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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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鍋以后,衛(wèi)紅站起來,低頭摳了一陣指甲,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氣,開口說:“我想……到你這邊來過日子……”這位十九歲的姑娘說完這句話,臉一直紅到了耳根旁。 金強又感動又激動,說:“你給你爸你媽說了沒?”“沒……”衛(wèi)紅仍然低頭摳指甲,“最好叫個大人給他們說一說……”大人?他家哪來的大人?大人都成罪人了!金強知道,玉亭叔革命性很強,他怎么可能讓衛(wèi)紅和一個“階級敵人”的子弟結(jié)婚呢?再說,那年為玉亭叔和他三媽王彩娥的事,兩家人結(jié)仇太深……金強傷心地嘆了一口氣,對自己親愛的人說:“你先回去,罷了叫我想個辦法?!?/br> 衛(wèi)紅走后,悲喜交加的金強先硬勸說著讓他媽喝了一碗米湯。 此后,他就一個人蹲在院墻角里,困難地咽著吐沫,不知該怎樣給玉亭叔說他和衛(wèi)紅的親事。 他突然想起了他二爸。二爸盡管和他們家、玉亭叔家的關(guān)系都不好,但這終究是個“大人”。他知道,二爸二媽對他一直都是好心相待,不象對父母和哥哥那樣心懷敵意。事到如今,也許只能依靠二爸為他作主……金俊武聽完侄兒給他敘說了他和衛(wèi)紅的事后,震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倒不知說什么是好。 金俊武能料到他哥他嫂和大侄子的下場,但萬萬料不到二侄子和孫玉亭的女兒粘到了一搭。 他首先氣憤地想起孫玉亭和俊斌媳婦的“麻糊”事件。雖然那事過了好幾年,一想起來仍然叫人怒不可遏。 不過,另有一股熱流隨即淌過了這個硬漢的心頭,他為孫玉亭的女兒如此深明大義而感動不已。不簡單??!一個十九歲的女娃娃,能在這樣的關(guān)頭做出這樣的抉擇,能不叫人眼窩發(fā)熱嗎? 金俊武沒有往下考慮,就一口答應(yīng)了侄兒的請求。 金俊武同時意識到,他將要負(fù)起的是一個大家庭主事人的責(zé)任。弟弟俊斌那門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經(jīng)斷了根,哥哥俊文一家三口雖然活著,但基本上也完蛋了,只留下金強一條完整的根苗。他金俊武不能讓這家人也絕了門。金強已經(jīng)二十六歲,如果不是衛(wèi)紅這么好的孩子,那個女娃娃還愿意和賊門人家結(jié)親?要是金強打了光棍,大哥那門人也就斷了后代,金家的后世不堪設(shè)想!要是這樣,他怎能對得起死去的父親? 但是,金俊武答應(yīng)了侄兒之后,才感到這事十分棘手。他和孫玉亭多年來一直勢不兩立,怎么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呢?再說,上玉亭的門本身就令他萬分為難! 唉,事到如今,他金俊武只能抹下臉去為侄兒求親——金家再有什么資本逞強斗性哩! 金俊武突然出現(xiàn)在孫玉亭家的黑窯洞里,也著實讓玉亭兩口子大吃一驚。 雖然金俊文一家已經(jīng)臭不可聞,但金俊武仍然是金俊武。對金家灣事實上的領(lǐng)袖登門拜訪,感情上敵對的孫玉亭夫妻也不能不流露出某種榮幸之色。在農(nóng)村,不管你身居何種要職,如果你家境貧困,就自然對家境好的人心懷敬畏,更何況,這金俊武不僅光景在村中拔尖,同時也是雙水村的領(lǐng)導(dǎo)之一,而且敢和卓越的田福堂分庭抗禮! 賀鳳英馬上用一只豁口破碗,為金俊武倒了一點白開水。金俊武反客為主,給孫玉亭遞上一根紙煙。 俊武不繞圈子,開門見山說明了他侄兒和衛(wèi)紅的事,希望玉亭夫妻支持兩個娃娃的婚事。 “……我哥一家是完了。你們清楚,幾年來,我和他們也早斷了來往,別了兄弟之情。 但金強是個好娃娃,這村里人都能看得見。 “至于咱們兩家的關(guān)系,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往后成了親戚,我想也不必再計較過去的那些碰磕。同村鄰居,有點什么不美氣也是難免的。你們都有文化,我想會寬懷大度對待這些事。再說,就是我們之間有點不和,也不應(yīng)該影響娃娃們的親事……”金俊武雄辯而誠懇地對他的前對手說了一大堆熱枕話。 孫玉亭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夾紙煙的手指頭索索的抖著,別過臉不再看金俊武。 賀鳳英也吊著個臉一言不發(fā),低頭在鍋臺上拿切菜刀砍一顆老南瓜。 黑窯洞一時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孫玉亭紅脖子漲臉對金俊武說:“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衛(wèi)紅給了犯罪分子的后代?就是這話!你們是白日作夢!妄想把我的女兒拉入那個黑染缸?我一千個不答應(yīng)! 一萬個不答應(yīng)!” 談判破裂了。 金俊武碰了個硬釘子,尷尬而痛苦地退出孫玉亭的院子。金俊武剛走,孫玉亭就把大女兒叫到跟前,盤問了半天,衛(wèi)紅不僅說出真情,還頂嘴說她非和金強結(jié)婚不可! 惱羞成怒的孫玉亭費勁地脫下一只破鞋,一直追趕著把女兒打出院子,又?jǐn)f著打到了坡底下。賀鳳英喊叫著沖出來,打了孫玉亭一記耳光,才制止了他的張狂。作為母親,不論她是否同意這門親事,鳳英當(dāng)然要護(hù)著女兒。 賀鳳英怕出逃的衛(wèi)紅尋了短見,一路哭著去尋找孩子。當(dāng)她路過田福堂家的鹼圈時,躺在碾盤上曬太陽的支書問婦女主任:“你哭什么哩?” 鳳英畢竟是婦道人家,馬上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向支書敘說了事情的根根梢梢。 田福堂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后,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說:“好事嘛!玉亭還給我做工作,讓潤生和寡婦結(jié)親,說兩個人有了愛情,大人就不應(yīng)該阻擋,他怎能阻擋自己娃娃的愛情哩?再說,衛(wèi)紅又尋了個打著燈籠也找不下的好人家……”在孫玉亭家鬧翻天的時候,金俊武卻在自己家里愁得一籌莫展,他先不想把他的失敗告訴侄兒,以免孩子遭受打擊。 但他又有什么辦法攻克孫玉亭這座頑固的堡壘呢? 金俊武一下子想起了孫少安。是的,也許只有少安才有能力說服他二爸。當(dāng)然,俊武知道,少安現(xiàn)在磚場倒閉,處境險惡,心情很壞,此刻麻煩他實在不合時宜,但他已走入絕路,只能去求他了! 金俊武決定馬上去找孫少安。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金俊武一見孫少安,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前一隊長已經(jīng)被磚場的倒塌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小伙高大的身軀象他父親一樣羅了下來,臉色憔悴而黑瘦,眼角糊著眼屎,嗓子也是沙啞的。 俊武先安慰了他一番。盡管他出于誠心,但話語是空泛的。他知道,幾句安慰話解決不了少安的問題,如果少安缺的是糧食,那他金俊武有能力幫助這位年輕的朋友。孫少安盡管心情壞到了極點,但他不能拒絕俊武的請求。他答應(yīng)當(dāng)天就去找他二爸。 哈呀,這孫玉亭真的成了個人物!他剛把雙水村的一條好漢趕出了門,另一條好漢又上門求他來了。 玉亭這陣兒腰桿子確實很硬。他吸著少安的紙煙,拿板作勢地聽侄兒七七八八給他說好話。 “不同意!就是這話!你別再給我灌清米湯了!”孫玉亭很有氣魄地打斷了少安的話。 如果在前不久,少安紅火熱鬧的時候,他決不敢對侄兒如此態(tài)度生硬——那時是他有求于侄兒。可是現(xiàn)在,你少安小子還不如我!我窮?我不欠債呀! 你小子屁股后面欠一堆帳債,有什么資格教導(dǎo)老子?“你甭再為金俊武小子說情了!你自己連自己屙下的都拾掇不了,你先甭說其它事,你二媽的四十塊工錢我們還等著用哩!你最好先把錢給我們開了,再去管兩旁世人的事!” 孫玉亭儼然以一副債主的神態(tài)對他以前敬畏的侄兒說話。 孫少安氣得嘴唇直哆嗦。他沒想到,連無能的二爸也不把他當(dāng)一回事了。 唉,也許在所有人的眼里,已認(rèn)定他孫少安這輩子再也爬不起來。既然是這樣,人們有什么必要尊重一個在生活中軟弱無力的人呢? 孫少安一看他沒本事再說服張狂的二爸,只好沉著臉從這個破墻爛院里走出來。他難受地咽著吐沫,喉骨結(jié)在不停地上下滑動。他并不計較二爸那些過分刺人的話,而更多的是為自己的處境悲哀。唉,他孫少安現(xiàn)在竟手無縛雞之力了!少安下了二爸家的小土坡,半路正好碰見擔(dān)水的孫衛(wèi)紅。他攔住meimei,詢問了她本人對自己婚事的態(tài)度。衛(wèi)紅很有主見地告訴大哥,她堅決要和金強成親。 孫少安大受感動。他以前沒有想到,他二爸二媽那樣的人,竟生下這么個好娃娃。少安感到,衛(wèi)紅meimei在骨子里有孫家的那種硬勁。 他于是給meimei出主意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爸你媽是什么態(tài)度,只要你本人堅決,你就按你的想法去行事!你知道,婚姻是自由的,到時候誰也擋不住你們!” 衛(wèi)紅抹去眼角的淚水,嚴(yán)肅地對大哥點了點頭。孫少安走出田家圪嶗,淌過東拉河,直接去金家灣向俊武報告了他的努力沒有任何結(jié)果。 于是,這宗親事就暫時被擱置起來……冬至過后不久,陽歷一九八二年快要結(jié)束的幾天,隨著西伯利亞大規(guī)模寒流的到來,黃土高原落了第一場雪。雪下了一天兩夜,大地和村莊全被厚厚的積雪埋蓋。田野里鳥獸絕跡,萬般寂靜。家家封門閉戶,只有窯頂煙囪中升起一柱柱沉重呆滯的炊煙。野狗吐著血紅的舌頭,嘴里噴著白霧,在雪地上奔躥。無處覓食的麻雀擠在窯檐下,餓得嘰嘰喳喳叫個不?!笱┩P哪莻€無風(fēng)的早晨,村里人出門以后,就見金俊武和侄兒金強,黑棉襖鈕扣上掛著紅布條,從白雪皚皚的廟坪走過來,不管碰上大人還是娃娃,都雙膝跪地磕上一頭。人們朝金家灣北頭望去,見俊武家的院墻上,插起一嘟嚕白色歲數(shù)紙。 所有的人立刻明白:是金老太太謝世了! 金老太太的去世,意味著一代人在這個古老的村莊即將最后消失。扳指頭算算,那一茬人中,現(xiàn)在殘存的就只有孫玉厚的老母親了。 不管老太太的后人們有多少劣跡,但她本人和已經(jīng)亡故多年的金先生,一直受到普通的尊敬。他們的好德行甚至得到了整個東拉河流域的確認(rèn)。 因此,雙水村各姓人家都紛紛對老太太的去世表現(xiàn)出真誠的哀悼。人們爭搶著去打墓;樂意幫助金家cao辦這場喪事。 幫忙的外姓村民,老太太娘家門上的人,以及金家其他親戚,都先后涌進(jìn)了金俊武的院子。當(dāng)然,金家灣這面姓金的人家,全都成了事中人。 俊武家地方太小,其中兩孔窯堆滿了糧食;他哥家的兩孔窯又被公安局查封了。因此,喪事的許多具體事宜得分散在金家灣各處進(jìn)行。金俊山父子被聘為總料理??∩骄ㄠl(xiāng)俗禮規(guī),做各種安排;他兒子金成記帳。 金俊武毫不猶豫地決定,他要按農(nóng)村習(xí)俗的最高禮規(guī)安葬他母親,這個大家庭已經(jīng)晦氣十足,母親的葬禮一定要隆重進(jìn)行;讓世人看看,金家仍然是繁榮昌盛的! 不用說,金家全族人都是賓客;外族人每家也將請一個人來坐席。這等于要款待全村人來吃喝。不怕,他金俊武有的是糧食! 金家灣這面許多家戶都在替金老太太的喪事碾米磨面。光輝家的院子里,五六個人在殺豬宰羊。從米家鎮(zhèn)請來的陰陽先生,正在金俊海家做紙火。金波他媽忙著一天五頓飯侍候這位“圣人”,他們家的炕上和箱蓋上,擺滿紙糊的房子、院落、碾磨、課幡、引魂幡和童男童女。 與此同時,在金家祖墳?zāi)抢?,打墓人掘開了金先生的墳堆,把先生的骨骸裝進(jìn)一個小木棺里中,準(zhǔn)備和老太太合葬。 金老太太裝穿好七八身綢緞壽衣后,便入了早年間做好的鏤花柏木棺中。 棺木停放在院子搭起的靈棚里。長明燈從屋里移出,放在棺木前。靈案上擺滿供果和一頭褪洗得白白胖胖的整豬,一只活公雞綁住瓜子,擱在棺木之上。 棺木兩邊的長條凳上,老太太的直系親屬輪流坐著守靈。吊唁的人川流不息。親戚們過一會就輪著來一批,跪在靈棚前唱歌一般哭訴一番,但真正流眼淚的是少數(shù)人。哭得最傷心的是大媳婦張桂蘭——她多半借此哭自己的命運。 前來吊唁的村民只是送點香火,燒燒紙;輩數(shù)小的跪下磕兩個頭。 入葬的前一天,親戚、金家全族的大人娃娃和所有被邀請的賓客,從早到晚一直不斷地輪流吃兩頓非吃不可的飯。第一頓是合烙油糕;第二頓是“八碗”和燒酒。隔壁金光亮弟兄三家的窯洞全都擺滿了宴席。 下午,雇用的一班吹鼓手來了——進(jìn)村以后,先放了一聲銃炮。所有的孝子都到村頭去跪迎五個穿開花破棉襖的樂人。 夜幕一降臨,隆重的撒路燈儀式開始。吹鼓手前面引路,孝子們一律身穿白孝衣,頭戴白孝帽,手拄哭喪棒,真假哭聲響成一片;他們跟在吹鼓手后面,從金俊武家的院門里出來,沿著哭咽河邊的小路,向金家祖墳?zāi)抢镒呷?。許多人手里都拿著白面捏成的燈盞,走一段,便往右邊的雪地上放一盞,并且隨手拋撒著紙錢。返回來時,又向路的另一邊間隔擱置面燈。入夜,雪地上的路燈如同流螢一般閃閃爍爍,其陣勢蔚為壯觀。雙水村的老人們紛紛羨慕地議論感嘆:金老太太生了個真孝子,把喪事辦得多體面?。?/br> 第二天大出殯以前,又進(jìn)行了著名的“游食上祭”儀式。全體男女孝子,手拄哭喪棒,披麻戴孝在老太太靈前間隔按輩數(shù)跪成方陣。仍然由吹鼓手領(lǐng)路,后跟兩個三指托供果盤的村民,在孝子們的方陣中繞著穿行。托盤人為田五和一隊原會計田平娃。這兩個人左手舉盤,右手拿著白毛巾,邁著扭秧歌一般的步伐,輕巧地走著,象是在表演一個節(jié)目。接下來是“商話”。一般說來,這是孝子們最心驚的一個關(guān)口。這實際上意味著老人能不能順利入土。 所謂“商話”,就是由死者娘家的人審問孝子們在老人生前是否對她孝順;或者她死后的葬禮是否得到盡心cao辦?這時候,死者娘家門上來的人,哪怕是三歲娃娃,在孝子面前都是權(quán)威人士,象君主立憲國的皇室成員,神圣不可侵犯。如果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從中作梗,孝子們就別想讓老人入土! 現(xiàn)在,俊武兩個七十來歲的老舅舅盤腿坐在炕頭,身后是其他小輩的“皇室成員”,一個個都不由自主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式。 金俊武領(lǐng)頭跪在炕欄下的腳地上。他身后跪著自己的妻子李玉玲和大嫂張桂蘭。按下來是金強和俊武兩個上學(xué)的兒女。其他孝子們從腳地上一直跪到了門外的院子里。其陣勢真有點象群臣跪拜新登基的皇上。 俊武先概要地向娘舅家的人匯報了他們生前照顧老人的情況,其中當(dāng)然也有一些必要的檢討。接著,他又詳細(xì)敘說這次是如何cao辦母親喪事的。最后,他請求舅舅們提出意見;如有不滿足,他將盡力彌補缺憾。 接下來,孝子們就斂聲屏氣,等待娘舅家的質(zhì)詢了。 在這種情況下,死者娘家的人多少總要提點意見,向孝子們發(fā)難:俗稱“抖虧欠”。 為首的大舅莊嚴(yán)地盤腿坐在炕頭,搭拉著松馳的眼皮,象老法官一般沉吟著說:“其它嘛,也就不說了。我姐和我姐夫東拉河一道溝誰不知道他們的好名聲?如今,他們?nèi)胪梁显?,你們?yōu)槭裁床唤o他們做個道場,讓禮生來唱唱禮呢?” 所有孝子們的心都在咚咚跳著,他們想不到這老家伙竟提出了如此高的要求??∥涞南眿D李玉玲頭叩在地上,心里罵道:“老不死的東西!看你死了還耍個什么花子!”俊武給大舅磕了三頭,回話說:“本該按你老說的這樣做,只是咱們周圍請不下和尚道士,要做道場,只能到白云山去請禮生,但路太遠(yuǎn),還不知人家來不來……”他大舅合住眼一言不發(fā)——這等于拒絕了外甥的理由。事情眼看著陷入了僵局。 這時候,二舅咳嗽了一聲,扭頭看了看他哥,說:“也就不要再為難娃娃了??∥錇檗k他媽的喪事,已經(jīng)盡了力這我們能看見……”二舅是個明白人,主動為外甥開脫。 大舅沉默了一會,抬起眼皮說:“那就這樣吧,起來……”金俊武和所有孝子都趕忙向炕上這一群嚴(yán)厲的審判官磕頭謝恩。 迎完村民們送的挽帳和祭飯后,就要起喪了。 八個壯漢涌前來準(zhǔn)備抬棺木,前面兩人手提長條板凳,以備抬棺人路上歇息時停靈。 米家鎮(zhèn)已故米陰陽的兒子繼承了父業(yè),現(xiàn)在是周圍最有名氣的陰陽——此時他手拿切菜刀,走到棺木前象征性的在雞頭旁砍了砍,然后把那只將屬于自己的老公雞扔在地上,背過身嘴里念了一會咒語,喊道:“起殯!” 三聲銃炮轟鳴,吹鼓手奏起哀樂,棺木被八個人抬起來。金強扛著引魂幡打頭,后面是舉課幡和童男童女的孝子。接下來是吹手,然后直系孝子手扯棺木上的纖帳,一路哭說著出了院門。歲數(shù)紙和老太太生前的枕頭在院畔上點燃了。與此同時,雙水村所有人家的院畔上都點起一堆避邪的火。 棺木在坡下作程式性停留,女孝子們在這里燒過紙磕過頭后,就返回家不再去墳地。 重新起棺后,只留了男性孝子。吹鼓手也停止了奏樂。人們在雪地上艱難地行進(jìn)著,好不容易才把這分量很重的柏木棺抬到金家祖墳。 在墓地上,陰陽成了主要角色。孝子們都懷著敬畏的感情,由年輕的米陰陽用羅盤指導(dǎo)著將棺木吊入墓xue。這里的一招一式,稍有不慎,按迷信說法,都會給后輩人招致災(zāi)禍。墳堆起后,米陰陽念招魂曲:“……每日兒燒香在佛前,三載父母早升天。千千諸佛生喜歡,萬萬菩薩授香煙……啊哈!朱砂硼砂磨合砂……磨合缽羅啊,缽彌羅……羅羅羅飯缽……缽缽羅飯羅……米陰陽一念完,在墳旁劃一十字,再劃一圓圈,又向墳堆撒了五谷,葬禮就全部結(jié)束了。 母親的喪事全部辦完后,金俊武夫婦累得睡了兩天兩夜。從大哥一家三口被捕到母親去世,使他們處于一連串的事變之中,身體和精神全有點撐不住了。他們知道,老母親正是因為俊文家的禍?zhǔn)虏乓徊〔黄鸬摹?/br> 現(xiàn)在,這一切都完結(jié)了。在這對夫婦的內(nèi)心深處,倒象是收割完一季莊稼,可以長長地出一口氣,他們剩下的唯一心病,就是侄兒金強的婚姻問題。在這件事上,李玉玲和丈夫的熬煎是一致的——他們都喜愛和同情可憐的強娃。 但是,俊武夫婦并不知道,事情在孫家那里有了突破性的轉(zhuǎn)機。 春節(jié)前的幾天,孫衛(wèi)紅又一次向父母提出她要和金強結(jié)婚;而且強硬地表示,不管大人同意不同意,他們趕春節(jié)就到石圪節(jié)鄉(xiāng)政府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呀! 不用說,孫玉亭又把女兒和金家加到一塊臭罵了一通,堅決反對這門婚事。 但玉亭奇怪的是,他老婆卻不再對這件事說話。 賀鳳英不再說話,不是說她還支持丈夫,而是基本上默許了女兒的抉擇。 鳳英有鳳英的想法。她和玉亭沒有生男孩,能本村找個女婿,老了也有人照顧他們的生活。再說,雖然金俊文家的三口人犯了法,但金強是個好后生,既能吃苦又會撫弄莊稼——這正是他們夫婦所欠缺的。有了金強,他們就不要再低聲下氣求大哥一家人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知道女兒和金強生米做成了熟飯,無法再阻擋這門親事。她甚至對吼天喊地的玉亭抱著一種嘲笑的態(tài)度。 當(dāng)丈夫準(zhǔn)備再一次收拾女兒的時候,賀鳳英不得不告訴玉亭,衛(wèi)紅已經(jīng)懷孕了!孫玉亭就象被一悶棍敲在頭上,頓時傻了眼。天?。≌l能想到他孫玉亭的女兒做出如此丟臉的事呢?這叫他以后怎樣再教育雙水村的人民? 玉亭同志應(yīng)該知道,自他和王彩娥的“麻糊”事件之后,他就早沒資格在兩性問題上教育別人了。 孫玉亭氣倒在了他的爛席片炕上。他也知道,局面已經(jīng)無可挽回。女兒懷著金強的娃娃,不讓她和那小子結(jié)婚,誰再要她呢? 不管孫玉亭反對不反對,春節(jié)前,衛(wèi)紅和金強相跟著地去石圪節(jié)鄉(xiāng)政府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鑒于金強家的狀況,懂事的衛(wèi)紅不要金家舉行任何儀式,準(zhǔn)備直截了當(dāng)從田家圪嶗走到金家灣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