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凝重地望著自己餐盤里的一段香腸，屏住呼吸，按照記憶里姬妮教授的姿勢，緩緩地舉起餐刀。

    一秒。

    兩秒。

    三秒。

    終于，王子深深地嘆出一口氣。

    他手上一松，把餐刀和叉子放回盤子的兩側(cè)，放棄了進(jìn)食的打算。

    泰爾斯頭疼地抬起眼神，看向這方餐桌的另一邊金發(fā)少女瞪著一雙碧色的眼睛，嘟起嘴巴，不滿地盯著他，眼前的食物動也沒動一下。

    從他們進(jìn)了女大公的用餐室后，塞爾瑪就頂著金克絲和兩位女仆的齊聲反對，寒著臉把她們趕了出去，而出奇的是，金克絲女官只是象征性地表達(dá)了一下反對，就順從了女大公的愿望這在過去是非常少見的。

    “好吧，”泰爾斯只得硬著頭皮道：“我們尊敬的女大公，對我的用餐姿勢有什么意見嗎？”

    塞爾瑪先是輕哼一聲，又盯了他足足三秒，這才嘟著嘴道：

    “又來了?！?/br>
    泰爾斯訝然一頓：“什么？”

    “你又這么跟我說話了，”少女沉著臉，不爽地道：“‘尊敬的女大公’這種讓人忍不住想揍你的口氣?！?/br>
    泰爾斯睜大了眼睛，無奈地看著她，笑道：“但這是覲見女大公的應(yīng)有稱呼啊，特別是我們可愛又迷人的……”

    一陣金屬撞擊的聲音突兀響起：

    “噔！”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塞爾瑪：臉色陰沉的少女剛剛捅出一刀，把面前的一盤牛rou一刀兩斷。

    切口平整。

    塞爾瑪依然皺著眉頭望著他，眼神里寫滿了不開心。

    少年王子的咽喉滾動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收起笑容，把用玩鬧口氣逗笑女孩的心思，按到肚子里的最深處。

    看來，她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啊。

    這么說……

    “咚！”又是一聲金屬與餐盤碰撞的脆響，塞爾瑪餐盤里的牛rou變成了三段。

    泰爾斯心中一凜。

    警報。

    警報！

    比她兩年前那個時……還可怕。

    泰爾斯立刻收斂起臉上的表情，平靜地對望著翹嘴巴的塞爾瑪。

    “對不起，”王子真誠地對視著塞爾瑪?shù)碾p眼：“是我的錯……從剛剛到現(xiàn)在，都忽視了你的心情?！?/br>
    塞爾瑪?shù)难劬σ粍?，板著的臉色松垮了一些?/br>
    泰爾斯看著她這副低落的樣子，不由得低下頭，嘆出了一口氣。

    下一秒，王子果斷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向著少女走去。

    塞爾瑪微微一驚。

    看著越來越近的泰爾斯，她似乎有些不太自在，渾身像刺猬一樣微微一縮。

    少女撇著嘴，低聲哼道：“干什么？”

    泰爾斯沒有回答她。

    王子徑直走到眼神狐疑的塞爾瑪身邊，拉開了餐桌側(cè)面的一張椅子，默默坐了下來。

    “嘿，記著，我是你的朋友，”王子身體前傾，放下手臂倚上餐桌，認(rèn)真地看著塞爾瑪，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什么事都可以告訴我的。”

    塞爾瑪?shù)暮粑月砸粊y，但她依然竭力維持著那副不滿的表情，從鼻子里嗤了一聲。

    可泰爾斯依然很有耐心，溫和地看著她，視線不曾轉(zhuǎn)移。

    一秒。

    兩秒。

    這下，反倒是一直板著臉的塞爾瑪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女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把頭扭了過去。

    但泰爾斯還是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終于，被他盯得受不了的塞爾瑪無奈地深吸一口氣，用力地向上吹出。

    她抬起眼上望，看著自己的額發(fā)被吹起。

    “算了?！?/br>
    “沒什么，”塞爾瑪嘟著嘴，瞥了泰爾斯一眼，臉色晦暗地低下頭：“是我自己脾氣不好罷了?！?/br>
    “不?！碧査箵u搖頭。

    “塞爾瑪，”王子吐出一口氣，盡力放緩自己的語速：“好姑娘?！?/br>
    “我知道，今天對你而言一定很艱難。”

    “聽政日，那些不聽話的封臣們……”

    塞爾瑪猛地把頭轉(zhuǎn)回來，呼吸加速。

    “哼?！彼龤夤墓牡赝査梗S刺地反問道：

    “艱難，怎么會呢？”

    “我可是龍霄城女大公，近七百年來的獨一位，唯一一位……”

    “我掌握著埃克斯特最強大的領(lǐng)地，怎么會艱難呢……”塞爾瑪?shù)暮粑絹碓街?，女孩抱起雙臂，臉色難看地道：

    泰爾斯靜靜地看著她。

    “……我的封臣們，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忠心耿耿之輩，”塞爾瑪怒哼道：“實力強大，頭腦睿智，有他們在，龍霄城簡直穩(wěn)如嘆息山脈……”

    “無論任何事情包括我自己的事情都不用我cao心，龍霄城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地運轉(zhuǎn)，沃爾頓家族盛如往昔……”

    塞爾瑪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嘴巴的開合越來越大，少女的表情也越來越生氣。

    “所以我怎么會艱難呢，相比某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憐兮兮，害怕哪天就會被我吃得骨頭都不剩的人質(zhì)王子來說，我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唔！”

    少女愣住了。

    她的嘴巴被堵住了。

    塞爾瑪驚愕地看著泰爾斯的動作，感受著嘴里的東西。

    王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到了塞爾瑪?shù)纳磉叀?/br>
    泰爾斯直直對視著塞爾瑪澄澈的雙眼。

    少女有些不知所措，臉蛋微紅。

    然后。

    第二王子呼出一口氣，好整似暇地，把手上的湯匙從呆愣的塞爾瑪嘴里抽了出來。

    “如果這匙豆子還不能讓你消氣，”泰爾斯笑瞇瞇地道，轉(zhuǎn)身又在餐盤里勺了滿滿一匙的豆子，在塞爾瑪面前晃了晃：“那我還有下一匙。”

    塞爾瑪這才反應(yīng)過來，微紅的小臉有著惱羞成怒的趨勢，含著滿口的豆子，極度不滿地“唔”了幾聲。

    泰爾斯依然瞇眼笑著，對她晃了晃手上的一匙豆子。

    “沒錯！”

    “狠狠地咬碎它們吧！”

    “這樣就能消氣了！”

    塞爾瑪嘟著被豆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巴，不滿地瞪著他，整整三秒。

    泰爾斯微笑以應(yīng)。

    最終，臉色不渝的女孩重重地“哼”了一聲。

    她撇過頭去，斜眼盯著泰爾斯，賭氣也似地大力嚼動嘴里的豆子。

    那種嚼勁好像她在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泰爾斯的rou。

    王子對她眨眨眼，眼帶笑意。

    真是的，她以前對自己的態(tài)度明明很好的……

    那個喜歡躲在自己背后，溫聲軟語，可憐可愛的小滑頭……究竟去哪兒了呢？

    泰爾斯啼笑皆非地看著塞爾瑪。

    看著這個示威似地對他瞪著眼的少女。

    看著她的兩側(cè)腮幫被塞得鼓鼓的，隨著一下更比一下用力的咀嚼，一抖一抖。

    “偶縮過了……嗯，我說過了，”少女好容易才把滿嘴的豆子嚼碎咽下，氣沖沖地對王子道；“我根本沒有不開心……唔！”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送出第二匙豆子，堵住塞爾瑪?shù)淖彀汀?/br>
    王子忍住心中的笑意，一抽之下，卻發(fā)現(xiàn)沒能抽回湯匙：塞爾瑪狠狠地咬住了湯匙，而她此時的眼光已經(jīng)可以殺人了。

    “喏，乖，做人呢，最重要就是開心……”泰爾斯強忍著肩膀的抽搐，好不容易才把湯匙從她的唇間抽出來，看著塞爾瑪怒氣沖沖地開始比第一匙更用力的咀嚼。

    盡管女大公的眼神依舊可怕，可王子在那一刻突然覺得，眼前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糟。

    還好，這個樣子的她也挺可愛的。

    泰爾斯?jié)u漸出了神。

    她又是什么時候，從那個小心翼翼的女孩兒，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呢。

    啊，大概是某一天吧。

    是兩年前，她天不亮就紅著眼睛，抱著帶血的床單慌慌張張、偷偷摸摸地來找睡眼惺忪的自己的那天？

    而那一天之后，自己就被聞聲而來的金克絲女官，從六樓的房間里趕到了鮮血庭院。

    還是一年前，她紅著臉穿上束胸衣后，在藏書室里被自己用眼神嘲笑的那天？

    多虧了那位金克絲女官，孜孜不倦地教導(dǎo)她的女士，要恪守身為高貴女性的教條。

    抑或是她第一次穿著禮裝，梳著淑女頭，忐忑而激動地站在自己面前，卻被笑得前仰后合的王子氣得轉(zhuǎn)身就走的那次？

    不記得了啊。

    反正，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

    那個曾經(jīng)稚嫩而畏縮的女孩兒。

    已經(jīng)在英靈宮與龍霄城的高墻與冰雪中，慢慢成長。

    最終必將蛻變?yōu)樗麄兌疾皇煜さ拇嬖凇?/br>
    塞爾瑪·沃爾頓女大公。

    但是……

    泰爾斯想起他們相識的過去，不禁心中黯然。

    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她真的會快樂嗎？

    成為一個……沃爾頓？

    心事重重的泰爾斯，嘆息著吃了一口豆子。

    就在此時。

    “嘿！”

    塞爾瑪焦急的聲音打斷了他。

    少女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驚訝，又有些匆忙。

    泰爾斯回過神來，訝異地看著塞爾瑪?shù)谋砬椋号蠊哪樀凹t得有些不正常，她既猶豫又緊張地對自己伸出右手，似乎要提醒什么。

    “嗯？”王子三兩下嚼完嘴里的豆子，不明所以地挑起眉頭：“怎么？”

    泰爾斯發(fā)現(xiàn)了不妥：塞爾瑪此時的臉蛋已經(jīng)紅透了，連耳根都是滿滿的血色，在金發(fā)的襯托下尤其顯眼。

    為什么臉紅？

    上一次見到她這個樣子，好像是她穿著出席宴會的禮裝，來征求自己意見的那次？

    怎么回事？

    “那個……”塞爾瑪怔怔地看著他，欲言又止，通紅的臉蛋微微抽搐，似乎很尷尬。

    那副猶猶豫豫，畏畏縮縮的樣子，讓泰爾斯不禁想起她的小時候。

    最終，在泰爾斯疑惑的目光下，塞爾瑪還是輕輕低下頭，用額發(fā)擋住臉孔，蚊子般細(xì)聲道：

    “沒什么。”

    女大公不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桌面。

    莫名其妙的泰爾斯聳了聳肩，還是不太明白塞爾瑪為什么紅了臉。

    王子搖了搖頭，感嘆女人就是奇怪。

    就在他低下頭，準(zhǔn)備舀口燉菜送進(jìn)嘴里的時候……

    泰爾斯的目光掠過手里的湯匙。

    “當(dāng)啷！”

    王子心中猛地一顫，他手上的湯匙摔在了餐盤上，來回作響。

    泰爾斯呆呆地坐在原位，看看那支熟悉的湯匙，又看看臉紅到耳根的塞爾瑪，只覺無比尷尬。

    他不由得訕訕地笑了笑：“額，那個……”

    “我剛剛想提醒你的，”塞爾瑪?shù)穆曇粲旨庥旨?xì)，幾乎聽不清：“只是你太快了?！?/br>
    泰爾斯頭大如斗，一邊慶幸著沒人見到這一幕，一邊用最后一絲理智，把那句到嘴邊的“沒事，我不介意”給咽回了肚子里。

    餐桌上的氣氛頓時變得很難堪。

    然而，反倒是剛剛低頭的塞爾瑪，看著泰爾斯的反應(yīng)，似有不滿。

    她微微地抬起目光。

    “哼，你是故意的吧，”少女微哼一聲：“金克絲說……”

    “啊，對了！”泰爾斯使勁一拍腦袋，生硬地轉(zhuǎn)移開話題：“我想起來了！”

    在女大公“豈有此理”的不忿目光下，第二王子從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巧但精致的木制長方盒子，上面有著簡單的花紋雕刻。

    “喏，”泰爾斯?jié)M不在乎地道，心里只想用這件事來沖淡現(xiàn)在的尷尬：

    “你的生日禮物……盡管還有兩個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