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名將

    大年初一，清早，朦朧的曦光透過窗戶。

    魏西陵披衣靠在榻前看書，榻邊的桌案上依舊擱著那塊晶瑩剔透的石頭。

    經(jīng)過兩個晚上連續(xù)的夢，魏西陵已經(jīng)約莫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第一夜，他夢到因為他要聯(lián)姻，蕭暥離家出走，他將他捉回來，蕭暥為了脫逃，各種作怪，潑了他一身的水。

    魏西陵向來眠淺，尤其是蕭暥在身邊，他睡得更是警醒，畢竟當(dāng)年的真相澄清前，蕭暥在江州并不安全。

    所以夢中所見斷斷續(xù)續(xù)，甚是模糊不清。粼粼水波在篷頂蕩漾，小船在風(fēng)浪中顛簸，蕭暥眼尾飛紅醉態(tài)撩人，事后他冷靜地推測，當(dāng)時兩人初經(jīng)此事，都不甚了解，醉酒后也許在船上行了云雨之事。蕭暥醒來還認(rèn)為是挨了揍。

    第二夜，他夢到當(dāng)晚他就向父親坦誠了一切，和以往一樣，受罰是免不了的，但同時皇帝的圣旨就到了。讓他即日入京游學(xué)，不得耽擱。

    魏西陵思忖著，父親坐鎮(zhèn)東南手握兵權(quán)，引得皇帝忌憚，此行名為游學(xué)，實為人質(zhì)?；实壑挥袑⒐罡纳賹④娺诰┏牵闹胁拍馨卜€(wěn)。而父親認(rèn)為既然他們木已成舟，干脆讓蕭暥和他一起進京，朝堂波詭云譎，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夢中的場景模糊、斷續(xù)、支離破碎。魏西陵凝思許久，可從中推斷出一些片段。

    進京之后，蕭暥鋒芒畢露，不久就被各方面勢力盯上了，尤其是日漸在朝中把持權(quán)柄的王氏……看來盛世之中的險惡風(fēng)浪，絲毫不亞于亂世。

    夢境戛然而止，再也沒有延伸，這一枚三生石所記錄的也到此為止。

    魏西陵曾聽謝映之說及起三千世界之事。當(dāng)時他還不甚明了，現(xiàn)在想來，忽覺恍然。

    他靜靜垂眸看向身邊尚在熟睡的人。既然蕭暥認(rèn)為當(dāng)天湖上之事只是離家出走，挨了一頓揍，說明他心不在此。那么這枚三生石中之事，魏西陵也永遠(yuǎn)不會再提。不會再問。

    魏西陵向來是個極為實際的人，本就不信鬼神，也不寄望于他生前世。

    他生不可知，前世不可溯，唯有眼前人，盡此一生，護他一世安好。為他肩起風(fēng)雨，為他披荊斬棘。

    穩(wěn)定江州，擴軍備戰(zhàn)，準(zhǔn)備北伐，以全家國之義。

    至于私情，既然那人不知，他就不會提及。

    前天方胤走后，太夫人曾意味深長地問道：“西陵，你知道漳侯此來是何意嗎？”

    魏西陵道：“他有讓方姣和魏氏聯(lián)姻之意?！?/br>
    方胤有三子，嫡子為方寧，方煬和方姣都是庶子，方煬送入魏西陵軍中成為一名武將，而方姣則是跟隨方胤習(xí)儒學(xué)和政務(wù)。如今方寧出了這樣的事情，將來成為方家族長已經(jīng)不可能，方姣雖是庶出，雖其人機敏善辯，處事練達(dá)，但礙于其母為侍妾，所以想成為方家的族長比較難。

    如果方胤的三個兒子都不適合成為未來方家的族長，就只能從方家的其他支脈里選擇了，這對方胤來說，肯定不愿意看到這樣的情況。

    所以他想借和魏家聯(lián)姻，提升方姣在方家的地位，以加大他成為未來方家族長的籌碼。

    “你知我為何不答應(yīng)嗎？”太夫人道：“因為他漳侯對他的孩子們所教有偏頗，聰明有余，立身失正。方寧心術(shù)不正，導(dǎo)致害人害己。方寧身上的毛病，我怕那方姣也免不了。如今我還在，方家鬧不起來，如果將來我走了，他當(dāng)了方家的族長，魏方兩家就不會太平?！?/br>
    魏西陵心中一沉，“太奶奶是為江州的安定。”

    太夫人又道：“若要江州安定，魏家和方家這一代必須要有聯(lián)姻，這你應(yīng)該知道。”

    “太奶奶，恕我不能?！蔽何髁甑溃ㄓ羞@個要求，他做不到。

    太夫人嘆了口氣：“我原本屬意于澈兒的jiejie方嫻，嫻兒端莊淑惠，聰敏識大體，顧全大局，與你匹配。但是漳侯他不愿意，他想讓你娶他的女兒綺兒，這綺兒從小驕縱，比方寧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此事一度陷入僵局，是讓你聯(lián)姻也不行，不讓你聯(lián)姻也不行，后來你在家宴上表明了天下平定前不娶妻的態(tài)度，倒是暫時解了這僵局。而且，嫻兒從小就和曦兒性格相投，我也不忍心因為聯(lián)姻，拆了他們。”

    “魏曦？他和方嫻？”魏西陵微微一詫，立即反應(yīng)過來，“太奶奶有讓澈兒成為將來方家的族長之意?！?/br>
    太夫人道：“澈兒通達(dá)事理，是好孩子。而且，方家也只有他，最懂你和阿暥的苦心了。明年澈兒也要加冠了，之后就讓他幫著你處理些庶務(wù)，也歷練歷練罷?！?/br>
    魏西陵眉心微蹙：“澈兒才十七歲，他肩上的擔(dān)子太重了?！?/br>
    太夫人心疼道：“西陵，那么多年，你肩上的擔(dān)子就不重么？”

    “我不一樣?！彼?，

    他從小是公侯府的少將軍，如今是安定江州七十二郡的君候，早就習(xí)慣了肩上擔(dān)著責(zé)任，江山再重，他扛得起。

    太夫人慈和道：“對我來說，你們都一樣，都是我的孩子。阿暥也是?！?/br>
    她說著扶著椅子站起來，魏西陵趕緊上前攙扶，

    太夫人攙著他的手，邊走邊道，“那么多年，他一個人在外面，吃得苦最多，你們不能再欺負(fù)他?！?/br>
    魏西陵道：“太奶奶，我會護他周全?！?/br>
    太夫人說著讓丫鬟打開一個梨花木櫥柜，從中取出一個雕花檀木匣。

    “西陵，我知道你從小肩上杠著責(zé)任，事事都沒得選。如今你是坐鎮(zhèn)一方的君候，相偕白首之人，太奶奶想讓你自己選?！碧蛉藢⒛鞠唤坏剿种?，合上手掌，“相思樹上連理枝，千年化做金玉，我請巧匠雕琢而成，留給將來孫媳婦，你收好了?！?/br>
    ……

    魏西陵打開匣子。里面是一枚紅繩穿過的手珠，千紉絲編制的紅繩，刀劍都斬不斷，紅繩穿過一枚紋理斑斕的古玉，晨光下溫潤沉蘊的古玉，折射出細(xì)細(xì)的暗金色。

    就在這時，房門輕輕地叩響了。

    魏西陵將手珠擱下，“何人？”

    聽聲音他就知道不是吳岱。吳岱的腳步聲沒有那么輕盈。

    “皇叔，吳伯今天有事，我就替他來送朝食?！鼻逶纾含u的聲音溫潤明朗。

    為了蕭暥的安全，這幾天仆從都不讓進入公侯府內(nèi)庭，一應(yīng)事情都是吳岱處理的，包括送早點。

    魏西陵向來早起，但蕭暥身體有恙，正好賴床，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而且蕭暥睡覺卷被子，想要不被他卷走被子，就只有抱著他睡。

    所以清早魏西陵起身，為了不吵醒身邊的人，他都是合衣靠在榻邊靜靜看書或者處理事務(wù)，等到卯時，由吳岱把早餐送進來。

    蕭暥還沒睡醒，就糊里糊涂地被喂著吃了，吃完了在他身上蹭蹭，繼續(xù)睡。

    魏瑄端著漆盤進來，晨光熹微，照著榻前帳幔深垂，隱隱綽綽可見依稀淡影。

    他微微一頓，輕聲道：“今天是初一，吳伯讓廚下做了如意糕?！?/br>
    一只修長清勁的手接過了漆盤，“阿季，辛苦了?！?/br>
    魏西陵其實知道，這幾天的早點都是魏瑄做的。因為無論是公侯府的廚房，還是永安城的小吃，都沒有這樣的手藝，他才來江南一個多月，江南的小吃倒是都學(xué)會了。這孩子既聰明乖巧，且很有心。

    一念及此，兩人都默契地不再說話，無聲卻勝有聲。

    片刻后，魏瑄聽到帳中傳來極輕微的廝磨聲，不自然地偏開頭去，正好看到案頭檀木盒上的金玉手珠。

    他目光微微出神地停留了片刻，又落到不遠(yuǎn)處晶瑩剔透的三生石上。心中隨即隱隱一震。

    這不就是一個月前他扔到公侯府庭院池水中的三生石嗎？

    ***

    今日是初一，公侯府里往來拜會的人不少。因為幾天前和太夫人的一席話，魏西陵今年順勢就把這些一干事務(wù)都交給了魏曦。

    魏曦從小在公侯府長大，不僅處事公正，而且為人溫和善于辭令，不似他寡言少語，有時就會顯得不近人情。

    他清楚太夫人所慮，如今魏燮已損，又因為方寧暗害魏燮，以及他拒絕和方氏聯(lián)姻兩件事，使得魏方兩家的關(guān)系已有裂痕，魏曦和方嫻聯(lián)姻不僅是對魏方兩家聯(lián)盟之鞏固，也是為了將來，魏曦和方澈在治理江州的庶務(wù)和政務(wù)方面，能成為他的助力，而他可以將注意力更多地轉(zhuǎn)向軍務(wù)。

    除了北伐擴軍備戰(zhàn)之外，還要平豫州，定巴蜀，一統(tǒng)天下，最后遠(yuǎn)征漠北，在赫連因還未成氣候之前，一舉平定北狄。

    這些事情，趁著這新年后，就要開始部署了。

    午后，魏西陵辭別太夫人，前往江漢大營巡視。亂世之中，即便是新年，也不過是戎馬倥傯間的片刻相聚。

    從永安城出發(fā)，快馬加鞭，一日可達(dá)江陵渡口。因為蕭暥身體還沒養(yǎng)好，魏西陵改乘坐車駕，時間要慢上一日多。于次日傍晚抵達(dá)江陵渡口。

    江漢大營建在江邊，依山傍水，分為水師營寨和輕騎營。

    稍事休息后，蕭暥就去營地巡視，今天已經(jīng)是初二，謝映之跟他約好初十之前要回大梁。撇去路上的五日，他這趟江漢大營之行后，就要匆匆啟程北上。此番回家說是過年，其實在家里也就蜻蜓點水般待上三天而已。

    東北的北宮達(dá)虎視眈眈，豫州虞策，巴蜀趙崇都不是善茬，更何況還有遠(yuǎn)在漠北的赫連因。天下紛擾，烽煙四起，還遠(yuǎn)遠(yuǎn)沒到他可以放松懈怠的時候。

    城墻沿江而起，登上城墻，浩瀚的江風(fēng)撲面而來，此處江面開闊，為楚江與長江匯流之處，夕陽余暉下，江水浩浩蕩蕩奔流東去，蔚為壯觀。

    登上城樓，可以清晰地看到沿江列陣的近百艨艟斗艦，陣中樓船林立，左右兩舷密布連弩，突冒走舸輕快地在其間穿梭，訓(xùn)練有素，陣勢森然。再遠(yuǎn)處的山麓是輕騎營，遠(yuǎn)遠(yuǎn)望去塵土飛揚。

    魏西陵道：“此番招募十萬新軍，在此訓(xùn)練。半年后即可參戰(zhàn)。”

    蕭暥心中凜然，魏西陵果然夠靠譜，西征之后還不到兩個月，新軍竟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這效率絕對是實干派。

    但是，多年來江州一直遠(yuǎn)離中原戰(zhàn)場，士族百姓過慣了安穩(wěn)的日子。且魏西陵精通戰(zhàn)術(shù)，用兵少而精，所以每年江州的財政只有極少一部分軍費支出，大部分用于農(nóng)桑手工民生，這也是江州富足的原因。

    如今擴軍備戰(zhàn)，不僅招募新軍，還意味著激增的軍費支出。光是江漢大營就擴軍十萬。魏西陵也一定頂住了很大的壓力。

    魏西陵見他似乎有所顧慮：“怎么了？”

    蕭暥蹙眉道：“西陵，江州士族百姓承平已久，耳不聞兵戈之聲，如今卻因為我要北伐，受鞍馬之勞，懸勝負(fù)之憂?！?/br>
    他心中不安。為了打贏這場仗統(tǒng)一中原，防御北狄。他將魏西陵，太奶奶，澈兒，嘉寧，還有所有他在乎的人，以及江州七十二郡的士族百姓都卷入了戰(zhàn)爭之中。

    魏西陵看出了他所慮，道：“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江州士族百姓雖承平已久，但并不懼戰(zhàn)?！?/br>
    蕭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顫，“西陵……”

    魏西陵眸色深沉：“此乃家國大防，即使不為你，我也會擴軍備戰(zhàn)未雨綢繆，你不用介懷?！?/br>
    蕭暥心中慨然，以前魏西陵也總是說不是為他，卻不聲不響把一切全部做好。

    就在這時，他隱約看到霧茫茫江面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望樓沿江而起，望樓上配有遠(yuǎn)射的強弓勁弩，望樓下，江濤打著森然的鐵索。那鐵索極為粗重，黑黢黢地猶如攔江的巨蛟。

    “那是什么？”蕭暥疑惑道，

    魏西陵道：“橫江鐵索?！?/br>
    蕭暥心中隱隱一沉，他似乎有印象。

    他不記得是以前在《莊武史錄》看到過，還是在鐵血書友群的討論貼中看到過，橫江鐵索是長江大防的最后一道防線。

    他以前還看到過一段關(guān)于長江防線的論述。

    北方的軍隊要橫跨長江，攻入江州。選擇從江陵渡口打并不明智。雖然江陵渡口離永安城最近，快馬一日可到永安城下，攻克江陵，即可兵圍永安城。

    但是正因為如此，江陵極難拿下。

    一來，此處江面開闊，軍隊沿江鋪開，實際上卻分散了兵力。二來，江陵渡口自古有橫江鐵索，和望樓配合，極為堅固，不易攻取。也是守住江州的后方大防。

    所以，他們配合史料得出的結(jié)論：要攻下江州的捷徑，是繞道先拿下蜀中，從青帝城出發(fā)，順江而下，攻占梅花塢。

    青帝城。想到這里，蕭暥心中竟沒由來地狠狠一顫，臉色也跟著蒼白了幾分。

    緊接著，無數(shù)的畫面涌入腦海。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莫非是以前在書上看到的歷史場景，現(xiàn)在全都想起來了？一幕幕鮮活地在眼前浮現(xiàn)。

    大雍后元五年，也就是中原淪陷，衣冠南渡后的第六年，赫連因已蕩平北方七州之地，九州只余下兩州——蜀中和江州。

    對于巴蜀的崇山峻嶺，赫連因不感興趣，他覬覦的是江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