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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別院你最后還是決定買下來。 ……太香了,你沒把持住。 但你是按照金敞那套別院價格付的錢,盡管溫衡告訴你,金敞的莊園用料奢靡,錢花得有點多,而且地點離長安更近些,與溫家這套成本并不一樣,但見你堅持不肯讓步,溫衡最后還是同意了,只在最后隨園附贈了一個小禮品。 按照他的說法是,你麾下雖有幾千本部兵馬,卻并非部曲私兵,來長安大概也是獨自前來,未帶許多仆役,因而園子還附帶了兩個平時灑掃看園的仆役,一并也算作你的奴仆,記在你的名下。 天真的你根本沒多想,就只覺得這大哥十分細心,跟他打交道真如春風拂面,想想看,你那園子地點偏僻,面積又頗可觀,留兩個看園子的老仆豈不是再正常不過?盡管你不是奴隸販子,但你也知道亂世之中,窮人為了點兒口糧什么事都能干出來,因此他附贈的兩個奴仆比起你花掉的黃金不值一提,根本不用擔心行賄受賄的問題。 文書簽完之后,你忽然想起來席間見到那個有點兒眼熟又想不起究竟哪里見過的年輕人,隨口問了溫衡一句。 “執(zhí)中么?”溫衡想了一想,“將軍大概見過他的叔父,他是馬良之子,馬謖之侄啊?!?/br> 你還真聽得一愣,細想果然長相和馬良馬謖有些相似,“他是隨同父親前來的長安?” “不錯?!睖睾恻c點頭,“為馬參軍之事四處奔波,辛苦非常?!?/br> “……他這個事還能奔波的?” 這可真是大大超乎你的意料。 原本的馬謖是蜀漢最有前途的年輕人,盡管先主不太喜歡他,給了他一個“言過其實不可大用”的評語,但經不住他哥既是諸葛丞相白月光(之一),又被丞相委以重任,長年累月待在南中,馬良刷到的丞相好感度可能有一部分就被轉移到了馬謖身上。 再加上馬謖自己也是個聰慧機敏,博學好問的年輕人,十分合丞相的眼緣,帶了這么些年在身邊,可以說好感度早就刷滿了。 也因此,馬謖在渭北擅自出擊,而后又倉皇逃回成都后,他的事就變得特別麻煩。 因為這已經不是清不清空丞相好感槽的問題了,朝廷上下都在盯著諸葛亮,看平素行峻法的諸葛丞相到底是“雖親必罰”呢,還是“刑不上丞相嫡系”呢? 因此你想象不出來該怎么奔波周旋,除非去抱劉禪或天子大腿,讓這倆吉祥物開腔求情,甚至于劉禪可能都不太好用,畢竟諸葛亮可以算他半個爹,可以用勸誡讓他閉嘴……非得是劉協(xié)這種名正言順的漢帝發(fā)話,丞相才不好回絕。 然則劉協(xié)雖然有時候情緒不穩(wěn)定會干點讓你內心很想槽一槽的事,也并不是政治白癡,除非諸葛丞相暗示他需要臺階,否則他是不會開口替自己攬事兒的。 但諸葛亮怎么可能找人遞臺階徇私枉法放了馬謖呢? 所以,當這個國家或名義或實質上最有權力的三個人都不可能放馬謖一條生路,馬秉來金敞家又有什么意義呢? 溫衡聽完你的疑問,摸了摸小胡子,“事在人為,若天意不絕馬參軍一條生路,總歸是有辦法的,將軍難道領軍出征時,便知長星將墜潼關,助將軍立此蓋世奇功不成?” …………………… 你覺得,這個比喻不太恰當。 不管怎么說,馬謖的事你并不特別的關心,你現(xiàn)在更關心的是求田問舍這個俗之又俗的問題。 考慮到你不太可能自己去收拾房子,也不太想把諸葛丞相府的仆役拉出來,你還特地把憐娘給找了過來,請她幫你打理驪山腳下的這處宅子。 憐娘倒是沒什么問題,她對你投資地產的行為一直十分支持,但你帶著她,又命人準備好黃金與溫衡盤點查驗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溫衡看了憐娘好幾眼。 然后又看了看你。 尤其是在聽說你準備把這么位小娘子放到別院里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微妙,但最后還是調整回了一臉春風拂面。 …………你真后悔沒多問一嘴,就只以為他在奇怪為什么你派了個婢女去打理家院。 一切事畢,就等著數(shù)日后的郊祀,待祭天結束,論功行賞,然后拿著一大筆獎金去繼續(xù)投資田產了! 你回到諸葛府的時候,突然想起昨天丞相沒讓你看的東西。 ……盡管你是可以通過預言法術來獲得答案的,但是費錢,費香料,也費鼻子。 “丞相呢?”你轉了一圈,問向婢女,“在書房不曾?” 婢女躬了躬身,“丞相正于浴室沐浴,夫人可要……” 可喜可賀,你省了一個預言術。 先去臥室里翻翻,你發(fā)現(xiàn)這位完美主義工作狂不管頭天晚上在臥室里干了多少活,第二天清早一定都搬走,因而臥室沒有了那一疊他寫寫畫畫的玩意兒。 ……那就只能在書房里翻了。 你專心致志,在書房里翻來翻去,直到腳步聲傳來,你一個沒注意,被書房主人堵在了屋里。 剛剛沐浴完畢,頭發(fā)只以一根發(fā)簪固定的丞相站在門口打量你,他似乎一點都不驚訝,只是伸手捏了捏眉心,“看阿遲這樣子,必是買到稱心如意的田產了?!?/br> “……先生為何這么說?” “否則你便不會有興致跑來翻我的書房?!?/br> “……………………” 他走過來在案幾旁坐下,自顧自地倒了茶,端起來慢慢喝。 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你見過煩惱的諸葛亮嗎? 他承受極大壓力的時候你見過,疲憊得無以復加的時候你也見過。 先主傷重不治,劉封于成都發(fā)動兵變,整個蜀漢岌岌可危時,他都不曾有過半分迷茫困惑。 無論怎樣的絕境,武侯的意志都如堅石一般堅不可摧。 但和現(xiàn)在都有點不太一樣。 丞相現(xiàn)在的模樣不像是處于困境,至少不像整個國家處于困境……你左右打量他一會兒,直到他喝完茶水,抬頭看你。 “阿遲為何看我?” 你有點猶豫,“先生牙疼嗎?” 丞相愣了一會兒,然后笑了。 “阿遲不是想知道,昨日我究竟在寫什么嗎?” 他從案幾下取了一卷寫滿字的紙遞給你,你有點狐疑,打開之后整個人都有點不好了。 這是一份正在不斷擬訂,修改,更正的政令,主要內容是給予開墾關中荒地的農戶減免十年糧稅,提供生育鼓勵,以及興修水利,官府負責修建新聚落點的水渠、水車,以極低價格租借農具和種子等。 丞相突然打了個噴嚏,你抬頭看看他,“叫個火盆兒?” “未至冬至,何必驅使仆役?!彼麚u搖頭,以扇柄點了點你手里的這卷政令,“阿遲可看出些什么?” “鼓勵開荒,是好事啊?!蹦愕皖^看看,再看看他。 丞相笑而不語,仍然看著你。 他在等你繼續(xù)說下去,但是勸農這種事有啥好繼續(xù)往下想的呢? “此事與你休戚相關,阿遲當真不愿再想一想?” ……這就比較嚴肅了。 漢朝時的糧稅極重,待丞相改進農具,治理南中后,將糧稅調至十中取四五,家中有難或災年時再不斷向下減免,已算這個時期極其仁厚的政令,而曹魏屯田制的糧稅能達到十中取六。 如果關中開墾荒地可以減免十年糧稅,而且還是布告天下的這種方式,不僅不收稅,還要免費發(fā)農具,發(fā)種子?毫無疑問,魏地的農民聽到傳聞后,會不斷地,攜家?guī)Э诘?,企圖渡過黃河,來關中開荒。 “曹叡需將洛陽以西的農戶盡皆遷走,堅壁清野,從此河東河西之沃野,再不能產一粒粟米給曹魏?!?/br> “曹叡為何不能效仿于我?” 因為…… “因為世家?” 丞相含笑搖了搖羽扇,突然又打了一個噴嚏。 “……………………” 曹魏世家林立,縱使現(xiàn)下不需用嚴酷的屯田制來綁住農民在國家的土地上,世家也不許中原腹地出現(xiàn)這種能令田客大量逃亡的政令。 事實上,為世家種地的那些農民,要忍受的糧稅剝削竟能達到十中取八! 那么,關中世家不怕農戶四處逃走,跑進荒地里去開墾自家農田嗎?關中世家特別高尚,愿意用極低的糧稅留住田客嗎? 那就見鬼了好吧! 你抬頭看看制訂政令的大漢丞相,一臉斯文,溫潤如玉。 “先生我覺得你……”你欲言又止。 “嗯?” “……你該小心些,平素出門多配些護衛(wèi)。”你真誠地說,“我要是關中世家子,見你出了這樣的政令,恐怕……” “恐怕如何?” ……你很想告訴他,恐怕他就得復刻費祎的結局了。 但你最后還是沒說出來,你覺得這樣很不吉利。 丞相又打了第三個噴嚏。 你忍無可忍地給他拍了個“忍受環(huán)境”buff,然后看他從你手里將這卷內容十分寬柔仁厚,但不啻于掘了世家祖墳的鬼畜政令拿了回去。 “我教阿遲背過《詩經》,可還都記得么?” “……都記恐怕不太行,先生是想說哪一首?” “民亦勞止,汔可小息?;荽司?,以綏四國?!彼錾竦南肓艘粫海笾匦驴聪蚰?,微微笑了起來,“若我大漢真能如此,中原傳檄而定未可知也。” 你專注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直到他伸出手,將你攬進懷中。你并不懷疑他推行這項政令的果決意志,也不懷疑當他下定決心時,整個季漢都會被他推動前行。 ……你就只是還在思考,剛剛他眼中那一絲煩惱到底緣于什么? 在對待曹魏,或者是關中世家這樣不太能稱之為“自己人”的敵人時,他是不會有這種煩惱的神情的。那你能不能猜測,讓諸葛亮感到牙疼的事情,發(fā)生在季漢內部? “阿遲可知后面幾句?” “……”你一愣,抬起頭看他,“什么?” 丞相盯著你,突然嘆氣,“若阿遲生為男兒,恐怕是考不中公學的,你可怎么辦呢?” “……………………”