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今日所言所愿，不是以一個契約者對交易種子的態(tài)度，而是一位即將離開人世的父親對女兒的擔(dān)憂。

    “世人看重親緣血脈，小荊化形后年歲尚幼，按年齡而言，哪怕說是我的徒弟也甚為牽強……我相信，傅先生手段卓絕，定有方法妥善處理?！?/br>
    傅回鶴自然可以做到，甚至他并不需要自己動手，只需要同此方小世界的天道說一聲便可，這種并不會影響到什么的小改動，小天道們大多不會太在意。

    傅回鶴沉默良久，抬手為蘇夢枕斟了杯茶，舉杯一敬：“多謝?！?/br>
    蘇夢枕舉杯相碰，笑道：“這本就是我應(yīng)盡之責(zé)，分內(nèi)之事，還要麻煩傅先生了?！?/br>
    ***

    幾日后，離斷齋中的靈氣突然扭曲了一瞬，惹得原本正小心翼翼專注桌上玉石雕刻的傅回鶴險些一刀落錯了地方。

    呼吸一亂，確定自己的刀沒真的落下去，傅回鶴這才松了口氣，側(cè)首瞥了眼回廊的方向。

    回廊深處有著千百扇通往小世界的門，而曾經(jīng)屬于小荊的那扇門，方才被反向推了開來。

    只要有種子交易而出，傅回鶴都會為它們留下一道最終保命的后門，通過這扇門，它們可以選擇回到離斷齋尋求庇護，但每一顆種子只有一次機會，化形之后若選擇即刻進入輪回，那扇門便會就此消失不見。

    當(dāng)初小荊在石觀音手中命債纏身，血孽折磨的時候，小荊都不曾選擇動用這扇門，而是默默隱忍著直到契約日期截止，傅回鶴前去收回種子。

    但在它化形成人，蘇夢枕身死進入輪回，它得到了蘇夢枕全部記憶之后，它卻推開了這扇日后足以成為它最大的底牌的門。

    紅衣的少女在回廊間熟悉地奔跑著，雙眼紅腫，面上滿是悲痛和執(zhí)拗。

    她很快來到前堂，在見到傅回鶴的瞬間撲通一聲跪下，沙啞著聲音道：“蘇小荊今日擅闖離斷齋，還請先生恕罪，萬般罪責(zé)小荊愿一力承擔(dān)，只求先生垂青，再度相助一回?！?/br>
    傅回鶴放下手中的刻刀。

    她是蘇小荊，也只是蘇小荊。

    心中有著一絲遺憾，更多的卻是欣慰。

    他認出了少女曾經(jīng)的身份，遺憾于少女并未恢復(fù)族人的記憶，又欣慰此番之后她便可以再無牽掛痛楚地前行。

    隨手扯了靈霧化作手帕擦了擦手指，傅回鶴淡淡道：

    “起來。”

    “隨意屈膝低頭，你的父親便是這般教導(dǎo)于你的嗎？”

    第52章 發(fā)表

    蘇小荊咬了咬下唇, 依言站直了身子。

    離斷齋的種子對傅回鶴的感情是很復(fù)雜的。

    它們依賴傅回鶴，信任傅回鶴，就像是對一個帶領(lǐng)它們走下去的大家長一樣。

    但因為傅回鶴無法同種子交流, 也很少同它們說什么，更多時候種子們見到傅回鶴的時機, 不外乎交易和將它們從契約者身邊帶走兩種。

    它們很羨慕后院發(fā)了芽開了花的種子們偶爾會與先生接觸, 不用一次又一次地被滿心期待地送出去, 卻又失望而歸，也不必同它們一樣，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靜靜在靈霧池子里等待。

    蘇小荊自然也不例外。

    哪怕因為需要被血喂養(yǎng)的特性, 小荊吸引到的契約者很少, 但與其他種子不同，失去了血液的喂養(yǎng)，小荊只會越來越虛弱。

    也正因為如此, 傅回鶴只能選擇一些相對可靠的客人盡可能縮短契約時限, 將小荊交易出去。

    小荊從未遇到過溫柔以待的契約者, 但每一次, 它都不曾真正絕望害怕, 因為它知道，先生總會來接它。

    但蘇夢枕卻給了小荊一個生命中的驚喜與例外, 他救活了將死的小荊，給它日復(fù)一日的關(guān)懷與喂養(yǎng)，教導(dǎo)它那些陌生而艱澀的常識學(xué)識，他甚至用自己的姓氏給它起了名字，而后一天一天相互陪伴, 生死之際緣分相連, 直到它化形成了她。

    蘇小荊有了父親, 有了一個家。

    蘇小荊本以為自己化形之后，可以更好的陪伴在爹爹的身邊，爹爹從前也一直在期待看到她化成人形之后的模樣，甚至為她準(zhǔn)備了好看的衣裳，趁手的武器，許許多多上課的典籍宣紙與毛筆……

    在蘇夢枕的刻意引導(dǎo)下，小荊并沒有意識到，當(dāng)她化形失去靈力之后，這些年生命中最重要的爹爹將會永遠離他遠去。

    甚至在最后的那段時間，蘇夢枕都將蘇小荊支了出去，沒有讓她親眼看著他離開。

    很多話哽在喉間，蘇小荊身側(cè)的手糾結(jié)緊張之下緊緊交握，最終只匯聚成一句：“我想……我想再見爹爹一面?！?/br>
    傅回鶴側(cè)過身，修長的手指曲起，輕敲了一下身后的結(jié)緣屏。

    蘇夢枕的生平以一種冰冷的，直觀的文字展現(xiàn)出來，流淌著血與火，文字看似冰冷，卻燃燒著炙熱的理想與豪情。

    蘇小荊知道結(jié)緣屏是什么，她撇開頭，刻意不去看屏風(fēng)上的內(nèi)容。

    她尊重敬愛著蘇夢枕，不愿意有一絲一毫的不敬與窺探。

    她在腦海中多出爹爹的記憶之后，陡然明白過來，不敢多看，徑直翻到了爹爹向傅先生許愿的記憶，之后便憑借著一腔哀傷與油然而生的沖動，直接闖入了離斷齋。

    傅回鶴冷淡平靜的聲音響起：“他已經(jīng)轉(zhuǎn)世了?！?/br>
    “什么？這不可能！”蘇小荊猛然抬頭，“這么短的時間……怎么會？！”

    傅回鶴垂眸注視蘇小荊：“他本就應(yīng)該早入輪回，是你留了他太久的時間。”

    天道與規(guī)則很早就注意到了蘇夢枕這個變數(shù)，在蘇夢枕與離斷齋的契約結(jié)束后的第一時間，當(dāng)然便會安排蘇夢枕重入輪回，走上他下一世的軌跡。

    蘇小荊的臉色rou眼可見地暗淡下去。

    她愣愣站在原地，眼睛微腫，一時間竟有些迷茫，就像是被父親拋下在人流涌動中的孩子。

    傅回鶴無聲嘆了口氣。

    這也是為什么，他素來建議種子化形之后選擇馬上投胎，不要保留離斷齋與身為種子時的記憶。

    時間的痕跡終究太過沉重，而即使化為人形，保留曾經(jīng)記憶的種子們在人世間也很難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

    蘇小荊的手抬起按在腰間，那里纏著一圈暗紅色的長鞭，看上去光滑細亮，做工很是細致。

    手指在鞭身上來回撫摸，蘇小荊的神情逐漸平靜下來，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臉頰還尚且?guī)е┪撮L開的稚氣，眼睛是很漂亮的杏仁形狀，五官竟然真的帶著些蘇夢枕的影子。

    這是當(dāng)初蘇夢枕親手為蘇小荊絞編的鞭子，那時候蘇小荊還只是一個喜歡到處翻滾玩耍，每日讀書便是最頭疼煩惱的蘇小荊棘，蘇夢枕卻已經(jīng)為她準(zhǔn)備了將來相伴在身的武器。

    事實也的確證明，蘇夢枕沒有錯，再沒有比長鞭更適合蘇小荊的武器。

    對于常人而言，長鞭是最難把控練成的武器，缺少一擊必殺的銳利，正面沖突不占什么便宜，近身攻擊也很難制敵，唯有出其不意還有些意思。

    但對蘇小荊而言，揮舞長鞭的感覺就像是回到了還身為荊棘的時候，是真正的如臂使指。也正因為蘇小荊的出身，她的內(nèi)力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毒性，雖不致命，卻有麻痹之能，就連武功深厚如蘇夢枕，中招之初都難以避免身體僵硬。

    蘇夢枕為小荊選了這柄長鞭，不僅是因為她適合，也因為從小荊口中聽到了身為種子時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不希望小荊今后徒增命債血孽，在武器上為蘇小荊日后出手留下了一絲余地。

    “我想。”蘇小荊開口，站在傅回鶴身前，抱拳躬身，“還請先生帶我見一見……轉(zhuǎn)世后的爹爹。”

    傅回鶴停頓了一會兒，緩緩道：“每個世界的規(guī)則各不相同，但有一條最基礎(chǔ)的，所有世界都會遵守的規(guī)則?！?/br>
    “外來者可遵循契約交易，但不得干預(yù)轉(zhuǎn)世后的命運軌跡?！碧K小荊接過傅回鶴的話說出之后的內(nèi)容，面色堅定，“蘇小荊明白規(guī)矩，還請先生出手?！?/br>
    傅回鶴的手指劃過桌面，身形自長桌后走出，帶著蘇小荊穿過九曲回廊，來到回廊深處。

    墻壁之上刻著神秘晦澀的星辰軌跡，有些星芒暗淡，有些璀璨閃爍，而那一扇扇通往其他世界的門，便靜靜等待在飄散著裊裊輕霧的走廊中。

    ……只有一扇門開著。

    傅回鶴曾經(jīng)帶花滿樓穿過那扇門，去到那個江湖義氣與朝堂紛爭糾葛的時代，去看了看彼時還未曾發(fā)芽的蘇小荊與身處權(quán)力漩渦之中的蘇夢枕。

    傅回鶴抬手一抹，門周邊扭曲著的靈力頓時平和下來。

    “想見什么時候的他？”傅回鶴轉(zhuǎn)頭問蘇小荊。

    蘇小荊愣了愣，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選擇。

    她低頭想了好一陣，而后想到什么，眼神恍惚了一瞬，隨即恢復(fù)清明，輕聲道：“……滿月?！?/br>
    這實在是一個讓傅回鶴意外的回答，他看了一眼蘇小荊。

    蘇小荊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

    傅回鶴的手點在門邊墻壁之上的那顆星辰上，指尖靈力涌動，剎那間，兩人身前的墻壁仿佛被夜空吞噬，星河流轉(zhuǎn)，一顆星星的軌跡被勾勒而出，而傅回鶴的手指，將時間向前稍稍波動了一些。

    收回隱隱有些顫抖的手，傅回鶴將手攏在衣袖中，慢聲道：“走吧?！?/br>
    蘇小荊沒有注意到傅回鶴的異常，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面前的門上，緊跟著傅回鶴的背影邁入那片靈霧之中。

    ……

    蘇小荊睜開眼睛，毫無意外的，身周的一切都被濃烈的霧氣包裹著。

    這里應(yīng)當(dāng)是一間房間，蘇小荊看不到任何的細節(jié)，看不到其他任何的人，只有床榻之上唯一清晰的襁褓。

    蘇小荊交握在身前的手緊張地扭了扭，而后努力平穩(wěn)呼吸走上前去，跪在了床榻邊的腳踏上。

    滿月的嬰孩很小，臉頰已經(jīng)褪去了黃，看上去白白嫩嫩，眉眼精致可愛。

    蘇小荊伸出手，手指猶豫著來回，不敢碰觸。

    原本熟睡的嬰孩卻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眼睛，漆黑的眼瞳定定看向床邊的少女。

    蘇小荊下意識屏住呼吸，但很快，她并沒有從那雙眼睛里看到曾經(jīng)親昵的淺笑與無奈，也沒有那下一句會出口的“又胡鬧”，面前的這雙眼睛清澈而純凈，沒有沾染過任何世俗的塵埃，自然也沒有了蘇夢枕眼中刻入骨髓的疲憊與堅毅。

    直到這一刻，蘇小荊才真正明白了輪回的意義。

    她的眼圈紅了，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卻倔強著不肯落下來。

    小小的嬰孩咿咿呀呀著發(fā)出柔軟的聲音，忽然，小手從襁褓中掙扎出來，朝著小荊的臉頰伸去。

    蘇小荊通紅著眼睛，就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向蘇夢枕尋求安慰一樣，低著頭探去臉頰。

    小小的，rou乎乎的手貼在蘇小荊的臉頰邊，蘇小荊一瞬間愣住，嬰孩卻眼睛彎彎露出一個笑來。

    “呀……”

    那滴眼淚終于還是落下來，劃過小小的手掌，打在襁褓上沒入布料中，暈開濕潤的痕跡。

    傅回鶴沒有進去，靈霧自他為中心蔓延開來，所有的時間都被停下，在時間的縫隙中留出一個機會，讓小荊說出未曾出口的告別。

    手中的青玉煙斗煙霧繚繞，傅回鶴背對門口長身而立，抬頭透過遮蔽的靈霧看向遠方。

    蘇小荊擦干眼淚，嬰孩的手指不知什么時候轉(zhuǎn)而握住了小荊的手指。

    柔軟而溫暖。

    她凝視著面前的嬰孩，努力揚起一抹笑容，聲音堅定而緩慢道：“爹爹，謝謝。還有……在我心里，您永遠都是那柄溫柔正直，驚才絕艷的紅袖刀?！?/br>
    “愿您此生相逢安寧世，雙親疼愛，得遇良人……一生喜樂，事事順?biāo)??！?/br>
    蘇小荊選擇滿月，就是想要給出她最后的祝愿，并且在轉(zhuǎn)世后的爹爹心里……不留下絲毫痕跡。

    先生說得對，爹爹的一生走得太過艱難，他本該踏上新的旅程，是因為她才強留了這些年歲，她也是時候?qū)⒌瓦€到他原本應(yīng)得的幸福和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