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離開
泰爾斯行走在英靈宮的走廊里,心情沉悶。 尼寇萊是個糟糕的說謊者。 關(guān)于努恩王當年的那個決定,甚至摩拉爾的事情,他都有所隱瞞。 事情已經(jīng)很明朗了:前白刃衛(wèi)隊、里斯班、暗室,這三者掌握著絕對不能讓泰爾斯甚至塞爾瑪知曉的秘密——也就是說,很大程度上,這個秘密會對后兩者不利。 泰爾斯甚至都不必再去驗證倫巴所告訴他的那個駭人秘密是否為真。 這是泰爾斯的結(jié)論。 然而…… 在前往用餐室的路上,泰爾斯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然而,龍霄城偏偏面臨著六年來最復雜混亂的局勢: 國際的局勢生變在即,考驗女大公的選擇; 國內(nèi)的大公心思難測,觀望龍霄城的立場; 領(lǐng)內(nèi)的封臣蠢蠢欲動,覬覦女大公的婚事與權(quán)位; 努恩王的陰霾滿布天穹,籠罩著龍槍家族的繼任者。 而那個最可怕的對手——巨龍國度的現(xiàn)任共舉國王,查曼·倫巴,則在暗中手握利刃,磨刀霍霍,準備在這場一觸即發(fā)的風暴里攫取一切可能的利益。 塞爾瑪,身孤勢弱的女孩——泰爾斯一想到這就隱隱痛心——就活在它們之間,直面無數(shù)威脅。 而一直以來圍繞在她身邊的,本以為可以信任的臂助,無論身手不凡的尼寇萊還是老謀深算的里斯班,則剛剛被泰爾斯證明:他們并不可信。 泰爾斯怔怔地站在用餐室的門口,拳頭收死在手心里,且越來越緊。 六年來,一切的和平都是假象,所有的閑適都是虛幻,在塞爾瑪這個名字的背后,很可能隱藏著先君冷酷無情的騙局。 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阿萊克斯被毒死之前的抽搐,以及她漸漸失去生機的臉龐。 而塞爾瑪,不,是小滑頭……這本來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卻被迫面對這一切,四面皆敵,無援無助,在被強行安排的命運里不知所措。 最關(guān)鍵的是:她活在謊言打造的牢籠里,渾然不知身側(cè)的威脅。 如果我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這件事情,塞爾瑪是否會渾然不覺乃至渾渾噩噩地作為女大公活下去,直到最后的真相在太陽底下,被殘酷地剝出的那一天? 如果到了那一天,到了龍霄城的矛盾爆發(fā),國王的劍鋒揮落,血脈的秘密被揭發(fā)的那一天…… 她,孤獨無助的女孩,要怎么承受這一切? 泰爾斯痛苦地吐出一口氣,只覺得心情沮喪,思緒疲累。 她本來有機會逃離的。 是你,泰爾斯,是你在六年前,請求她變成塞爾瑪·沃爾頓的。 而現(xiàn)在,你,一個身不由己,頗受排擠的人質(zhì),你能做什么? 你能為她做什么? 你又該用什么樣的角度和立場,來插手這場僅僅屬于??怂固貎?nèi)部的斗爭? 怎么辦。 怎么辦? 六年了,他們依舊活在龍血的陰影之下,六年了,他們?nèi)匀惶硬怀雠魍醯氖终菩?,六年了,他們…?/br> “泰爾斯王子,您需要幫忙嗎?” 一聲冷淡而禮貌的呼喚,把泰爾斯從自己的世界中驚醒過來。 “金克絲女士,”泰爾斯收起滿腹的心事,竭力驅(qū)走沉重的狀態(tài),強打精神看著站在用餐室門口的金克絲:“抱歉,但是……” 泰爾斯看了看用餐室里透出的燈光,隱約看見少女的身影。 “能讓我們單獨呆上一會兒嗎?” 金克絲蹙起眉頭,用打量的眼神掃過王子的全身,眼中透露著懷疑。 “上一次是因為女士的心情不好,我們可以理解,”負責女大公生活起居的宮廷女官淡然開口:“但是這一次……” “我真的需要單獨跟她談談?!?/br> 泰爾斯用所能想象的最真誠的目光看著女官:“拜托了,金克絲女士?!?/br> “這非常重要?!?/br> “如果你還在乎女大公,如果你知道她當前的處境……?!?/br> 泰爾斯定定地看著金克絲,表情凝重。 這一次,金克絲女官注視了他很久。 像是在觀察古董。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殿下,”終于,冷漠而理性的女官輕聲開口,帶著一貫以來公事公辦的口吻:“但是女士她……” 女官突然停下了話語。 下一秒,金克絲做了一個王子以為她永遠不會做的動作。 她嘆了一口氣。 第一次,泰爾斯看見這位保養(yǎng)良好的女官眼中泛出疲憊,眼角泛起皺紋。 “她只是一個小女孩?!?/br> 泰爾斯低下頭,微微頷首:“我知道,所以……” “但她也不僅僅是一個女孩兒,”金克絲不容反駁地打斷了他,“她更是龍霄城的統(tǒng)治者?!?/br> 泰爾斯抬起頭,奇怪地看著她,總覺得今天的女官有些不太一樣。 “很多時候,正因為有殿下您一直以來的關(guān)心、考慮和陪伴,女士她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從而放下?lián)鷳n與警惕。” “作為朋友,您關(guān)照她,為她擔憂,”女官的語氣沒有了過往的嚴肅,而是滿布無奈和感慨:“這是她的幸運?!?/br> 金克絲的下一句話別有用意: “但問題是,她不是安全的?!?/br> “她也不該那么覺得。” 泰爾斯看著金克絲,一時語塞。 “我們這就離開,泰爾斯王子,”女官的臉色回復了古板,仿佛先前的感性只是錯覺,只見她微微一躬:“祝您和女士用餐愉快。” 王子皺著眉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所認識的,那個盡職盡責卻嚴肅德讓人生厭的女官,原來也有另外一面。 “還有,女士的心情不太好,她今天……”金克絲女士低下聲線,極其隱晦地道: “您知道,距離您被踢膝蓋的那次……又是一個月了?!?/br> 又一個月? 泰爾斯微微一怔。 等到他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時,金克絲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 正因為有殿下您一直以來的關(guān)心、考慮和陪伴,女士她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第二王子心情復雜地看著她跟兩位女仆離去,低頭猶豫了一瞬,深吸一口氣,努力調(diào)整好情緒,舉步跨進女大公的用餐室。 塞爾瑪靜靜地坐在餐桌旁,在兩側(cè)的燈火下顯得形單影只。 “哇哦,萵苣,”泰爾斯坐到女大公的對面,看著餐桌上的食物,露出笑容:“有段時間沒吃了。” 果然,餐桌上都是蔬果一類清淡的食物,就連rou湯也是熱騰騰的,這倒是稀奇事——后廚在尼寇萊的威脅下,一道菜反復核查幾遍之后變冷,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事了。 是女大公“每月一次”的食譜呢。 塞爾瑪在燈火下抬起頭來,王子不禁注意到她有些疲憊。 這么說,是生理的緣故,還是…… “嘿,”女大公用一種王子不常見到的眼神望著他,后者讀不出其中的意味:“泰爾斯?!?/br> 她的聲音似乎并不帶多少情緒: “你今天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之前所面臨的煩惱似乎瞬間回到了腦中。 “是啊,我,額……” 深吸一口氣的泰爾斯話到嘴邊,卻張口結(jié)舌。 他看著眼前臉色略顯黯淡的塞爾瑪,維持著最基本的禮貌笑容,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塞爾瑪,你其實面臨著無比糟糕的局勢,并不安全? 即使你渡過了這次的風暴,熬過了封臣逼婚與羅尼跟國王的斗爭,也依舊處境艱難。 因為,你以為可以信任的人,其實都在欺騙你? 你孤立無援,你身處險境,你連最大的秘密都已經(jīng)被人握在了手里? “嗯?”塞爾瑪?shù)哪抗饴涞剿淖齑缴希詭б苫蟆?/br> 但泰爾斯卻緊皺眉頭,桌子下的雙拳慢慢捏緊,微笑依舊卻心中掙扎,不知從何說起。 我該把真相告訴她嗎?尼寇萊和里斯班對她并不忠誠,至少并不忠實? 他們也許在醞釀著努恩王布下的計謀,你只是一個任人cao弄的木偶? 這是否正中倫巴的下懷?要利用我來破壞龍霄城的內(nèi)部和睦與主臣關(guān)系? 然而……龍霄城還有所謂的“和睦”而言嗎? 如果她不知道,一直被瞞騙,那到了那個秘密被揭示的時候,是否會受到更多更重的傷害? “你怎么了?” 塞爾瑪看著他沉默的樣子,輕聲問道: “在為什么事情煩心嗎?” 最終,泰爾斯放開緊捏的雙拳,呼出一口氣。 “跟往常一樣,你知道,戶外課,被尼寇萊一頓好揍,”王子把微笑轉(zhuǎn)化成掩人耳目的自嘲: “也許下次我該試試用石灰粉。” 按照慣例,塞爾瑪應該皺著眉頭打量他的傷口,然后釋放出笑容,回應王子接踵而來的調(diào)侃。 然而今天…… “不,”塞爾瑪定定地看著他,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這個?!?/br> 泰爾斯微微吃驚,他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能感覺得出來。” “是因為別的什么,”塞爾瑪敏銳地問道:“你想告訴我什么?” 第二王子看著目光認真的女大公,沉默了幾秒。 “聽我說,小滑頭,”最終,泰爾斯沉下氣來,撤去虛偽的笑容,頗有些沉重與疲倦地問道:“你已經(jīng)……做了六年的女大公了?!?/br> “這可不算短了?!?/br> 塞爾瑪盯著他,少女側(cè)過頭,在燈影的掩蓋下,不辨表情。 她點了點頭。 “然而這六年里……”泰爾斯看著少女坐在那張又硬又寬的椅子上,想起她孤單地在英雄大廳里落座的樣子,有些不忍心: “你覺得累嗎,煩嗎,郁悶嗎?” 少女似乎有些意想不到,她抬起頭:“什么?”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硬著頭皮道:“我的意思是,從你坐上女大公的位置開始,就被迫著承受封臣的眼神,人們的懷疑,數(shù)之不盡的事務,還有爾虞我詐的算計。大公們虎視眈眈,國王不懷好意,就連尼寇萊和里斯班……” 說著說著,泰爾斯不禁垂下頭,覺得有些沮喪。 “我知道你其實并不想要這一切,”他的心情有些愧疚:“更何況……你當年本來有機會離開,離開那張扎人的座椅的。” 就在此時。 “我很害怕的?!?/br> 泰爾斯抬起頭來:“嗯?” “那個時候,你要回去英靈宮,要讓我成為塞爾瑪,去拯救這個國家的時候,”只見在燈光的照耀下,塞爾瑪勉力笑著:“我是很害怕的?!?/br> “我在想,當時你要回去,要去面對大公們,很可能就回不來了?!?/br> “而且我也根本沒準備好做一個女大公。” 少女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微微發(fā)紅的臉龐映襯著燈火,顯得跟周圍的肅穆裝潢不甚合拍。 “但是當時你沒有猶豫,你說,背負著兩個國家,背負著這么多人的命運,你不能輕易走開,留下一片火海?!?/br>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她。 他的拳頭死死摁在膝蓋上。 “因為你沒有害怕?!?/br> “所以我想:我也不能害怕?!?/br> 塞爾瑪微翹嘴角,似乎有些意外的喜悅:“而且你說,你說你會一直陪著我,保護我……就像當年在英雄大廳里,你毫不猶豫地把我從陛下的面前帶走,以及這六年里,你跟夏爾他們一直保護我……” “我知道,無論遇到什么……” 聽到這里,泰爾斯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抬起頭來: “但我不能!” 女大公瞪著吃驚的眼神,不解地看著情緒激動的王子。 “我不能保護你?!?/br> “你是龍霄城的女大公,在常人們無法想象的棋局里,而我只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王子,”泰爾斯想起里斯班滴水不漏的刻意修辭,想起尼寇萊欲蓋彌彰的眼神,想起英靈宮里無處不在,無日不在的緊張警戒與嚴密監(jiān)護,咬牙道: “我們所面臨的威脅太多,危險太多,問題也太多了?!?/br> “倫巴,羅尼,龍霄城的伯爵們,還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掙扎著道:“你知道,我根本沒有能力保護好你。” 塞爾瑪呆呆地看著他,嘴唇微顫。 泰爾斯想起金克絲的暗示,不禁又加上一句:“我也無法永遠保護你——還有,就算里斯班他們也……” 女大公打斷了他。 “黑沙領(lǐng)的提議?!?/br> 泰爾斯話語一頓: “什么?” 少女的抿起嘴唇,臉色變得蒼白,笑容也慢慢消失。 她勉強笑了笑,喃喃地道:“夏爾下午告訴我了:你去見了黑沙領(lǐng)的人——所以這就是,這就是你今天要來找我說的事情?!?/br> 泰爾斯頓感頭疼。 “我只是,”王子嘆了口氣:“聽著,倫巴他也許確實想通過我來拉攏你,但是我還……” “泰爾斯,”少女的聲音很低沉,斷斷續(xù)續(xù):“你想回家了,是么?” 女大公的表情讓泰爾斯想起兩年前,那個時候,她讀到悲劇吟游詩《茉莉的戰(zhàn)旗》里,一往無前的茉莉卻最終戰(zhàn)死雨中的劇情時,大概也是這副表情。 “這是國王給你的條件,放你歸國?”還不等泰爾斯回答,塞爾瑪就冷冷一笑:“而你覺得厭煩了,覺得辛苦了,你不想再陪一個無知而無趣的女孩玩游戲了,所以特意來告訴我,你不能再保護我了。” 只見她自嘲也似地一笑:“這就是你說的,‘重要的事情’?” 泰爾斯的呼吸一滯。 “也是呢,一個又蠢又笨,還脾氣古怪的小姑娘,”塞爾瑪?shù)拖骂^:“很煩人吧。” 泰爾斯痛苦地按住自己的額頭:“不,塞爾瑪,不,不是這樣的,聽我說,我想告訴你的是……” “你想家,對嗎?”然而少女像是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而是自言自語也似地道:“如果有機會,你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這里,離開龍霄城,丟下一切,回家去嗎?” 泰爾斯愣住了。 普提萊問過他一樣的問題。 當時,他的回答是…… “我……”泰爾斯蹦出一個詞,卻生生地咬住了牙齒。 他很想回答不是,回答說他并不想家,用謊言來暫且撫慰她。 但是…… “你知道,只要你還在這里,”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塞爾瑪,我就不會輕易地離開的?!?/br> 少女微微抬頭。 沉默。 “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幾秒后,塞爾瑪像是稍稍回復了一些,少女搖搖頭,勉強地笑笑:“我不是在質(zhì)問你——夏爾他們一定已經(jīng)對你很不滿了——我只是……對不起?!?/br> 她道著歉,偏過頭。 “你被囚禁在這里整整六年了,遠離你的親人和朋友,還面臨著重重危險,國王,大公,封臣,北地人——龍霄城的人對你也不好,”塞爾瑪自嘲也似地搖搖頭:“你當然是想回家的?!?/br> “我沒有資格指責你的想法?!?/br> 她失落地垂下頭。 泰爾斯看著眼前的女大公,突然意識到:在成為女大公的六年里,她就像時時刻刻踩在荊棘中,擔驚受怕,掙扎求存,從來沒有一刻覺得安穩(wěn)舒心過。 王子心中黯然。 不。 被囚禁的人。 不僅僅是我啊。 而我卻要告訴她,她眼前的路唯有更加艱辛,更加險阻,更加…… 突然間,一股沖動和情緒從他的心底里萌生。 那一刻,泰爾斯手臂上的肌rou微微縮緊。 他緩緩地挺起胸膛,抬起頭顱。 “塞爾瑪,我問你?!?/br> 王子平視著神態(tài)黯淡的少女,用最鄭重的口吻道: “如果你有機會——我是說,‘如果’有機會……” “你,愿意離開嗎?” 一秒。 兩秒。 “什么?我?” 眼眶微紅的少女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抬起頭來:“離開?” “嗯,是啊,”泰爾斯用力地點了點頭,直視著塞爾瑪?shù)难劬Γ骸拔覀円黄?,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些紛擾,離開這些危險,離開這些無聊透頂?shù)南葳逶幱?,離開努恩王強加在你身上的命運!” 那一瞬間,塞爾瑪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離開……去,去哪里?” 只見星辰的第二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把雙臂倚上桌面,眼神犀利地看著她,表情嚴肅。 “塞——不,小滑頭,我再問你一次。” “你愿意拋下現(xiàn)在的一切,跟我回星辰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