柳尚書氣得發(fā)抖，“陛下，你看看他！當朝攜私勒索臣工，他剿匪？他就是本朝最大的山匪！”

    武帝靜默不語，沉寂的黑眸如寧靜的海面下翻涌著狂瀾巨浪。

    這激烈又壓抑的情緒使得另一邊的魏瑄如臨其境。

    ***

    林間，風雪紛紛。

    藤蔓席卷起凌厲的鞭風向蕭暥橫掃而來，力度摧筋斷骨，林間騰起碎雪紛紛。

    蕭暥縱身躍起，在空中輕巧一個轉(zhuǎn)身，穿過幾根藤蔓的圍堵，一劍飛挑，掃去一片枝蔓急落如雨。

    但他原本就腹部有傷，這會兒腿上又多一道口子，這一連竄動作牽連起傷口血流如注。

    強韌的藤蔓堪堪席卷著風雪再次撲面擊來，他咬緊牙關(guān)，那身形清寒料峭，仿佛是被山風吹得一記飄搖。

    藤蔓撲了個空，狠狠撞到樹干上，竟劈開一道深深的裂縫。

    多大仇？！

    草！怎么覺得這東西發(fā)怒了？敢情剛才只是陪他練練？這會兒才動殺機？

    ***

    深宮里，夜色沉寂。黯淡的香氣彌漫四周。

    武帝打開一本畫冊。這是兩年間曾賢暗地里塞在書案上的，也不知道是又出自老太監(jiān)妄自揣測圣意，還是出自朝臣或者柳家的授意。皇帝清心寡欲，后宮無子，朝臣們各種揣度。有人猜度皇帝太過年輕，是否不懂晴事，于是暗中給他塞這些冊子畫本。

    今晚，翻了幾分奏折后，他心緒焦灼，胸氣滯塞。

    他按捺不住地想，蕭暥怎么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這個念頭讓他既痛苦不已，又隱隱生出一縷不該有的妄念。像一小簇火苗，住在心尖上微灼著，痛癢難耐。

    他聽說過，亂世烽煙，黑暗中看不到天明，沙場生死搏命，需要壓力的宣泄和情緒的紓解。所以蕭暥身經(jīng)百戰(zhàn)是這個意思？

    妄念心魔灼燒著他。他感覺到靈魂仿佛被劈成兩半，一半痛不欲生，一半暗生妄臆。就像黑夜里結(jié)出甜美又酸澀的果實。

    他頭腦昏沉，心緒不寧間，隱隱聞到一股馥郁的暗香。

    曉月初升，宮墻邊，一樹杏花如雪。

    那人一襲雪青色的衣袍，綽然立于花樹下，夜風拂起他的衣擺，似有暗香盈袖。

    一挑花枝映著眉眼如畫，蕭暥冷道，“陛下新婚，應(yīng)陪伴皇后?！?/br>
    “朕不喜歡她?！被实蹫鹾诘难垌钣粲某?。

    蕭暥頗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陛下可選心悅的女子納妃。”

    “朕心悅你。”皇帝道。

    蕭暥怒極反笑，嘴角微微挽起，“陛下太年輕，不懂什么是心悅。”

    武帝傾身上前，“朕不懂，將軍能教？”

    蕭暥背靠著樹干，危險地瞇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